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看见月亮想元稹,举起酒来想的也是元稹,一人独饮举杯时,才知道那个给自己斟酒的人已不在身旁:“独酌花前醉忆君,与君春别又逢春。惆怅银杯来处重,不曾盛酒劝闲人。”
隔着千里,他斟上一杯,遥遥举起《劝酒寄元九》,仿佛相隔的千山万水都不在:“薤叶有朝露,槿枝无宿花。君今亦如此,促促生有涯……何不饮美酒,胡然自悲嗟。俗号销愁药,神速无以加。一杯驱世虑,两杯反天和。三杯即酩酊,或笑任狂歌。陶陶复兀兀,吾孰知其他?况在名利途,平生有风波。深心藏陷阱,巧言织网罗。举目非不见,不醉欲如何?”——人生如薤叶朝露,槿枝上花一宿而落,不如醉生梦死。走人世的山河一遭,都是在红尘里浮沉一世。碧落黄泉的路途上,红尘万丈都只堪醉卧。
元稹回说:“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即使粉面都成醉梦,即使霜髯能几春秋,醉酒便是芳菲节,醉人便当桃李年。独醉之人,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共醉亦分享甘醇,独醉都尽兴自泯。美人醉灯下,风情万种,人家王孙醉床上,还可滚床单,你现在想要灌醉我,劝醉后想要做什么呵,又不能“安得故人生羽翼,飞来相伴醉如泥。”
811年,四月,白居易的母亲去世,白居易罢官丁忧居渭村,这年幼小的女儿有如露水也夭折了。而失去生活来源的白居易,为母守孝三年,贫病交加,同样贫困的元稹却接济他二十万!不知元稹是怎样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省下这笔钱,寄给让他牵挂不已的白居易,白居易写信《寄元九》云:“一病经四年,亲朋书信断。……元君在荆楚,……书来唯劝勉。……君为谪吏,穷薄家贫褊。三寄衣食资,数盈二十万。岂是贪衣食,感君心缱绻。”
而此时,呆在江陵的元稹因瘴气患上了重病,白居易知道了,恨自己相隔千里无能为力,只能寄上几副膏药,而这膏药的药效连白居易自己都没信心,跟元稹说:“未必能治江上瘴,且图遥慰病中情。到时想得君拈得,枕上开看眼暂明。”
收到膏药的元稹更加想念千里之外的乐天了,说:“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销雪尽意还生。”什么病都可用药,唯有思君一病无药可解。世间最难医的便是相思病,缺你一份药引,人参也无效成草根,世间最容易医的也是相思病,只要你一份药引,什么病都好了。
春天,元稹想起昔日游春时,那时妻在,情在,而自己正拥有着自己的壮丽时代。他写了一首长长的《梦游春》。在这篇回忆往昔春花浪漫的长诗的序言里,元稹说:“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乐天知吾也,吾不敢不使吾子知。”然后他把这诗寄给了白居易。你最懂我的,我的一切就不能不让你知道,你是我今生的高山,我一生波澜,只为你回响。
白居易被托付之深,反觉惶恐,慎重地看了半天,不是太明白元稹内心深处的意思,元稹通篇都在回忆自己过去的好时代,回忆他的妻,说自己“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白居易也回诗《和梦游春诗一百韵》说,嗯,你确实:“京洛八九春,未曾花里宿”。你的旧时代如此壮美,你的新时代却不能继往开来。白居易看了好几遍,不太确定的说,微之啊,你的意思是不是在痛悔过去而觉悟将来的意义。但是照我看来,如果不知道痛悔与觉悟就罢了,如果要悔悟过去,就应感悟将来。从将来幡然悔悟过去的虚妄,就能回归事物的本真。
