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梦里,有莺莺,也有观梦之人,元稹在《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中回忆说:“山岫当衔翠,墙花拂面枝。莺声爱娇小,燕翼玩逶迤。”特别在“墙花拂面枝”下加注:“昔予赋诗云‘为见墙头拂面花’,时唯乐天知此。”
花开满墙,逾越而过的,不是张生,而是我志向高洁的元稹,我的最爱,和我的无奈,白居易都知道,世间也只有他知道,因为我无法诉白的心事,都交付他收藏,每当我的深谷里莺啼时,他胸中的丘壑会为我花发千山万山里。所以在这个驿馆墙上花枝拂面,跟当年何其相似,我站在孤峰顶上,独领寂寞时,望见那远方的好友白居易遥遥为我举一杯:“可惜莺啼花落处,一壶浊酒送残春。”
三月的最后一天,元稹在江边的望驿台上,看落花满地,思念起与自己举案齐眉的妻:“可怜三月三旬足,怅望江边望驿台。料得孟光今日语,不曾春尽不归来。”
白居易又给元稹遥遥举上一杯,这个心思,我也懂:“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这个世界,最懂你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不管你思念那不能宣之出口的红玫瑰,还是思念那糟糠之妻,我一直都在一旁为你斟上一杯薄酒,陪君醉梦三千场,只诉情觞。
人们说:“人的一生能有一个懂你的人,那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这个人不一定十全十美,不一定是你的爱人,不一定是你的父母兄弟,但他能读懂你,能走进你心灵深处,能看到你心里的一切。你在他面前就是个透明体,他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你喜欢什么,爱什么,知道你需要什么……”对于元稹,这个最懂自己的人就是白居易。
到了东川,元稹弹劾剑南东川节度使的种种罪行,致七州刺史皆责罚。然而元稹锋芒毕露,接着弹劾更多官员,一番狂轰乱炸终究把朝廷里的大员们都给得罪光了。而后元稹被派到洛阳。刚到洛阳,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其情之哀,让元稹写下名闻古今的悼亡诗,其中有云:“同穴窈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此时,已是元稹和白居易相交七年之时,七年,他们已经历了分离和死别,红尘行渡未央,此心已过万山,逝水难留,都酌与沧桑。
在洛阳不减锋芒继续弹劾官员的元稹,终被罢官。公元810年,他踏上了回长安的归途。
在这趟回京的途中,元稹曾住宿敷水驿,宦官仇士良也出京夜至此地,先期到达的元稹已经往进了最好的客房。而仇士良来后,坚持要元稹让出来,两不相让,仇士良对元稹这位监察御史大打出手。
皇帝却没有处罚仇士良,就着那些意图打压元稹的朝臣给出的“少年后辈,务作威福”的罪名,将元稹贬职江陵,也就是荆州。元稹春天才回来,三月就离去了。
这一结果,令朝野一片哗然,元稹由此声名大震,正直之士纷纷为他抱不平。而白居易更是奋不顾身站出来仗义执言,累疏劝谏:“臣恐元稹左降已后,凡在位者每欲举事,先以元稹为戒,无人肯为陛下当官执法,无人肯为陛下嫉恶绳愆。内外权贵亲党,纵有大过大罪者,必相容隐而已,陛下从此无由得知!”但是一切都不能挽回元稹被逐出丹墀的命运。
接到贬谪自己的诏命的元稹,甚至都来不及与白居易等好友话别,就匆匆离开京城。离开前,与下朝回家的白居易街上偶遇,两个人骑着马,从永寿寺走到新昌里,说了几句保重的话语,就黯然分离:“五年春,微之从东台来,不数日,又左转为江陵士曹掾。诏下日,会予下内直归,而微之已即路,邂逅相遇于街衢中,自永寿寺南,抵新昌里北,得马上语别;语不过相勉保方寸,外形骸而已,因不暇及他。”
