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孟郊
……所以韩愈对孟郊,其情苍然以深,而孟郊对韩愈,其心皦然以清。不如相将去,碧落窠巢深。
801年早春,汴州城,韩愈醉了,为孟郊而醉。孟郊就要走了,他不得不醉,醉了才能把自己最想说的话告诉他。
他想要告诉他,恨李白杜甫当年不相从。
恨我们同生此世却要步后尘,有情也不能在一起。
你年长于我,我愿像小草依长松。
低头在你前,我愿像蛩蛩駏驉始终不离。
你不回头执意走,我的挽留就像小竹枝撞大钟。
我愿为云,你作龙,四方上下追逐你,即使有离别也常常有相逢:
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
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
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
韩子稍奸黠,自惭青蒿倚长松。
低头拜东野,原得终始如駏蛩。
东野不回头,有如寸筳撞巨钟。
我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
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
深情的心思,在他离去之时借酒吐露,明知不能停住他的脚步,却不想他无知无觉地离去。明《逸老堂诗话》云:“人之于诗,嗜好往往不同,如韩文公读孟东野诗,有‘低头拜东野’之句。《唐史》吟退之性倔强,任气傲物,少许可,其推东野如此。”他孤高自赏,傲然一世,却在他之前,只愿做草,做足下之云。
东野知道了退之的心,看看汴河湍沸,看看春花婆娑,看看桑枝曲结,看看自己的破衣裳,最终他只为退之的心思留下轻轻的一声叹息:
不饮浊水澜,空滞此汴河。坐见绕岸水,尽为还海波。
四时不在家,弊服断线多。远客独憔悴,春英落婆娑。
汴水饶曲流,野桑无直柯。但为君子心,叹息终靡他。
退之,你醉了,写送别诗不是这么写的,要像我这样写,写别离岁岁如流水,写樱桃花下送君时,写江流曲似九回肠。你这么写,让我都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千言万语我也只在一声叹息里了。
我行殊未已,岁华忽然微。此行不用留我,我自如秋桐故叶下,寒露新雁飞,飞往我的南方,而后孟郊去往吴越。
而他这一去,汴州军大乱,韩愈逃往徐州。孟郊此时悲痛了,人生无常,期待怎抵得过变幻,才一转身,城就倾了,再一回头,你已不在原地。我经过的是生离,而你差点就是死别了:“会合一时哭,别离三断肠。残花不待风,春尽各飞扬。欢去收不得,悲来难自防。孤门清馆夜,独卧明月床。”
想他和他相逢于微时,一起走过岁月无常。相识的时候,登第的退之正得意,将鸿渐于天廷,始龙骧于学海,而东野却是花烧落第眼,“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明知“直木有恬翼,静流无躁鳞。”可是身处如此喧嚣的竞技场,我怎能找到直木安栖我安静的羽翼,寻到静水平息我浮躁的鱼鳞。
韩愈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说些大道理,说人生不看荣华,而看贤德:“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悴,且欲分贤愚。”这安慰估计让孟郊更郁闷了,他说了句:“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就黯然离开长安,去往徐州节度使那做事,看着来送行的韩愈,孟郊一想到他正是人生盛景时,而自己却是落魄之身,不能释怀地写:“共照日月影,独为愁思人。岂知鶗鴂鸣,瑶草不得春。一片两片云,千里万里身。”
此去一别,流水经年,千里万里,何时再见?走的时候,孟郊没哭,他只是伤感,哭的却是韩愈“举头看白日,泣涕下沾襟。”走的不是他,他却比东野还伤心。他们没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分别以前,两个人穷檐时见临,而如今自己甘来却不能与东野同饗,所以登第的韩愈实在高兴不起来。但是劝老友的话还是要冠冕堂皇地说的:“求观众丘小,必上泰山岑。求观众流细,必泛沧溟深。子其听我言,可以当所箴。”说那么多大道理,其实只是想让他早点回来:“既获则思返,无为久滞淫。卞和试三献,期子在秋砧。”
孟郊则回韩愈,别再说这些话了,说得更让人难受了:“富别愁在颜,贫别愁销骨。懒磨旧铜镜,畏见新白发。古树春无花,子规啼有血。离弦不堪听,一听四五绝。”转过身,孟郊又向徐州节度使表忠心说:“愿为直草木,永向君地列。愿为古琴瑟,永向君听发。欲识丈夫心,曾将孤剑说。”