但白居易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领悟深透,把元稹写给自己的七十韵诗扩展成一百韵,重新走进元稹的旧梦里,以蝶身进庄生之梦,见“艳色即空花,浮生乃焦谷”,?浮世铅华不过是场天女散花,欢荣刹那。于是对元稹说因为历经红尘虚妄,知其非方能返璞归真。这就像是《法华经》要从火宅里引出,要偈言幻城,说此地乃众生中途暂以止息之所,进而才能涅槃求取真正佛果。《维摩经》要入诸淫舍,示欲之过,入诸酒肆,能立其志。
所以我们过往沉浮跌宕的人生,乃肉身在世的重重磨炼。你的青春爱情如幻梦,功名理想如幻梦,醒来之时,我们依然不是花前蝴蝶梦魂,而是雨打芭蕉身世。
白居易对元稹说你是个披着儒家衣裳内心却是崇信佛法之人。从今往后,我们要回哪里,归向何方?我所和之诗,终章意归于此:“既去诚莫追,将来幸前勖。欲除忧恼病,当取禅经读。须悟事皆空,无令念将属。”不知归宿,只有悟空,才能归真。
最后白居易说:“微之啊,你的文章,尤其不要让那些不知你的人知,幸好我是最懂你的人……”
写梦游春时,元稹还说自己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说自己是:“荷叶水上生,团团水中住。泻水置叶中,君看不相污。”他要向白居易证明自己始终一片冰心在玉壶。而当白居易跟元稹说万事皆空,玉壶虚幻,举世只知叹逝水,无人微解悟空花,当读经书住世悟法。
于是,在江陵,元稹果然结交了很多高僧,一日与卢头陀法师醉别后,卢头陀对元稹说:“剃尽心花始剃头。”独立江边的元稹,迎着满天风雨如见天女散花,他终于看见了白居易所说的悟空:“醉迷狂象别吾师,梦觉观空始自悲。尽日笙歌人散后,满江风雨独醒时。心超几地行无处,云到何天住有期。顿见佛光身上出,已蒙衣内缀摩尼。”
笙歌散后,梦觉独醒时,望浩天广地,只见大空,他终于大悟而见佛光照亮他的内心。花雨落满他一身,缀挂不去。
元稹写离思之曲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人们说他的意思是他不再眷恋人世繁花,三千弱水,他一瓢都不想取,一半是因为他的离世妻,一半是因为修道之缘,而他修道又是因为谁?其内心深处,此君又谁呵?
秋天,元稹在江陵想起白居易说自己耿直如秋天的竹竿。想起这句话,思念起那个人,就种竹在前厅,让自己见竹就如见那人与自己喁喁笑语——:“昔公怜我直,比之秋竹竿。秋来苦相忆,种竹厅前看……可怜亭亭干,一一青琅玕。孤凤竟不至,坐伤时节阑。”青琅玕,以其青似美玉之意比喻苍翠之竹。
凤栖梧桐,可是因为你说你不喜欢梧桐树,也不喜欢杨柳枝,我为你种下了竹子,却无凤来栖。我为你吹响了相思曲,却无凤来仪。
白居易看到这首诗,想着元稹为了思念自己,就把自己说他像竹之话当真把竹种在眼前,也心有戚戚,回诗一首——《酬元九对新栽竹有怀见寄》:
昔我十年前,与君始相识。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
中心一以合,外事纷无极。共保秋竹心,风霜侵不得。
始嫌梧桐树,秋至先改色。不爱杨柳枝,春来软无力。
怜君别我后,见竹长相忆。长欲在眼前,故栽庭户侧。
分首今何处,君南我在北。吟我赠君诗,对之心恻恻。
十年之前,我们初相识,十年,我们都经历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之前,桃李春风一杯酒,十年之后,江湖夜雨十年灯。我们十年铸剑却只铸成锉,不能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却在现实的搓磨中粉碎了自己的梦。
十年,你依然是我心中当年那个竹郎。我们用十年的光阴,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对竹彼此思念的日子。
见竹如见乐天,而乐天见牡丹如见微之。那日在玄奘法师曾入住过的西明寺,白居易再次见到了西明寺的牡丹开放,想起自己两次来此,两次都叹微之未归——《重题西明寺牡丹(时元九在江陵)》:“往年君向东都去,曾叹花时君未回。今年况作江陵别,惆怅花前又独来。只愁离别长如此,不道明年花不开。”
