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已经离微之这么近了,所以他对现状已经很开心,能够这样经常给微之写写信,他已经觉得很幸福了,至少现在微之能有时间细细看,而不再像长安,他们之间除了皇帝的事再没有彼此的诗。所以,白居易常常给元稹写诗,然后以竹筒传之,白居易对元稹说:“白首余杭白太守,落魄抛名来已久。一辞渭北故园春,再把江南新岁酒。杯前笑歌徒勉强,镜里形容渐衰朽。领郡惭当潦倒年,邻州喜得平生友。长洲草接松江岸,曲水花连镜湖口。老去还能痛饮无?春来曾作闲游否?凭莺传语报李六,倩雁将书与元九。莫嗟一日日催人,且贵一年年入手。”
我们都应该珍惜这好时光,岁月催人老,其实老的是时间,有一种深情,地老天荒。
而后元稹又以竹筒传诗回来,如此“走笔往来盈卷轴”,?他们之间的酬唱,白居易说“予与微之前后寄和诗数百篇,近代无如此之多也。”
长庆四年(824年)穆宗仙去,元稹灰心已甚,他说:“从此不名长庆年。”此时元稹正在帮白居易编集文集,他特地把白居易的文集命名为《白氏长庆集》,他在序中云:“前辈多以前集、中集为名,予以为陛下明年当改元,长庆迄于是,因号曰《白氏长庆集》。”
元稹编这个文集的时候,读乐天的诗读了一夜,读到天亮了,听得外面风雨里门房开锁的声音,他把这情景写下来:“今宵不寐到明读,风雨晓闻开锁声。”那人情也在这风雨里清亮,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还有多少人情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后,还在你身旁如一朵花般绽放?
他们身边都有过很多女子,白居易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元稹亦有莺声爱娇小、锦江滑腻额眉秀,但他们彼此却把内心深处最深的感情给了对方。那些女子之情于他们不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微之乐天来来往往九百首酬唱却都是人间自是有情痴。所以杨万里读完元白长庆二集诗后,掩卷不禁要疑惑他们俩究竟是不是有私情啊:“读遍元诗与白诗,一生少傅重微之。再三不晓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
死生契阔者三十载
白居易在杭州待满三年,他刺史任满,便离开杭州去往苏州。白居易很喜欢杭州这座城,临走前,他把自己的大部分官俸留在了杭州的官库中,以使他的继任者可在急需时调用。
苏州,白居易也很喜欢,元稹也很高兴。苏州越州两地相距四百里,比杭州越州邻郡稍远。但两地有运河相连,让他们的来信更是可骑鲤而来,不过可惜的是,这以后元稹写的诗很多都遗失了。
只能从白居易的诗里,还看见他们之间裁书且附双鲤鱼,偏恨相思未相见。
这一年年末的某夜,白居易数数白发,深觉自己人生苍老,不敢再睡,把这十年以来他和微之的来来往往的诗都拿出来读了一遍,仿佛时间又倒流,他给微之写信说:“微之别久能无叹?知退书稀岂免愁!甲子百年过半后,光阴一岁欲终头。池冰晓合胶船底,楼雪晴销露瓦沟。自觉欢情随日减,苏州心不及杭州。荣进虽频退亦频,与君才命不调匀。若不九重中掌事,即须千里外抛身。紫垣南北厅曾对,沧海东西郡又邻。唯欠结庐嵩洛下,一时归去作闲人。白头岁暮苦相思,除却悲吟无可为。枕上从妨一夜睡,灯前读尽十年诗。龙钟校正骑驴日,憔悴通江司马时。若并如今是全活,纡朱拖紫且开眉。”
他跟微之说,他想要归去渔舟唱晚了,只是元稹不愿一同登船。
有时,白居易写好的诗,还没来得及传给微之,就被人们吟唱到越州:“写了吟看满卷愁,浅红笺纸小银钩。未容寄与微之去,已被人传到越州。”
到苏州的第二年,白居易生病了,以眼病肺伤,请百日长假,九月初假满罢官,离开苏州刺史任。恰好与离和州任的刘禹锡同期北上,两人结伴归京,白居易写下一首《留别微之》:“干时久与本心违,悟道深知前事非。犹厌劳形辞郡印,那将趁伴着朝衣。五千言里教知足,三百篇中劝式微。少室云边伊水畔,比君较老合先归。”
