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穆宗还在东宫做太子时,常常听到妃子们唱元稹的诗歌,一曲“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曲“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让太子早有怜才之心。等即位,有人献元稹诗百首,皇帝甚为喜欢,元稹就开始了一路顺畅的加官进爵。甚至于一日之中,三次加官!
第二年夏天,白居易也枯木逢春,也被召回了长安。两个朋友再次携手。
821年大年初二,白居易和元稹随祭天的唐穆宗去南郊,当夜两人值班,漫漫时光,以诗歌相和,口吐琼音,手挥霄翰,弹毫珠零,落纸锦粲,惊了其他随行的官员,从翰林学士到兵卒小吏都来围观,大家一夜无眠,只为听高山流水的一曲斗歌。
4年后,当元稹在浙东观察使任上为白居易和自己编撰诗文集的时候,看这些诗看到天亮,听得守门人叮叮当当的开锁声,写下关于这件事的回忆:《为乐天自勘诗集,因思顷年城南醉归,马上递唱艳曲,十余里不绝,长庆初俱以制诰侍宿南郊斋宫,夜后偶吟数十篇,两掖诸公洎翰林学士三十余人惊起就听,逮至卒吏,莫不众观。群公直至侍从行礼之时,不复聚寐,予与乐天吟哦竟亦不绝。因书于乐天卷后。越中冬夜风雨,不觉将晓,诸门互启关锁,即事成篇》——“春野醉吟十里程,斋宫潜咏万人惊。今宵不寐到明读,风雨晓闻开锁声。”
两人相聚于长安,常常一起浴殿晓闻天语后,步廊骑马笑相随。连诗也欢快起来。元稹说:“南省郎官谁待诏?与君将向世间行。”与君将向世间行,这是多么壮阔的情怀,万里山河,我与你同行!
而白居易对指点江山没有太多的激情,这一切于他都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他只有儿女情怀,时时在意着他的微之,于他,只有情才是最真实的。所以寒食日,还在值班而不能归家的白居易很是郁闷不能跟微之一起过节,我们在同一座城,却不能住在一起,这跟当初相隔千里有什么两样啊——《中书连直寒食不归因怀元九》:“去岁清明日,南巴古郡楼。今年寒食夜,西省凤池头。并上新人直,难随旧伴游。诚知视草贵,未免对花愁。鬓发茎茎日,光阴寸寸流。经春不同宿,何异在忠州?”
白居易走过辉煌华丽的一扇扇宫门,排队与众官员肃穆地立在丹墀之上,看着微之步步高升,那红色的印绶明艳艳地晃着他的眼,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我还是一身青袍想去往莺谷接清尘,而微之却步步鳌山作侍臣。在这样一个稀星残月的夜里,白居易却是高楼迢递想金天,河汉昭回更怆然,夜如何其夜未央,闲花照月愁洞房。他跟微之说,微之,为什么我们不做那鸳鸯,不要这江山?鸳鸯啊!白居易真的用的是这个词!
衙排宣政仗,门启紫宸关。彩笔停书命,花砖趁立班。
稀星点银砾,残月堕金环。暗漏犹传水,明河渐下山。
从东分地色,向北仰天颜。碧缕炉烟直,红垂佩尾闲。
纶闱惭并入,翰苑忝先攀。笑我青袍故,饶君茜绶殷。
诗仙归洞里,酒病滞人间。好去鸳鸾侣,冲天便不还。”
此时,正要拾舠济河汉的元稹眼睛热切地盯着前方的江湖,顾不上回头看已有离去心而放慢了脚步的乐天,他跟乐天说,快点,快点跟上我,你瞧这江山如许壮丽,为何不与我一起指点激扬?“丹陛曾同立,金銮恨独攀。笔无鸿业润,袍愧紫文殷。河水通天上,瀛州接世间。谪仙名籍在,何不重来还。”
乐天啊,仙籍亦本凡骨,灞陵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王清?
