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哥,我是你的仇人,记得转世投胎来找我报仇。你记得我的脸,记得我的名字,我叫贾珍。别找错人。”
“畜生!”跌倒在地的秦可卿,伸手抓过烛台——好吧,要死的话,都同归于尽好了!她将烛台往贾珍身上掷去,拼命地掷去。
贾珍本能地一闪,不得已松开惜春。
惜春看见秦可卿扑到她的身上,哭着,叫着:“惜儿,我是你的娘,娘不会不管你!”
惜春感觉扼在脖子上的手松了,却又有一双无形的手伸过来,掩住了似的,她抱住可卿叫——娘。
这辈子,唯一一声叫出口的娘。
她记得可卿的泪,像铺天盖地的洪水,沾满了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手。她感觉到那泪是热的,热得像烛油,将她整个烫穿了,从此以后千疮百孔。
梦里,很多事都悠悠地过了,可卿死了,葬了。元春晋了贵妃,圣眷隆重,回府省亲。轰烈烈大观园盖起来了,姐妹们都住进去了,诗社起了几番。刘姥姥来,老祖宗嘱咐她画园子,这么多事,怎么一会儿就过了呢?
休将短梦拟黄粱。老的老了,小的大了,逝去的,遗忘的,情怨随时光静静衍生,却最终在时光里湮灭。生活原是这样如刺又平顺的流年。
惜春醒了。她睁眼时,又看见荣宁街上遮天的白幡,灵前仍是供用五品职的执事等物。难道还是那一天吗?再定睛看时,已经不是那口樯木棺材,灵牌幡上的名字已经换成了贾敬,众人高抬的是一口金丝楠木棺材。
好像过了很多年了。惜春看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叹息:“也许我早就老了,却是今天才愿承认。”
她回头问身后的入画:“今年你可有十五了?”
“过了十五了,姑娘。可不是都老了么。”入画边给她梳头边闲闲应道。她亦有她的期待和心思,如流波里的月影那样模糊不明。
“我十六了。”惜春笑得像一朵还没开放就已经开始凋零的蔷薇。
一时梳洗毕,众人皆来拜望,一拨一拨的如同藕香榭外不绝的水纹。惜春少不得一一应酬,本来心无波澜的,倒非要伸棍子把心水搅浑了,搅得胸腔里发酸,看着流了几滴泪才作罢。
惜春冷僻,一般人不过送出暖香坞,回身就把房门闭了。众人怜她小小年纪父母俱丧,也不跟她十分计较。倒是老祖宗、太太十分放心不下,三天两头打发人来问寒问暖,嘱咐凤姐儿多照料着些。
惜春心里厌也说不得。少不得上去承恩,道谢,一套套戏码做足了,来的人方少了些。饶是这样还闹得暖香坞人仰马翻。入画领着几个婆子,一迭声的打帘子端茶倒水送客,累得不堪。无奈何,府里规矩大,等闲身上不干净的婆子丫头,不过是在外面粗使,一概不许到屋里来。正经忙碌的只有入画和几个小丫头。
起先入画还不知道,照样日日做足功课,眼见人来得不再那么轰烈,心里奇怪。待惜春告诉她原因,暗地里免不了松一口气。但人又自有一股贱意,忙碌惯了的人,突然闲了,站在房里倒有些茫然。这一日又早早忙好,惜春和妙玉在屋里对弈。入画来来回回的不知道做什么,又不敢打扰,只拿了鱼食靠在廊下的栏杆边看鱼,百无聊赖中用手摩挲着栏杆。青碧的栏杆将手越发衬得白,仿佛隆冬大雪覆在翠竹上那样青白分明。她就这样靠着,看着水,一边想着脉脉心事,这里的水也不壮阔,也不浩渺。只森森的鱼鳞似的白,像一面蒙上了雾气的镜子,就是这样才容易惹起那些千丘万壑,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入画正看得入神,身边突然有人笑:“姑娘好重的心思啊,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可是愁嫁不得如意郎吗?”
