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絮絮叨叨了自己为文的经历和想法,最后说现在我们暂且分别编辑诗文,粗略地分出卷次,等到我和足下相见的时候,各人都拿出自己的东西,以完成过去的心愿。但是,又不知何年能相遇,何地能相见,如果我们有谁突然死去,那该怎么办呵!微之微之,你知道我的心吗?“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白居易此时有多怕,他会从此失去他的微之,一个能与他山水相和的人。流水已逝,从此再没有似水的柔情。
失去了元稹的消息,白居易虽然想过种种最坏的可能性,但依然不放弃写诗给他,白居易相信,总有一日,微之还会展卷再读,而且无论生死,他始终都会《忆微之》:“与君何日出屯蒙?鱼恋江湖鸟厌笼。分手各抛沧海畔,折腰俱老绿衫中。三年隔阔音尘断,两地飘零气味同。又被新年劝相忆,柳条黄软欲春风。”年年春情,我都把思念付与春泥,滋养大地,开做又一个花季,等着蝴蝶来寻。
“良时光景长虚掷,壮岁风情已暗销。忽忆同为校书日,每年同醉是今朝。”良辰美景如虚设啊,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流年,志若磐石,也敌不过过眼云烟,但曾经的情尘为岳,遮我半世流离。
后来,元稹看到此诗,也回《酬乐天三月三日怀微之》“旧年此日花前醉,今日花时病里销。独倚破帘闲怅望,可怜虚度好春朝。”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呵。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当时锦屏人看的这韶光贱,而如今破帘里,却不想枉渡这春光。一个繁华时代不过是一场游园惊梦,而梦醒了,曾经浪掷的光阴都成了珍惜的往事。
817年4月的某夜,白居易写下《与微之书》向微之告白:“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我们不见已三年,人生苦短,我们却要久久分离,如胶似漆的两颗心,却要这样南北相隔,我俩往前不能在一起,往后又不能彼此相忘,内心苦苦牵挂,身体远远分离,我们思念对方,思念得各自的头发都快白了,你再不来,我就老了。微之啊微之,怎么办啊怎么办!天意如此,我们怎么办啊!
白居易写完这封信,天快亮了,望窗外,看见一两个山寺的和尚,或坐,或睡。听得几声山中猿猴的哀啼,山谷之鸟的鸣叫。
他们的岁月静好,而我只能将岁月付与相思。此时此刻一生挚友,离我万里,瞥然之间,红尘世俗里的思念之情,突然升起——“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馀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
回忆从前给你写信的夜晚,在金銮殿值日的黎明里。今夜写信又在何处?庐山草屋拂晓的灯前。笼中的鸟栏里的猿都未死,人世间你我相见是在哪一年!微之啊微之!今夜我的心情您知道吗?乐天叩首。
这些信白居易都寄往了通州,但此时元稹在兴元,他根本就没收到。等元稹看到信后,他对白居易说:“今日庐峰霞绕寺,昔时鸾殿凤回书。两封相去八年后,一种俱云五夜初。渐觉此生都是梦,不能将泪滴双鱼。”
当年黎明你在金銮殿里给我回书,如今清晨你在庐山中写信,其间八年岁月长河倾泻而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蓦然再逢五更初,仿佛此生都是梦啊!
八月,白居易还梦见了微之:“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
昨夜三回梦里,都看见你来我梦中,微之啊,微之,我们消息断了这么久,不知你来我梦中因何事啊。
白居易一夜三回梦见微之,不说自己思念,反问微之因何而来,他的心底固执地坚信着他的微之也一定在想他,所以才会来到他的梦中,虽然他们已经消息断了很久。后来他们恢复联系后,元稹看到这诗也对白居易说:“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病了那么久,我总是梦不到你,都是乱七八糟的闲人来捣乱。你的梦里我们尚可相见,可我的梦里,我遇见了很多人,却遇不到我最想念的你。这样的梦让人恨啊!
