你们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了。代善,你告诉我这样地耗尽心力,会不会有用?这府里,我从做媳妇时就在这里。我全部的爱和青春氤氲了,沉淀了,一年年后,我像树一样老了,却依然在这里。代善,这是我们的家,我不能离开,不能看我们的子孙引它败亡。年轻时荣华富贵,随着你,千样人,万般事,我也见过了,福也受足了。现在便是操碎了心,我也认了。你要帮我,还有你们,你们都要帮我,好不好?贾母,你看见她在自言自语。可是我相信,她是看见了将来。
窗外,一只贸然闯入的雀儿在枝头,一声短、一声长地叫。廊下,百转千回射过来的阳光,已经僻旧了,金灰的色气,看到眼睛里,昏昏的,让人心里揪住。时光,就在雀儿的叫声中慢慢从老人眼前闪过了。
可是贾母知道,日子还长着呢,该操的心,一时也尽不了。所以,她又闭上眼睛,睡过去。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陲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 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涅盘
三世诸佛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 是大明咒 是无上咒
是无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 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 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娑婆诃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两百六十字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惜春割破了舌头,蘸着那些鲜艳无瑕的血,淡淡地,写了出来。写的过程中伴随着剧痛。那疼痛让她警醒,当年可卿是在比这更剧烈的痛楚中把她带到这个世间。
想了很久,她决定将这件礼物送给可卿。愿佛,带你脱离苦海沉沦。
惜春已经不再流泪。谁人来看她,也是淡淡地,不落痕迹地对待,左右她舌头伤了,有别人说话,没有她说话的份。
她在房间里玩味地看着那些药粉,那些名贵的粉末从她指间被挫落。吹一口气,面前突然起了大雾一场。
隔着大雾你看她水光潋滟的眼睛,你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她说:我宁可这舌头断掉,可是它依然坚韧;我宁可这舌头烂掉,你们却要它复原。这是我的东西,却从来,从来都不是我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无从选择,只是被选择。因此我学会顺从。
入画进来,替她敷药,安排她就寝。
“姑娘,天晚了,早些安置了吧。”入画说。她的声音清细但沉闷。惜春听了,回过身,扳住她的肩膀,看住她,不掩疑虑。
“你心里有事?”
“没有。”
“我知道有,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入画了。声音是骗不了人的。”
她在纸上写了字给入画看,盯住她一笑,那笑明明灭灭,然后惜春手一抬,将纸就到烛火边烧了。顷刻,纸发出一股焦香,蝴蝶大的纸灰在惜春的脚边起起落落地飞舞。
入画想了一想欲言又止,就这么一愣之间,惜春已经转身走到床边,返身靠在枕头上,脸朝内躺着。
入画知道惜春不会再回头,不会再和她交谈了。她是小姐,岂有腆着脸和丫鬟说话的理?入画也没有怪她的冷淡,她自己也是木木的,只抬眼看着墙上,两个人长长的影子,心里说不出的阴暗沉寂。
她突然感觉自己已经能够触及惜春的寂静深处,只是还无从深入。
惜春睡了。梦中她穿过一道道垂花门,像行走在水中的人,看远方摇曳的影像一样。那些陈年旧事,始终晃动不定,有的已经开始下坠。
心里渐渐升起熟悉、寥落的情绪,想起那段时间日日走过这里去见一个人。
她想她了,就派了婆子去传话。大嫂子,我想来见你。她总是说,可以的。没有一次回绝。因此她也从没想过她的难。
像冰天雪地寒冷已深的人,她只是心无挂碍地向往可以飞至温暖如春的地方。她追逐她,如同夸父追逐太阳。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入东府与可卿见面,是秘密的,是谨慎安排的结果。曾经她天真地以为东府才是她真正的家,她这个做小姐的,什么时候去,那还不得看我高兴吗?