他跟元稹说,我诗信里也劝你劝太多了,还望你自己能想开,这次我就先回长安了。白居易在长安又当了几年官,于他此时,往事都已是过眼云烟,他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已生彻底归去之心。白居易一直很希望元稹能跟他一起离开名利场,但元稹没有这种归去之心,白居易黯然地对元稹说,范蠡有扁舟载渡,陶潜有篮舆做伴,而我却只能独自离去:“我既无子孙,君仍毕婚娶。久为云雨别,终拟江湖去。范蠡有扁舟,陶潜有篮舆。”你还想要在此穿紫衣,我就先披蓑衣回寒江独钓去了。
公元828年,白居易称病离去,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定居洛阳,就像王维有他的终南山,白居易也在这里拥有一座他的香山,从此白居易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牡丹醉洛阳,他为这座“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的城也疯狂。就是死,他也要死在洛阳,从此就不再问长安。
在这里,他的视界宽大起来,他说“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身心安处为吾土,他的一颗心一直就放在洛阳了,直至去世。
而洛阳又是元稹的故乡,所以白居易在此,相当于我在的乡就是你的原乡。我在你的原乡等你,不管你归来的路途有多遥远,在我身心安居的此处,永远有你一席坐榻,你随时可来,与我酌霞于桃花林下,也可随时离去,身后总有我目送的身影。
独自一人待在洛阳的白居易,喝喝酒看看花,有时候想微之想得紧了,就想着去越州看看微之,一念才起,那江南的风景就历历在目,让白居易吟且成篇不能自休:“大和三年春予病免官后,忆游浙右数郡,兼思到越一访微之。故两浙之间一物以上想皆在目,吟且成篇不能自休,盈五百字,亦犹孙兴公想天台山而赋之也。”
在白居易想着元稹的时候,唐文宗也想起了元稹,把元稹也召回了京城。
白居易听到这个消息,打开一壶新酿的酒遥遥为微之举杯相庆。快点来啊,喝酒就差你了:“世间好物黄醅酒,天下闲人白侍郎。爱向卯时谋洽乐,亦曾酉日放粗狂。醉来枕麴贫如富,身后堆金有若无。元九计程殊未到,瓮头一盏共谁尝?”
这首诗也寄给了刘禹锡,当时已是礼部郎中的刘禹锡十分高兴,盼望早日与元稹相见,他甚至嫉妒白居易在洛阳能比自己早日见到元稹,他说:“羡君先相见,一豁平生心。”
而当刘禹锡去世时,轮到白居易羡慕他先去见到死去的微之了,说他:“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又说自己:“夜台暮齿期非远,但问前头相见无?”
知己一个个都走了,独剩自己看苍生已倦,只盼望早日能在黄泉相聚。黄泉里,因为有一个个知己在,都成了期盼之所。
元稹来到了洛阳,与白居易阔别重逢白头再见,白居易带着微之一起去看槿花,元稹哀叹花落,他就《和微之叹槿花》说:“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他还是希望微之能看清形势,看淡名利,能与他一样放下了,天地就广了。
但元稹还是走了,他跟乐天说:“远路事无限,相逢唯一言。月色照荣辱,长安千万门。”
万水行来遇见了你,又要千山行去,漫长远途里遇见了,千言万语却来不及多说,只说一句荣辱有时,各自珍重。
此时元稹看着两个白发苍苍的人,心里陡然苍凉:“君应怪我流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二十年里,他们已经分别太多,而此一去,只怕一生就过去了。
白居易一时感慨万千,也《酬别微之》说:“沣头峡口钱塘岸,三别都经二十年。且喜盘骸俱健在,勿嫌髭须各播然。君归北阙朝天帝,我住东京作地仙。博望自来非弃置,承明重入莫拘牵。醉收杯杓停灯语,寒展衾裯对枕眠。犹被分司官系绊,送君不得过甘泉。”何年何月,我们再对酒共醉,对灯共语,对枕而眠?