入画猝不及防,吓得一惊一跳,抬头看,一张马脸凑过来,细嘴细腮,一双吊三角眼,笑吟吟只看着自己。定睛看时,原来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惯会倚风作邪的老厌物。
“你作死!这样的话也是这里浑说的吗!仔细我回上头去,二奶奶一顿板子喂饱了,看你吃不吃得消。”入画用手抚着胸口骂。见是她,先自不喜,继而又惊又怒。入画到底是小姐出身,每日受别人的气说不得也就忍了,现在连这样烂泥坑里枯叶似的老婆娘都敢来笑话她。入画气得手颤,想生生给她两耳刮子,想想还是忍住了,随手将鱼食撒在池里,手一拍,走了,回身冷笑道,“大娘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王善保家的也不着恼,丢了个眼色,笑意不减只跟着她,入画心下生疑,特意往没人的地方走。这园子里假山花木茂盛,树荫底下石头背后,倒是方便说话。
那一蔽阳光清冽,照不到这里,假山背后,花草浓密,阴影丛生。石头上冷丝丝,没一滴阳光。入画伸手一探,笑道:“这石头凉,大娘仔细冷着身子。”说着拿出块手帕子垫在石头上让王善保家的坐了,一边自捡了块干净石头,离王善保家的远远坐下。刚才的一刹那,她打定主意,不去惹翻那老泥鳅,且看她什么话说,再作计较。
思量定了,入画笑微微道:“王大娘,有话您请说。”
“姑娘。”王善保家的笑得细眉细眼一阵乱摇乱颤,“姑娘是聪明人,我也不说那个虚话,是东府里头来意儿哥儿叫我传话给你。”
入画听了心下惊动如有物萌芽,脸色却是一沉,冷冷一笑,站起来就往假山后面走,边笑边咬牙说:“大娘请回,这会子别说什么来意儿,来神儿我也不认得。若有什么污言秽语,人约西厢那些话,大娘你收回肚子里藏稳了,你不必说,说了我也不听。若想着我是这样轻率的人,他就打错了主意。”
王善保家的上来伸手拉住她,在她脸上一摸,笑道:“哎!好嫩的脸皮,你在我跟前三贞九烈算个什么,还装不认得。来意儿小哥已经在珍大爷面前求下了你,不是半过了明路的,就是使再多的银子,我也不敢接这个差。”
“大娘放尊重些。”入画忍住气。别的倒没什么,就只入画闻惯了清淡檀香,乍闻到王善保家的身上酸臭味,直冲鼻梁,让她受不了。入画立刻退后几步,甩开她的手,正色道,“您这话不明不白的,什么意思?他凭什么将我求下了,我还得伺候姑娘,就是姑娘出了阁,我少不得也跟去伺候,算天算地,也没有跟了他的理。”
不料听了这话,王善保家的拍手笑道:“我原道姑娘小,不料姑娘却明白!现摆着,可不是就要随嫁陪房,来意儿才急着向爷求你来着,幸好我们这位爷慈悲为怀,也就允了。”
入画顾不得她身上气味恶心,抓住她问:“这是真的?姑娘清誉毁不得。”
王善保家的一屁股坐下,把手笼在袖筒里,两只吊梢眼看着她,笑嘻嘻道:“老娘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没影的事,事关这府里没出阁的清贵小姐,我就敢乱说?”
入画低头不响,半天才道:“我们小姐还说要剃了头做姑子去……”
王善保家的大笑起来,一张脸立时千丘万壑,看起来像揉皱的牛皮纸。那张脸看得入画心惊肉跳,却又在笑,声音硬硬地刺进耳来:“听你们小姐发梦,岂有公侯家的小姐去做尼姑的?就是老祖宗许了,先太爷还不许呢!这门亲是先太爷订下的,因是宫里太妃薨了,又是国丧三年,怕小姐知道了野了心,这才瞒得铁桶似的。说起来,四姑娘也薄命,这会子老太爷也殁了,又是三年,嫁过去也老了……”
“对家是谁?”入画顾不得追究王善保家的不敬之罪,捏紧了帕子问,因为过于用力指甲都紧张得发白。胸腔里一颗心扑腾得厉害,这事错不得,一错,误的是两个人的终身。
冷汗沁了一手心。半晌,入画才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既是上面指定要瞒住,大娘如何晓得?不是骗我的吧。”
王善保家的这时却恼了,一拍屁股站起来,愤愤地指着她道:“好你个小烂蹄子,不是来意儿千请万托,我会到这里来?和你说这么的体己话?却拿老娘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怀疑起老娘来了?我走了,你爱信不信!”说着作势要走。
入画顾不得欣喜来意儿为自己用心良苦,察言观色看王善保家的神色不是假装的,忙拖住她,赔笑道:“大娘说哪里话来,我岂有不知大娘能耐本事的?就再机密的事,也瞒不过您去不是?我年轻一时说错了话,您请担待些。”
千哄万哄,王善保家的大约想到银钱不少,这才缓了颜色,用手点着入画的额头教训道:“古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你都不懂吗?别的不提,老娘若没点本事就敢贸然进这园子给你传话?一发告诉你也无妨,男方是冯紫英。倒不辱没你们家小姐,跟珍大爷又要好,看来你和来意儿日后是左右逢源了。我还要多承你们照顾呐。”王善保家的笑道。这话倒有几分真心,她心下若无这点算盘,也不会冒险为人进园子传话。
“承大娘吉言。”入画心不在焉地笑道。一句话被王善保家的拿住,早笑颠颠地去邀功领赏了。
“惯会倚风作邪的老厌物!”入画靠在树下低头笑骂,心却像竹子开了花,一簇一簇,心火燎原。到底是快乐,看见树叶飘飘洒洒地往下落,伸手接住,也仿佛还闻得到青叶末子的香。芭蕉、玉兰、秋海棠,层层叠叠的香,裹住她不放。
大喜过后,入画觉得浑身都酸软了,软绵绵地倚在石凳子上,用帕子盖住脸,隔着丝绢看天。天空粉粉润润的玫瑰色,铺天盖地地罩着人脸,微微发烫。
这九曲柔肠,情路蜿蜒。她和他,也有今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