元稹,在白居易眼前,步步登上他人生的巅峰,当他站在高高的孤峰顶上,是白居易承皇帝之命,一笔一笔写下任命的诏令:“朝散大夫、守尚书祠部郎中、知制诰、上柱国、赐绯鱼袋元稹,……凡秉笔者,莫敢与汝争能,是用命尔为中书舍人,以司诏令;尝因暇日,前席与语,语及时政,甚开朕心,是用命尔为翰林学士,以备访问;仍以章绶,宠荣其身。一日之中,三加新命……”
他抬眼望着微之金印亸紫绶立在绝顶之上,自己已成为他眼前小小的众山,看他政务繁忙,眼光紧紧追随着皇帝,顾不得再看自己。这一两年,微之和乐天已无暇诗来诗往。所以白居易才在寒食夜里,倍感孤独,才说经春不同宿,何异在忠州?也许这比在忠州更让白居易难过,在长安,他一直都看得见微之,但微之却已顾不上看他了。
而自己还要受他所托,为他所想,替他写给皇帝歌功颂德的文章,替他粉饰他被人诟病的行为,为他蒙上自己一生的污点。无论怎样,只要是微之要求的,他都做了,不管这符不符合当时的舆情,只要是微之要求的,他才不在乎众望所归。
当时河北叛乱,国家有分裂之势,大将裴度兵临城下平复叛乱,但《裴度传》云:“元稹为相,请上罢兵……盖欲罢度兵柄故也。”裴度终败,也许元稹为了现世安稳,但终究不符当时舆情,所以元稹于史书之上便留下不光彩的一笔。而此时,白居易却代其起草《请上尊号表》,大讲皇帝英明,政治昌平,把国家无力收复河北说成是“陛下自即大位,及此二年,无巾车汗马之劳,而坐平镇、冀;无亡弓遗镞之费,而立定幽燕。以谓威灵四及,请为‘神武’。”《容斋随笔》评此文为:“君臣上下,其亦云无羞耻矣。”
《容斋随笔》又说:“又翰林学士元稹求为宰相,恐裴度复有功大用,妨己进取,多从中沮坏之。度上表极陈其状,帝不得已解稹翰林,恩遇如故。稹怨度,欲解其兵柄,劝上罢兵。未几拜相,居易代作《谢表》,其略云:‘臣遭遇圣明,不因人进,擢居禁内,访以密谋。恩奖太深,谗谤并至。虽内省行事,无所愧心,然上黩宸聪,合当死责。’其文过饰非如此。居易二表,诚为有玷盛德。”
此时,白居易也在步步高升,也许他也想能跟元稹真有一日比肩,他当上了客郎中知制诰,知制诰就是为皇上起草诏书诰命。唐朝的官员,三品以上为高干,服紫;五品以上相当于现在的司局级,服绯;那一日,白居易穿上了绯红色官袍,跟元稹开玩笑说:“晚遇缘才拙,先衰被病牵。那知垂白日,始是著绯年。身外名徒尔,人间事偶然。我朱君紫绶,犹未得差肩。”?说是开玩笑,可是这句“身外名徒尔,人间事偶然”最意味深长,他早就看透这一切,只是为了能跟那人比肩而立,他才如此纡朱拖紫,他希望微之能懂,但微之能懂么?