这一次分别,成了两个诗人的永别。
元稹回到长安,任尚书左丞。史书里云:“三年九月入为尚书左丞……然以稹素无检操,人情不厌服。会宰相王播仓猝而卒,稹大为路歧,经营相位。四年正月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
回京任职还不到一月的元稹,又踏上了外贬的道路,出镇武昌。
831年,元稹在巡视遭受水灾的岳州之时,因病暴亡,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卒于武昌节度使任内,年仅五十三岁。
听到这个消息的白居易,大恸,为微之挂起了白幕,当他站在寝室走廊上,大声痛哭地看着白幕被风吹起来,微之,微之随风而逝了:“八月凉风吹白幕,寝门廊下哭微之。妻孥亲友来相吊,唯道皇天无所知。文章卓荦生无敌,风骨英灵殁有神。哭送咸阳北原上,可能随例作灰尘。”
从此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了,和那人约定一直不来的春水之上只有自己一人独钓了。月迷了津渡,雾失了楼台,他看不到君等自己的彼岸的渡口,他也看不到他独立望君的此岸的楼台。
《唐才子传》云:“微之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
这一年,刘禹锡经洛阳赴苏州刺史任,白居易见到了他,想说微之,可是泪流满面竟也说不出口他的名字,他成了白居易心中最大的痛,一开口,悲伤就泄流千里:“欲话毗陵君反袂,欲言夏口我沾衣。谁知临老相逢日,悲叹声多语笑稀?”
“夏口”指的是元稹,因武昌亦称夏口。“毗陵”是指窦巩,他是毗陵人,刚刚病逝于从武昌副使北归途中,窦巩与白居易、刘禹锡均有交往。
当元稹的神柩经由洛阳运回祖坟安葬之时,白居易以一篇《祭微之文》送微之渡忘川:“呜呼微之!贞元季年始定交分,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
呜呼微之!始以诗交,终以诗诀。弦笔两绝,其今日乎!
呜呼微之!三界之间孰不生死?四海之内谁无交朋?然以我尔之身为终天之别,既往者已矣!未死者如何?
呜呼微之!六十衰翁灰心血泪,引酒再奠抚棺一呼。佛经云:‘凡有业结,无非因集。’与公缘会,岂是偶然?多生以来几离几合?既有今别宁无后期?公虽不归,我应继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呜呼微之!”