上一次来,不过是场短暂的分别,微之不过是去洛阳探亲,尚可期待归期,我们都在自己最好的时代,为赋新词我还强说愁:“前年题名处,今日看花来。一作芸香吏,三见牡丹开。岂独花堪惜,方知老暗催。何况寻花伴,东都去未回。讵知红芳侧,春尽思悠哉。”
锦绣的时代,无愁所以想要说愁,如今褴褛的时代,身在种种苦离愁别里,那时少年强赋的愁都变成可怀念的梦。
而元稹在江陵的陋宅里也种了牡丹,白居易因为他喜欢牡丹,才会时时去长安各处看牡丹,你喜欢的景我都替你去看,只是看着看着,我只看到我们美好的过去。元稹此刻再种牡丹却是因为看见牡丹,就像看到了正在看花的白居易,他跟白居易说:“敝宅艳山卉,别来长叹息。吟君晚丛咏,似见摧颓色。欲识别后容,勤过晚丛侧。”
当年我们苍龙阙下陪骢马,紫阁峰头见白云,如今独剩我在花前满眼失落,今朝花落更纷纷。乐天啊,你想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你就多去看看落败的牡丹吧,我现在就是一朵你眼前颓败的牡丹。你是我的紫薇郎,我是你的牡丹君。此刻的元稹多想做丝纶阁外那一株陪伴乐天的紫薇,让乐天有情可写:“独恋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而白居易又多想做元稹眼前的牡丹,让微之“色见尽浮荣,希君了真性。”
有几日,长安下起了绵绵的雨雪,泥泞的大街上,下朝回家的白居易在雨里黯然地骑着马回昭国里,马蹄翻起雨雪,让人的心情更加晦暗,当走过靖安坊,想着若身边有微之,我们当一起冒雨回家,一路又该是诗韵相迭,有微之在,雨也不会如此清冷了,微之,微之啊,你现在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冒着雨上下班呢?《雨雪放朝因怀微之》:“归骑纷纷满九衢,放朝三日为泥途。不知雨雪江陵府,今日排衙得免无?”
白居易有一日检点自己近日所写的文章,一整理,才发现有一大半都是思念他的微之的诗:“渺渺江陵道,相思远不知。近来文章里,半是忆君诗。”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815年,元稹结束贬谪生涯,奉诏回京。当元稹来到武关时,他收到了白居易的来信,在武关念着他的信,那快乐犹如满树桃花烂漫红:“五年江上损容颜,今日春风到武关。两纸京书临水读,小桃花树满商山。”
途中元稹又住层峰驿,昔日驿站里的桐树还在,可是当年桐树的嫩枝已老去,而自己也两鬓苍然,元稹不禁感慨,时间真是一把砍柴刀啊,在《桐孙诗并序》里说:“元和五年,予贬掾江陵。三月二十四日宿层峰馆。山月晓时,见桐花满地,因有八韵寄白翰林诗。当时草蹙,未暇纪题。及今六年,诏许西归。去时桐树上孙枝已拱矣,予亦白须两茎而苍然斑鬓。感念前事,因题旧诗,仍赋桐孙诗一绝。又不知几何年复来商山道中。元和十年正月题:
去日桐花半桐叶,别来桐树老桐孙。
城中过尽无穷事,白发满头归故园。
五年的时光,老去的不仅是我们,还有这棵曾经的小桐树。
归途,挡不住冬去春来的快乐,当元稹站在蓝桥驿上,长安即将抵达,诗人迫不及待往外张望,一场大雪埋住了他的前程后路,却一点不影响他早春归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长安有他想见的好友,有他叱咤的江湖。此时的好心情,让他润墨提笔在蓝桥驿的驿亭壁上为好友刘禹锡、柳宗元和李致用留下一首《留呈梦得、子厚、致用(题蓝桥驿)》:“泉溜才通疑夜磬,烧烟馀暖有春泥。千层玉帐铺松盖,五出银区印虎蹄。暗落金乌山渐黑,深埋粉堠1路浑迷。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
春寒的天气挡不住天真的元稹此刻泥暖草生的快乐,刚解冻的泉水叮叮咚咚让人以为是夜里的磬声,一场劫灰后的余暖温暖着历经寒冬的自己。看雪铺在松上成千层玉帐,老虎刚刚从雪地里走过留下它的蹄印。日落了,山黑了,大雪埋住了里程碑,我迷路了。知道京城离此不远了,从此往西再行百里路经十二座漂亮的楼宇就到了。