当夜,元稹夜宿山寺,白居易怕赶不上第二天早朝,就派弟弟带着自己写的二十首新诗前去看望,说“欲足下在途讽读,且以遣日时,消忧懑,又有以张直气而扶壮心也。”
白居易曾有诗云:“勿云不相送,心到青门东。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一人离去,再繁华的都城都成空城。“青门”指长安东门之一春明门。
三月,行在贬途的元稹夜宿曾峰馆,看着月色下满树桐花茫茫开放,想起曾经某年的三月,自己对着一地落花,思念着妻,如今妻已离去,对花可思的唯有好友:“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怨澹不胜情,低回拂帘幕。叶新阴影细,露重枝条弱。夜久春恨多,风清暗香薄。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但感事暌违,非言官好恶。奏书金銮殿,步屣青龙阁。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
元稹寄来的这首诗那一天,白居易正在做梦,梦里见到了元稹,连忙握起他的手问君来何意,元稹说我思念你思念得紧,可无人帮我寄信,只好亲身化蝶来见你这庄生。梦里还来不及说话,白居易就听见咚咚的叩门声,报说是送元稹的信的人到了。白居易后来在回信里跟元稹说当时自己从床上惊起,衣服都穿反了,连忙来看你的信,看完,一席芳草梦,萋萋齐恨别,苒苒共伤春。想着你写完此信时,山馆外月色正照着一树紫桐花,满腹相思如桐花正落,落到我的手心里就成这首桐花诗。而你彼夜写诗的心,就是今朝我写诗之情。你写的珠玑八十字,大珠小珠落我心中都成金玉——《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因以此寄》:
永寿寺中语,新昌坊北分。归来数行泪,悲事不悲君。
悠悠蓝田路,自去无消息。计君食宿程,已过商山北。
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
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君言苦相忆,无人可寄书。
梦中未及说,叩门声咚咚。言是商州使,送君书一封。
枕上忽惊起,颠倒着衣裳。开缄见手札,一纸十三行。
上论迁谪心,下说离别肠。心肠都未尽,不暇叙炎凉。
云作此书夜,夜宿商州东。独对孤灯坐,阳城山馆中。
夜深作书毕,山月向西斜。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
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
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
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
想我们在永寿寺私语,在新昌坊分别时,背过身归家的我,满脸都是眼泪,那伤悲不为君,只为我们怎能这么快又分别!远路迢迢,得不到你的消息,我只能时时刻刻计算着你的行程,遥望远山,想着你孤身一人正行过千山,而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昨晚云层四散,月色照千里,想必我俩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对方。果然我梦里就见到了你,想必因为你也做着思念我的梦,于是我们都在同一个梦中相遇。
很多年以后,两人的人生都沉浮几度,被召回长安的江州司马白居易再过商山层峰驿,忽然看见元稹题的诗迹,还有那阶前老桐木,人老了,花也老了,白居易给元稹寄诗说:“与君前后多迁逐,七度曾过此路隅。笑问阶前老桐木,这回归去免来无?”