而后,白居易升为中书舍人,职权很大,也许就是未来的宰相,但他果真高兴么?他到这个位置待了一年,就自己请辞下杭州了。
风云变幻的金銮殿里容不得激情的元稹指点江山,元稹跟皇帝的蜜月期很短。元稹被人诬陷,说他欲遣人刺杀与自己政见不和的裴度,元稹被罢相,此时他在相位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时间。822年,元稹被贬职出京,任同州刺史,跟上次出贬的时间一样,恰恰也是十年……
看到好友如此情状的白居易,也在长安心灰意冷,金銮殿前他见惯了大家尔虞我诈的丑态,所以才让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紫垣曹署荣华地,白发郎官老丑时”。他见不得自己在这繁华地上老了还要丑态毕露,自求放弃多数人梦寐以求的京官,在仕途上选择外任。微之,离开了长安,他也离开了。
长安,我为你而来,如今我为你而去,千门万户的繁城,因为你离去,对我就只是座空城。白居易比元稹大几岁,他比元稹看人生看得更透彻,比元稹更懂得取舍,于他情义无价,仕途如粪土。临走之时,他如鱼回江湖般快乐,说:“金章紫绶辞腰去,白石清泉就眼来。自得所宜还独乐,各行其志莫相咍。禽鱼出得池笼后,纵有人呼可更回。”
在长安待得太久了,早就厌倦了这种浮华,若不是那人在,他早就弃城而去。长安没有他,如许良辰美景在我眼里不过是断井颓垣。所以,这次离开,白居易潇洒地把金章紫绶一抛,就快乐地走了:“退身江海应无有,忧国朝廷自有贤。且向钱塘湖上去,冷吟闲醉二三年。”
夜来携手梦同游
822七月,白居易离京,再次踏上商山道,远赴杭州任刺史。而他又再度经桐树馆,阶前下马时,一抬头就看见昔日题在梁上的诗,顿时千愁万绪一起袭来,自叹又自嘲地写出《桐树馆重题》诗:“阶前下马时,梁上题诗处。惨澹病使君,萧疏老松树。自嗟还自哂,又向杭州去。”
在同洲的元稹给白居易写诗《寄乐天二首》云:“荣辱升沉影与身,世情谁是旧雷陈。唯应鲍叔犹怜我,自保曾参不杀人。山入白楼沙苑暮,潮生沧海野塘春。老逢佳景唯惆怅,两地各伤何限神。”
当今世上难见雷义、陈重一般的真情厚意,而独独有你与我荣辱升沉紧紧相随。
元稹与白居易虽为一生知己,但在入世理想上却有不同,白居易在给元稹写信时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白居易是有道则仕,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但元稹却是:“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氂。”白居易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元稹却是撞到南墙也要一直撞下去,只撞个头破血流亦不顾。因为太过执著,反而少了些通达。
823年,元稹又被调任浙东观察使,在赴任的路途上,元稹在杭州,在这个“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杭州,与白居易重逢了,此时他们已经分离了2年。
白居易说起他们见面的场景:“阁中同直前春事,船里相逢昨日情。分袂二年劳梦寐,并床三宿话平生。紫微北畔辞宫阙,沧海西头对郡城。聚散穷通何足道,醉来一曲《放歌行》。”前尘已是旧事,此时不想再说聚散,只举起这杯罍觞,以盛住你酒后崩塌的块垒。
“并床三宿话平生”的元稹给白居易说起在上任途中,路经苏州时遇见了在江陵时期的老熟人江陵王家的酒妓杨琼,白居易听说后,默默地记下了,后来写了一首酸酸的诗问元稹:“真娘墓头春草碧,心奴鬓上秋霜白。为问苏台酒席中,使君歌笑与谁同?就中犹有杨琼在,堪上东山伴谢公?”