元稹还写了《小碎》一诗,说自己每到一处为何要留到此一游的诗:“小碎诗篇取次书,等闲题柱意何如?诸郎到处应相问,留取三行代鲤鱼。”
就在这年的秋天,沿着元稹快乐的春归路,白居易郁郁寡欢地开始他的秋离途。这一年,因为宰相武元衡遇刺身死,白居易上书要求缉拿凶手而得罪了权贵,然后忌恨他的人又诬说白居易的母亲看花坠井死,白居易还作《赏花》及《新井》诗,有伤名教。于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
而白居易离京就沿着元稹回京的路经过蓝桥驿翻越秦岭往江州。每到一个驿站,白居易都要急急下马——“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他要找到元稹给他们这些同路不同行的朋友留下的只言片语。
想这个诗人,就着黄昏日落的余光,绕过蓝桥驿的一面面墙壁,一棵棵柱子,啊,终于找到了。想着好友,在八个月以前,也曾在这座墙壁上停留过,在这里高兴地写着自己迫不及待归来的心情,失意落魄从此途离去的白居易,也许心里也有了一些温暖。
有时候,见不到那个人,可是走过他的路,亦觉得自己不孤独。
元稹归来时的这场大雪,在他诗里说,“云覆蓝桥雪满溪,须臾便与碧峰齐。风回面市连天合,冻压花枝着水低。”
远远地望见被云覆盖的蓝桥如在天上,一会儿便与山齐,而人亦便是如行在天上。上帝为元稹的归来画了一幅绝美的水墨氤氲的山水画,元稹懂得的,于是就写了这水墨跌宕的山水诗。
可是这场大雪即使没有影响元稹回京的快乐,却似乎预言了他的前景——元稹的通途大道,就要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而他所行的一路将会崎岖艰难,元稹的仕途就如这短暂开放后突然被冻住的花,冻压花枝着水低……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回到了长安,两个分别了五年的好友终于再相见。
他们在一起游城南,两人在马上斗诗如粲花,一路而去,从城南皇子陂,到回昭国里白居易的家,二十里路,唱和不断。旁边的朋友都插不进嘴。回来后白居易写诗云:“老游春饮莫相违,不独花稀人亦稀。更劝残杯看日影,犹应趁得鼓声归。”
后来两个人天各一方,白居易还给元稹写信回忆起此时此景:“……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余里。樊、李在旁,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
当时白居易还想着把两人往来诗篇博搜精掇,编一本《元白往还诗集》。却没想,还没说定,元稹就再次被贬,一起回京的还有刘禹锡,柳宗元,但三月,又是三月,他们又被贬谪出京。元稹被贬到通州。几个月后,连着白居易也被贬。白居易给元稹写信时想起这事说:“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叹息矣。”
815年,3月,对于年近四十要跋涉千里去往四川的通州,让元稹觉得自己活着再回京的希望非常渺茫,于是,元稹开始交代后事,他把自己的诗文都交给了白居易——“自十六时至是元和七年,已有诗八百余首,色类相从共成十体,凡二十卷。自笑冗乱,亦不复置之于行李。昨来京师偶在筐箧,及通行尽置足下。”
他把诗放在白居易的足下,就风雨兼程地离去了。后来在途中,他托人给白居易又寄去了一些诗章。
等到秋天,白居易也被贬江西九江,整日除了洗脸、梳头、吃饭、睡觉就没有别的事了,与好友不能相见之时,重新检点这些诗篇:“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蓄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