长安一别,回眸三生琥珀色,商山桐花,转生一世琉璃白。当时的分别如今就像历经了三生三世的相离,往事都已发黄成琥珀色。七年之后,再见商山我们来往的履痕,来过却没再重逢过,七年,七年我们都在分别,即使重生再逢,也还是逃不开分别的结局。七年沧桑,心如琉璃透彻,却一身苍凉。
元稹继续前行,沿途的好景让这个年轻的诗人按下失意重拾起激情,迫不及待想要把千花昼如锦、春泉鸣大壑、皓月吐层岑,这些人间之美,都只付与知己分享。一路上,元稹见山花烂漫,想寄一朵给白居易又路远迢迢无从寄,来到武关,题诗于道旁的墙上:“深红山木艳彤云,路远无由摘寄君。恰如牡丹如许大,浅深看取石榴裙。”又有:“向前已说深红木,更有轻红说向君。深叶浅花何所似?薄妆愁坐碧罗裙。”(山石榴花即杜鹃花,三月开)。
815年,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一路而去,在武关南也看见了元稹这首专门写给自己的石榴花诗:“往来同路不同时,前后相思两不知。行过关门三四里,榴花不见见君诗。”——你跟我说的那些花都已消散,而你的诗却还留在此地等着我来相逢。
当白居易抵达江西,一天他正在凭栏望庐山,望见那满山的杜鹃红,想起当年曾想送一朵杜鹃花给自己的微之。当年微之在花前想自己,如今,也轮到自己看着满山的杜鹃红而思君,思念你却不能再见你,唯有风吹来当初的杜鹃红,多少相思,唯寄情与花相诉,白居易也写诗一首《山石榴寄元九》:“……奇芳绝艳别者谁?通州迁客元拾遗。拾遗初贬江陵去。去时正值青春暮。商山秦岭愁杀君,山石榴花红夹路。题诗报我何所云?苦云色似石榴裙。当时丛畔唯思我,今日栏前只忆君。忆君不见坐销落,日西风起红纷纷。”
此时,两个人都已同是天涯沦落人。
后来元稹又再次来到武关,看见了自己的诗和白居易的诗还在,只是都覆满了时间的灰尘,元稹写下《酬乐天武关南见微之题山石榴花诗》:“比因酬赠为花时,不为君行不复知。又更几年还共到,满墙尘土两篇诗。”
我们都光临过彼地,每一次光临,都只影而来,只影离去,留下相思相聚此地,因时间沉积成岩,在原地等你再度光临。
就在元稹行在荆州贬途的某日,白居易在宫中值守时,漫长的夜无以渡却,聊以相思相渡,就提笔给元稹写诗书《禁中夜作书与元九》:“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五声宫漏初鸣后,一点窗灯欲灭时。”
写好了书信,要封缄又怕遗漏什么,又抽出来认真地再看看,此时就听见五声宫漏响过,而窗前的灯火就要燃尽。
这些信寄到元稹手时,他已到达荆州,正听得荆州城楼的鼓声咚咚作响,就接到白居易的信,迫不及待拆开看完,思念千山万水行来,冲破他心中的金堤——想我们当初在新昌北门外分手,大街上车来车往皆为利往,而我独独为情驻马,看着你离我归去的背影,只至你淹没在红尘里。你跟我分手,是归家,而我却是远离客,行行不止。我已来到秦岭南,而你还在北斗星之北。
遇见好景,看见好花,都是思君时,于是连夜作诗,寄予君。自此三月都再无消息。等我到达荆州时,才接到别人转交的信,已有三四封,封封都是你的字。我还未及拆,眼泪就先落下来。还未读完你的信,已是泪落千万行。里面那些酬我的诗,句句只断我心肠。
你最后说写信时,你正在金銮殿值夜,诗书写一夜,以万恨封缄。中途出宫看见月正西斜,写完信,月亮已经落了,晓灯结满了灯花。想你写完信时,往南望我相思,而我此刻站在江边,念着你思念我的诗。你想我如浩天广大无极,而我足下的逝水秋思正深,清澈万丈可见我心深处。
感君之诗,写我恨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然而,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即使我挫骨扬灰,仍是金砂,禀火成身:
新昌北门外,与君从此分。街衢走车马,尘土不见君。
君为分手归,我行行不息。我上秦岭南,君直枢星北。
秦岭高崔嵬,商山好颜色。月照山馆花,裁诗寄相忆。
天明作诗罢,草草随所如。凭人寄将去,三月无报书。
荆州白日晚,城上鼓咚咚。行逢贺州牧,致书三四封。
封题乐天字,未坼已沾裳。坼书八九读,泪落千万行。
中有酬我诗,句句截我肠。仍云得诗夜,梦我魂凄凉。
终言作书处,上直金銮东。诗书费一夕,万恨缄其中。
中宵宫中出,复见宫月斜。书罢月亦落,晓灯随暗花。
想君书罢时,南望劳所思。况我江上立,吟君怀我诗。
怀我浩无极,江水秋正深。清见万丈底,照我平生心。
感君求友什,因报壮士吟。持谢众人口,销尽犹是金。
这首诗跟上首桐花诗一对比,两首韵脚完全相同,这就是他们俩的暗语——元白体。互相高山流水的韵和,成就最美的千曲知音。两个人诗来诗往,皆为情生。到生命终时,白居易说:“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
到了荆州,元稹把途中所作诗十七首都寄给了白居易。有一天,看见皇宫用纸还剩下一点,元稹就要了来,给白居易写去回信《书乐天纸》——“金銮殿里书残纸,乞与荆州元判司。不忍拈将等闲用,半封京信半题诗。”
而在长安的白居易常常独立曲江,忆两人蹀躞花骢骄不胜的好时光。此时的白居易在长安已是翰林学士,相当于皇帝机要秘书的身份,定期入值当班,待诏于院中。可是自己正是繁华时,到两人相伴之地,却只剩一人独孤寂,我的锦瑟华年谁与度?