那是梦话,现摆着秦氏的金屋她就去不得,那里人多眼杂。她是不知道可卿在顾忌什么,可是她冷眼看可卿的为人,也不像那种无事生非的人。惜春暗自寻思,或许真有不便。比如珍大哥哥,她每次来,他总是不在家,或应皇差,或和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一干公子王孙出去围猎。按理说贾珍不在秦氏应该忙些,可她总是在贾珍不在家的时候请她来玩。惜春也不多问,她本就是个习惯安静接受的孩子。而且秦氏于她的感觉是稳妥的,无须置疑的。
依着惜春的性子倒觉得天香楼好,清净素雅的地儿,下午有缠绵亮烈的阳光,金丝密线似的笼住了亲密无间的两人;下雨天也好,廊下细密的雨线,比什么珠帘都好看,雨打到屋檐琉璃瓦上,叮叮咚咚,疏朗的房间,笑声映着雨声,出尘离世的清决。
那时,她快乐无涯,并不知道快乐因何而生因何而灭。现在知道,与可卿在一起,万般皆可圆满。若情感疏漏一一补足,她本就是个完整纯净的人,不会浑身是血。
那天晚上,贾珍突然回来了,外面人一声声地传话进来,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响。她看见可卿的脸震动了一下。
那时正好一朵烛花爆了,烛光亦是一颤——就以为是烛火晃动。
可卿与惜春睡在一起,急急披衣下去迎。一阵阵钗摇影乱,宝髻松垂,簪子怎样也插不正,不小心扎着手,哎哟一声叫出来。她慌得像装扮不及赶着上台的戏子。金钗银簪射出细碎粼粼的光,针尖似的戳得惜春眼睛疼。
“大嫂子,何用这么急,慢着些,大哥哥不会怪的。”
“惜儿,你不知道。”她回头匆匆一笑,“安心待在楼上,别下来。”相处日久,她叫她惜儿。抹去了那个春字,剩得便只有如丝如缕的温柔缱绻。
她听话地闷在楼上,一声不响,渐渐地睡了。被窝里还有她的温暖,枕边还有她的馨香。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对大嫂子有这么深的眷恋,这样缠绵绕指的依恋?她对她的情感像新日下晒过的白棉花,温暖,绵软,让人恨不得全心全意地扎进去,沉在里面。
贾珍还是上来了,那条密道,从可卿房间到这里的密道,他是清楚的。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走过,因为一步一步就好像踩在他自己的心上。这条密道就是当年他置的,他置了这条密道铺平了自己的青云路,也置出了一条不可去触碰的禁地,一条永世不得走尽的黑暗隧道,他将自己困在里面。
当年,他隔了门,听见自己妻子的哭泣、咒骂、呼救。他靠着这道门,抵制住心里的良知,他关住它们,将蠢蠢欲动的它们放逐,放出恶念来吞噬一切,最后,他终于能够让自己灭了五音,绝了心念。房间里那个女人已经与他无关,一切已与他无关。他终于能够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今天,看见熟睡的惜春,他却不能再熟视无睹。
贾珍确定自己是个自私恶毒的人,恶念如毒蛇盘踞心头。房里床头一点微弱的烛火突然蹿出来,像毒蛇口里的信子。
贾珍拨亮了烛光,拿烛照着惜春的脸,笑:“哟!我道你养了小白脸,却原来养了个丫头,她也在这里。难为她,外面这样兵荒马乱的,睡得倒甜。”满满的烛油顺着他的手流下来,滚烫的。他也不觉得疼。
“仔细你的手。”事已至此,秦氏倒镇定下来,赶上来夺过贾珍手里的烛台。
“你是怕烫着她吧?”贾珍笑着,也不相强,把烛台递给秦氏。一面伸手来探惜春的脸。他的脸逼近她。十几年前的恶果在他眼底渐渐成形,疼得眼底要滴出血来。
那种疼痛像从前的一个神也有过的疼——有一个神,他有一个漂亮的园子,他有一个仆人。有一天,他心血来潮为这仆人添了一个伴侣,他是想,我赐予你生命,我赐予你爱,我赐予你幸福,我赐予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务必忠贞,不可背叛。而那仆人有一日,听从伴侣的话,摘下了树上的果子,吃了,便有念想,不再忠贞。
神很心痛,于是驱逐了他们。如此疼痛。背叛的恶果,连神也不可原宥。你知道吗?情感自私如斯。
他扼住惜春的脖子,天知道,他是不知不觉的。
“扼死你这个孽种!扼死你!”他终于喊出来,双手像灵巧的蟒蛇,缠住她的脖子。
喉咙要被生生捏断,气息堵在一起,眼冒金星,耳朵轰轰作响。脸色是紫涨的,淤青的紫。
惜春困难地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能确定那人是谁。只看见一张模糊的狰狞的脸。
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放开手!”可卿尖叫着,来撕扯贾珍。
“她是我的女儿!你要扼死她,先扼死我!这一切是谁的错,你说!是谁的错!”她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惜春身上,泪流满面地嘶叫。
“你让开,我一定要杀了她,十五年了,她该活够了!”贾珍推开秦可卿,又来扼惜春的脖子。
“哥……”惜春看清是贾珍,又惊又怕死命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