梦里只愿有你在,我们在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境里完成着生命现实里不能有的重逢,愿当梦是此生事,愿当此生是梦中。
这年秋天,元稹从兴元返回通州,经过阆州开元寺时,倍加思念白居易的元稹,便在开元寺的屋壁上写下白居易的诗,还给白居易写诗说了这件事——《阆州开元寺壁题乐天诗》:“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题在阆州东寺壁,几时知是见君时。”
这首诗白居易在微之音信全无那么久之后,总算是收到了,当即他也将元稹的诗题于屏风至上,还写了《题屏风绝句》:“相忆采君诗作障,自书自勘不辞劳。障成定被人争写,从此南中纸价高。”其序云:“十二年冬,微之犹滞通州,予亦未离湓上。相去万里,不见三年,郁郁相念,多以吟咏自解。”
不见三年,我只有一个人默默地给你写诗。总觉得有一天你会化成蝴蝶寻花树,你还会再找到我的,不管今生还是来生。
而后白居易给元稹回酬:“君写我诗盈寺壁,我题君句满屏风。与君相遇知何处,两叶浮萍大海中。”
一个诗人将诗题在壁上,一个诗人将诗题在屏上,思念泼墨而出,让两个诗人的心大雨磅礴,我们就像两朵大海里的浮萍,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场飓风让我们跨过江湖四海再相遇。
此时大病归来的元稹,对前途充满了希望,说:“前身为过迹,来世即前程。”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直到他生亦相觅
818年,在通州,元稹终于得到了白居易这一大堆送了好久才送达的书信,不禁泪如雨下,惊得他后娶的妻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元稹流着眼泪给乐天回信说:“无身尚拟魂相就,身在那无梦往还。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
肉身不予,唯断魂相与。今生不能以色身共堕红尘爱欲,那就以断魂共渡似水流年,今生不能以萍身紧紧追随,那就以蝶梦来来往往。直到来生,“得成蝴蝶寻花树”,?我还会踏破万仞山颠,穿过峥嵘岁月,再来寻你,不让前生我们的金兰结环成空。如若我在灯火阑珊中找到你,请再许我一个来生再做襟袍。
微之和乐天,情深一生不够,来生还要再掘穴,以宿世之情再酝来生一段高山流水的情歌。所以,今生之末,直到他生亦相觅,他们当要朵颐大嚼还魂草,在来生记起前世红尘的期许。
从此,他们通信的航道恢复,又得以让鲤鱼负诗频频往来。有一天接到白居易诗的元稹,发现这一首诗竟然不是写给自己的,白居易写的是梦见跟去世的友人刘敦质一起游彰敬寺的事:“三千里外卧江州,十五年前哭老刘。昨夜梦中彰敬寺,死生魂魄暂同游。”里面竟然没有自己!元稹有点不太高兴,给白居易立马写了一首诗回说,昨日接到诗,说你做了一个梦,梦里见到一个人,可是却不是我,我有点不爽,可坐下来仔细想想,这不过是件小事情,况且你们不过是在梦里游游而已,算了,罢了:“君诗昨日到通州,万里知君一梦刘。闲坐思量小来事,只应元是梦中游。”
但写完后,仔细想想元稹还是觉得不开心,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罢了,又追写一首说,就是刘敦质还活着,你也到死不能跟他一起游玩!“老来东郡复西州,行处生尘为丧刘。纵使刘君魂魄在,也应至死不同游。”
白居易看到这首诗,估计哭笑不得。有时候,做知己,还是只想做你一生的唯一啊。就像伯牙只有子期,就像微之,只想做乐天心里最特别的一个。
元稹的家人与他会合时从长安带来了一匹白轻容和绿丝布,白轻容是一种白色无花很贵的一种薄纱,元稹舍不得用到自己身上,又给白居易送去了。白居易收到后,他的妻子帮他做成了裤子,白居易穿在身上,摸着这么好的布料,又想想穷困的元稹自己都舍不得用的一片苦心,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绿丝文布素轻容,珍重京华手自封。贫友远劳君寄附,病妻亲为我裁缝。裤花白似秋云薄,衫色青于春草浓。欲着却休知不称,折腰无复旧形容。”
元稹看到白居易说他把布料裁成白裤子和绿衣衫穿上了身,很是高兴,他给乐天回诗说自己本来还担心怕送到后天凉了穿不上了,而他仿若也看到白居易穿着这身衣服绿衣飘飘骑马翩翩而来的身影:“湓城万里隔巴庸,纻薄绨轻共一封。腰带定知今瘦小,衣衫难作远裁缝。唯愁书到炎凉变,忽见诗来意绪浓。春草绿茸云色白,想君骑马好仪容。”
乐天,我知道你瘦了,因为知道你瘦了,才没敢按以前的腰围为你裁衣。此刻我多想看见你在我明媚而忧伤的梦中打马而来,穿过丝纶阁的紫薇,穿过靖安舍的牡丹,穿过我们无常的岁月和悲喜的离合。
而江州司马白居易则在梦中穿过千里云烟骑马回到了长安,回到他们的焕丽时代,看见那人坐在他的梦中,对着他言笑晏晏:
夜梦归长安,见我故亲友。损之在我左,顺之在我右。
云是二月天,春风出携手。同过靖安里,下马寻元九。
元九正独坐,见我笑开口。还指西院花,乃开北亭酒。
如言各有故,似惜欢难久。神合俄顷间,神离欠申后。
觉来疑在侧,求索无所有。残灯影闪墙,斜月光穿牖。
天明西北望,万里君知否?老去无见期,踟蹰搔白首。
梦里正是二月的春色,我们来到靖安里找你玩。你正独自坐着看着我笑,指指西院绽放的牡丹,跟我说:乐天,牡丹花开了,你来了。为这花开的时刻,开了一壶好酒。梦里我们突然惊醒过来,醒来忘不了梦里你言笑晏晏的样子。我以为你就在我身旁,可是摸摸身侧,不过是张空床。此时残灯闪烁,月光照进窗户,我的心顿生悲凉。等到天明,迫不及待往你所在的西北方向望,万里之外,君知否?君知否?从此老去我们何日相见,可是见不到你叫我如何敢独自老去?