忘川河上你慢点行船,我不久就会追来。你是我的水身,我是你的山影,斯水已逝,山影何存?高山流水,流水不在,高山只有站成悲伤的姿势。
832年,白居易为元稹字字泣泪写下墓志铭,极尽华丽的词语讴歌了微之的一生。
白居易一直送葬到咸阳,听着周围众亲人的痛哭声,看着长埋在此的微之,突然惊觉此去千年,这才是他离开的第一年!“墓门已闭笳箫去,唯有夫人哭不休。苍苍露草咸阳陇,此是千秋第一秋。”
按照习俗,元稹的夫人为白居易写墓志铭送来价值六七十万的财物作润笔费,白居易无法接这样的钱,把它们全都捐修了香山寺。并写下《修香山寺记》云:“噫!予早与故元相国微之定交于生死之间,冥心于因果之际。去年秋,微之将薨,以墓志文见托。既而元氏之老状其臧获、舆马、绫帛洎银鞍、玉带之物,价当六七十万,为谢文之贽,来致于予。予念平生分,文不当辞,贽不当纳。自秦抵洛,往返再三,讫不得已,回施兹寺……清闲上人与予及微之,皆夙旧也,交情愿力,久知之,憾往念来,欢且赞曰:‘凡此利益,皆名功德,而是功德,应归微之,必有以灭宿殃,荐冥福也。’予应曰:‘呜呼!乘此功德,安知他劫不与微之结后缘于兹土乎?因此行愿,安知他生不与微之复同游于兹寺乎?’言及于斯,涟而涕下。”
一个僧人说此功德当归微之,能为其灭宿殃,荐冥福。
白居易回说其实他是想要乘这个功德,好在以后的轮回里和微之再在这里结缘,好在来生里与微之携手再游此处。说完,他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此后,白居易一个人独活在这世上,有一天,他走在街上,猛然间听见哪家酒楼里传来有人吟唱微之的诗歌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就站在那里,泪流满面地听着:“新诗绝笔声名歇,旧卷生尘箧笥深。时向歌中闻一句,未容倾耳已伤心。”
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关于你的讯息,都会让我痛,凡是跟你相关的人都会让我去跟他们聊,聊起他们知道的你的往事,他把元稹的挚友卢子蒙的诗翻出来,仔细地看,只因上面有一些是跟微之唱和的诗,看着这些诗,仿佛又见到了微之刺船穿过忘川,回到此间红尘岸:“早闻元九咏君诗,恨与卢君相识迟。今日逢君开旧卷,卷中多道赠微之。相看掩泪情难说,别有伤心事岂知!闻道咸阳坟上树,已抽三丈白杨枝。”
隔一程山水,我与你就坐望于光阴的两岸。彼处是我们共期许的桃源,你站在落英缤纷里,不知魏晋,而我是正在行船的武陵人,我就要找到那豁然开朗的人生的洞口,我已看见光,看见你在光里,那绚烂的红霞里,你笑得纯良。
《唐宋诗醇》评此诗云:“清空一气,直从肺腑中流出,不知是血是泪,笔墨之痕俱化。”
元稹逝世后八年,某夜,白居易嘴里噙着他的名字在做梦,他梦见微之来了,同自己携手化蝶梦游在庄生梦里,醒来,白居易泪流不止,微之都已化土,而我站在红尘此岸,任人间的大雪铺满了我的头发,而微之却不知道我在等他化蝶来寻:“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韦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一生里做过很多的梦,梦里铁马冰河,梦里宝马香尘,梦里火树银花,最想见的却是灯火阑珊的梦里,相约黄昏后的那人姗姗而来。
后来,一个个好友都走了,白居易茫茫然四处望,发现世间只剩自己一个,悲凉地说:“故李侍郎杓直,长庆元年春薨。元相公微之,太和六(五)年秋薨。崔侍郎晦叔,太和七年夏薨。刘尚书梦得,会昌二年秋薨。四君子,予之执友也。二十年间,凋零共尽。唯余衰病,至今独存。因咏悲怀,题为《感旧》——
晦叔坟荒草已陈,梦得墓湿土犹新。微之捐馆将二纪,杓直归丘二十春。
城中虽有故第宅,庭芜园废生荆榛。箧中亦有旧书札,纸空字蠹成灰尘。
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四人先去我在后,一枝蒲柳衰残身。
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
“箧中亦有旧书札,纸穿字蠹成灰尘”,?书箧中殷殷惦念的往来书信已被蠹虫蚀成灰尘,那些多年的好友亦都纷纷化骨扬灰成一冢荒丘,元稹、刘禹锡、崔玄亮、李建,他们都走了,都跟微之相聚去了,只剩我恨自己命长!这样失友之悲竟让人难堪生命之长!
白居易站在漫漫人生的道路中央,看着年轻的生命一个个先他而去。他知道,那头有一个人摆好了笔墨一直等着他,浮生所欠止一死。白居易以无涯之情义,悼不驻之光阴,生死以之契阔。
846年,白居易去世,是年75岁,归葬洛阳龙门香山寺如满师塔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