白居易每每到曲江,就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日子,抑制不住思念的萧索,提笔再题断肠句——《立秋日曲江忆元九》:“下马柳荫下,独上堤上行。故人千万里,新蝉三两声。城中曲江水,江陵城上城。两地新秋思,应同此日情。”
今年这个秋天,我们都老了:“沙草新雨地,岸柳凉风枝。三年感秋意,并在曲江池。早蝉已嘹唳,晚荷复离披。前秋去秋思,一一生此时。昔人三十二,秋兴已云悲。我今欲四十,秋怀亦可知。岁月不虚设,此身随日衰。暗老不自觉,直到鬓成丝。”——年年秋日我都在此地感秋意,年年见证年华衰微。
后来,仍在江陵的元稹翻看这些诗,也忆起了两人的蹉跎岁月,也《和乐天秋题曲江》:“十载定交契,七年稹相随。长安最多处,多是曲江池。梅杏春尚小,芰荷秋已衰。共爱寥落境,相将偏此时。绵绵红蓼水,飏飏白鹭鹚。诗句偶未得,酒杯聊久持。今来云雨旷,旧赏魂梦知。况乃江枫夕,和君秋兴诗。”
十年前我们相识,七年里我们紧紧相追随。长安里,我们流连最多的就是这曲江池。春天的曲江,秋天的曲江,我们都一起看过,我们共同最爱的都是万物寥落时,因为人生大部分的光阴都会抛以寥落境。当时的岁月,红蓼如梦绵延在逝水上,白鹭如诗飞扬起来,可我们却顾不上写诗,人生逢知己,只恨千杯少。如今的岁月,你写诗的时候站在曲江边上,而我站在千里万里的长江边上,为你写诗。
此刻云雨荒凉,而梦里春草长,那人青衫足下正处处怜芳草……
万重离恨一时来
中秋夜,轮到值夜的白居易,独立金銮殿上,看着月色茫茫,千里之外,亦照着那人一领青衫。此刻我眼前的世界有多繁华,我却不见,我只担心那待在阴暗潮湿的江陵的微之没有与我一起看到这月色皎洁:“银台金阙夕沉沉,独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渚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钟漏深。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
而元稹酬回乐天说:“一年秋半月偏深,况就烟霄极赏心。金凤台前波漾漾,玉钩帘下影沉沉。宴移明处清兰路,歌待新词促翰林。何意枚皋正承诏,瞥然尘念到江阴。”枚皋,汉武帝文学侍从。
你在金凤台前奉诏拟诗,谁想那红尘之情却马上到江阴。荣华在前,你视而不见,却看见千里之外。没有我在,再繁华的景也不在。后来白居易给元稹写信时也说:“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我们相隔万水千山,也挡不住一片赤情瞬息千里。
到了春天,白居易又来到曲江忆元九:“春来无伴闲游少,行乐三分减二分。何况今朝杏园里,闲人逢尽不逢君。”
秋天,自古逢秋悲寂寥的秋天想你,而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春天,还是想你,我四季的风景里都有你的身影。我遇见了很多人,却独独不能遇见你,一人独立的曲江,过尽千帆皆不是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