两个人隔着光阴的两岸遥望着彼此,任是大雪覆盖了毛发,任是裂纹爬上了望穿秋水之眼,长河千里,无以泅渡,我们只能作两岸的猿声悲啼不住。
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再是覆水难收,元稹竟收集了自己的相思泪,可是收集了又怎样,还是找不到送去的人:“西江流水到江州,闻道分成九道流。我滴两行相忆泪,遣君何处遣人求。”
这年十二月,元稹移虢州长史,白居易移忠州刺史。第二年春天,他们各赴新任。元稹当时不知白居易也启程到忠州赴任,怕白居易寄给自己的书信跟上次一样误投通州,所以特地先写信托人带给白居易说:“万里寄书将出峡,却凭巫峡寄江州。伤心最是江头月,莫把书将上庾楼。”
却没想到,三月顺流而下的元稹与溯流而上的白居易竟然在逝水之上相遇了!两个人情之深切,经得住似水流年的蹉跎。天南地北的两只孤雁,竟然也能在浩瀚宇宙里错羽了!
年年春天都是相思日,这年的春天竟是他们的重逢时,重逢在逝水之上,似乎上天让他们见证,世间一切都逝者如斯,唯有深情是沉河之石,亘古不移,任时光蹉跎。
他们相遇的地方叫滟滪堆,古代又名犹豫石。秋冬水枯,它显露江心,秋冬之时,下水船可顺势而过;上水船则因水位太低,极易触礁,所以民间有谚语:“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夏季洪水暴发,滟滪堆大部浸入水下,行船下水,如箭离弦,分厘之差,就会船沉人亡,所以谚语说:“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他们就在这块石头旁相遇了!
当时他们正行在夷陵的江面上行舟,白居易溯流而上缓缓行,元稹顺流而下行得快,就要错船瞬息而过时,他们彼此发现了对方,站在江水之上彼此隔着湍湍沸沸的江水呼唤着对方,元稹止船不住,白居易便掉转船头,顺流向元稹飞速行去。
可以想象当时他们该有多急切,千载难逢的相逢,一个频频呼唤怕追不上,一个频频回望怕船止不住,就怕这样错过,错过三生难求的机会。这一次相见仿佛是上天的安排,在漫长的千万年时光中截取偶然的一点,让他们像大海深处两粒沙的相逢,水流转过千遍,终究到了相差一毫米的时刻!
白居易船上还有他的弟弟白行简,本来此行白居易还想让弟弟前往通州去看望元稹,却没想三人不期而遇。他们就这么不早不晚,他按照要遇见他的时辰上路,他在要遇见他的时刻上船,一个飞流直下,一个缓缓上行,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就在自己的前方等着此生这样不可思议的重逢,而等到遇见了,未及有语,只有眼泪情不自禁流下来。此后千年,世间再无这样的遇见!
执手相望,流泪不语,此前经年,种种际遇,皆若过眼云烟,瓦解星散。有千言万语要说,只恨时间短暂,元稹坚持反棹逆水送白居易继续西上。他们一起在船上渡过了一天后,还是不忍分别,在江水上来来回回相送航行,一次次举起离觞,酒兴正热时,听得岸边石间有流水之声,就舍船而上,策步入缺岸。游了一夜,看尽胜绝之景,殆旦将去。千难万难相逢的两人,千年万年难遇的美景,他们都相逢了,他们都遇到了,两个诗人怎能不以诗相诉这人间至情遇得人间绝景之事。
白居易写诗云《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十四年三月十一夜遇微之于峡中,停舟夷陵,三宿而别,言不尽者以诗终之,因赋七言十七韵以赠,且欲记所遇之地,与相见之时为他年会话张本也》:
沣水店头春尽日,送君上马谪通川。夷陵峡口明月夜,此处逢君是偶然。
一别五年方见面,相携三宿未回船。坐从日暮唯长叹,语到天明竟未眠。
齿发蹉跎将五十,关河迢递过三千。生涯共寄沧江上,乡国俱抛白日边。
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流落半归泉。醉悲洒泪春杯里,吟苦支颐晓烛前。
莫问龙钟恶官职,且听清脆好文篇。(微之别来有新诗数百篇,丽绝可爱)
别来只是成诗癖,老去何曾更酒颠。各限王程须去住,重开离宴贵流连。
黄牛渡北移征棹,白狗崖东卷别筵。(黄牛白狗皆峡中地名,即与微之遇别之所也)
神女台云闲缭绕,使君滩水急潺湲,风凄暝色愁杨柳,月吊宵声哭杜鹃。
万丈赤幢潭底日,一条白练峡中天。君还秦地辞炎徼,我向忠州入瘴烟。
未死会应相见在,又知何地复何年。
分别的时候,白居易一直站在滟滪堆边向元稹招手,而元稹频频回望,那人含泪的微笑,悲情地加重了离愁,刹那间,天地只为眼前含泪的一人存在,如若不死,一定再见,再见又在何年何方呢?
江上一别后,各自到任,彼此都心情难以平静,元稹说:“唯有秋来两行泪,对君新赠远诗章。”
819年年末,元稹枯木逢春,被召回长安进入权利中心,他抵达他一生追求的顶点,同时也陷入权利斗争的漩涡之中,为这红尘壮丽,他甘愿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