元稹赶紧走笔追书回白居易别瞎想啊,我们在一起不过是两人在一起谈谈天喝喝酒,顺便叹一叹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在我心中世间的一切早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们不过是名士坎坷,佳人偃蹇,相逢迟暮,未免情牵呵:“我在江陵少年日,知有杨琼初唤出。腰身瘦小歌圆紧,依约年应十六七。去年十月过苏州,琼来拜问郎不识。青衫玉貌何处去?安得红旗遮头白!我语杨琼琼莫语:汝虽笑我我笑汝。汝今无复小腰身,不似江陵时好女。杨琼为我歌送酒,尔忆江陵县中否?江陵王令骨为灰,车来嫁作尚书妇。卢戡及第严涧在,其余死者十八九。我今贺尔亦自多,尔得老成余白首(杨琼本名播,少为江陵酒妓。去年姑苏过琼叙旧,及今见乐天此篇,因走笔追书此曲)。”
此时的白居易对元稹的情感之事很是敏感,常常以这种打趣的方式有意无意提点他,后来元稹在越州,一个人寂寞时,想起17岁时曾经爱过的一个女子,就写了一首诗,可惜这首诗已经遗失,白居易酸酸打趣他的诗倒留了下来:“别时十七今头白,恼乱君心三十年。垂老休吟花月句,恐君更结后身缘。”
微之啊,不要再写这些风花雪月事了,我只怕你还要留一段不了情啊。毕竟就像元稹跟白居易说的来世相寻,还是后来白居易修建一座香山寺为的就是跟死去的元稹再结一段后身缘,白居易希望元稹不要忘了今生已对彼此做好了约定,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啊!
元稹在杭州整整停留了三宿,才离开杭州,去往越州。越州,就是今天的绍兴,这是贺知章《回乡偶书》的故乡:“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越州毗邻杭州,白居易很高兴,可以跟微之同对一方江湖月,他很喜欢在如此美景里做官,而对岸还有好友与他对望:“稽山镜水欢游地,犀带金章荣贵身。官职比君虽校小,封疆与我且为邻。郡楼对玩千峰月,江界平分两岸春。杭越风光诗酒主,相看更合与何人。”
但是元稹就不那么开心了,他的心不在江湖而在丹墀之上。他跟白居易说:“蹇驴瘦马尘中伴,紫绶朱衣梦里身。符竹偶因成对岸,文章虚被配为邻。湖翻白浪常看雪,火照红妆不待春。老大那能更争竞,任君投募醉乡人。”
他还是不甘心,他曾经的梦只能任由自己投入醉乡,一场醉生梦死后,梦里已他生。
临别离觞的时候,元稹跟白居易说:“莫言邻境易经过,彼此分符欲奈何。垂老相逢渐难别,白头期限各无多。”
相见总是为了另一次离别,而总有一天,我们就没有下一次了,再也没有了。
白居易也黯然神伤:“我住浙江西,君去浙江东。勿言一水隔,便与千里同。富贵无人劝君酒,今宵为我尽杯中。”
元稹心情黯然地上了船,他跟白居易说,不要让玲珑唱我的诗,我的诗多数都是别君词,让人听了更不想上路了:“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词。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
白居易一直站在岸上,看载着元稹的小船远远行去,船上远去的人回头一望再望,岸上归去的人也回头一望再望,他回到家,看着空空的厅堂,曾经那人言笑晏晏还在,微之啊:“烛下尊前一分手,舟中岸上两回头。归来虚白堂中梦,合眼先应到越州。”
当元稹一人来到西陵,眺望着夕阳照耀着的亭台楼阁,看着潮水退而复回,想想自己,乐天,此去一别,何年再见?“晚日未抛诗笔砚,夕阳空望郡楼台。与君后会知何日?不似潮头暮却回。”
元稹到了越州,这里风景可堪酌霞,却没有故人伴我入醉,他给白居易写诗问:你能不能长对翅膀来啊:“安得故人生羽翼,飞来相伴醉如泥。”
失意的元稹,此时倍加想念邻郡的白居易。他写诗《寄乐天》说:“闲夜思君坐到明,追寻往事倍伤情。同登科后心相合,初得官时髭未生。二十年来谙世路,三千里外老江城。犹应更有前途在,知向人间何处行?”
以前他跟白居易说:“与君将向世间行”,?而现在则说“知向人间何处行”。他茫茫然望四方,已不知自己该向何处去,只有白居易拎着酒壶穿越他人生的重重迷雾前来寻他,做他那个杏花树下的牧童,遥指着杏花村说,且让我们“醉来一曲放歌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