其实,表述一颗忠心,孟郊也是会说的,但是他比韩愈大17岁,早过了不设防的年纪,他是矜持的,尤其那些话,对失意者来说,更是要好钢用到刀刃上,他不能随便说啊。哪能像韩愈小兄弟,半生顺畅,自不知情薄,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听见韩愈说了,他也不敢大声回应,但是他对他却是很好的,否则他们的友情不能有23年之久,退之也不会一见而有忘形之交,只至人亡情不亡。
孟郊唯一一次不矜持,是在他登科后,他高兴得很猖狂:“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韩愈曾为他写过一首《荐士诗》推荐他为:“孟轲分邪正,眸子看瞭眊。杳然粹而清,可以镇浮躁。”登第后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孟郊可真不像浮躁之人,只能说退之的眼光正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啊,所以宋朝的周紫芝也说:“退之谓:‘可以镇浮躁’。恐不免过于情。”
考上进士后的孟郊,与韩愈,在长安没待多久,就碰到汴州军乱,韩愈被派入汴州,孟郊送他从军,写诗写得非常慷慨激昂,大丈夫的雄心当为一剑而起:“志士感恩起,变衣非变性。亲宾改旧观,僮仆生新敬。坐作群书吟,行为孤剑咏。始知出处心,不失平生正。”他对退之,像个兄长,像个导师,而退之对他,则当是最心折的知己。此时他们的感情还未深至让退之愿化身为云追逐龙踪。他们的感情得到酝酿发酵是799年,孟郊为韩愈而来,来到汴州客居。
此时来到汴州的孟郊也是个对前途充满信心的人,两个意气风发的人在这里相见,就不会再有得意和失意巨大的隔阂,所以汴州二年相处,他们的感情更深了。他们就像是高手见高手,英雄惜英雄,常常在一起粲花斗诗,一次远游,东野说一句,退之接一句:
别肠车轮转,一日一万周【案:孟郊】。
离思春冰泮,澜漫不可收【案:韩愈】。
驰光忽以迫,飞辔谁能留【案:孟郊】。
东野说五句,退之接五句:
楚客宿江上,夜魂栖浪头。晓日生远岸,水芳缀孤舟。
村饮泊好木,野蔬拾新柔。独含凄凄别,中结郁郁愁。
人忆旧行乐,鸟吟新得俦【案:孟郊】。
灵瑟时窅窅,霠猿夜啾啾。愤涛气尚盛,恨竹泪空幽。
长怀绝无已,多感良自尤。即路涉献岁,归期眇凉秋。
两欢日牢落,孤悲坐绸缪【案:韩愈】。
东野说八句,退之接八句……两个人是诗里江湖的侠士,斗的不是剑而是诗。长长的诗斗下来,让人眼花缭乱,他们斗的是意趣,旁人看的是情义。
清人赵翼的《瓯北诗话》里说:“今观诸联句诗,凡退之与东野联句,必字字争胜,不肯稍让;与他人联句,则平易近人。可知退之之于东野,实有资其相长之功。宋人疑联句诗多系韩改孟,黄山谷则谓韩何能改孟,乃孟改韩耳。此语虽未免过当,要之二人工力悉敌,实未易优劣。退之作《双鸟诗》,喻己与东野一鸣,而万物皆不敢出声。东野诗亦云:‘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居然旗鼓相当,不复谦让。至今果韩、孟并称。盖二人各自忖其才分所至,而预定声价矣。”
是的,两个高手相见,都忍不住一颗相斗之心,但更多的是惺惺相惜之义。高手没有高手相伴,都只会是个寂寞的人。
所以,幸好,退之遇见了东野,东野遇见了退之,他们都珍惜了彼此,都呼应了彼此。“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我是诗山,你是诗水,我们相遇,才有一曲高山流水的长歌。而其间年纪小的退之,此时更是放纵自己的感情倾泻,在离别的时候把真情大声地说出来,谁敢笑我,我就是想要做东野的足下之云,松下之草,跟他一起做蛩蛩駏驉。
802年,因遭权臣谗害,韩愈被贬为连州阳山令。他在这阳山令任上,颇得人心,因其有爱于民,民生子以其姓字之。一大批青年慕名投奔韩愈门下,他与青年学子吟诗论道,诗文著作颇丰,但是,穿过这熙熙攘攘的人声,韩愈的心是寂寞的,这里没有高手,只有把他奉为高手的人,所以他寂寞了,给孟郊写了一封信,跟孟郊说,为什么自己这么喜欢跟他在一起的原因:
《与孟东野书》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倡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倡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和你相别多时,以我想念你的心情,我知道你也一定挂念着我,可惜我们各有牵绊,不能合聚。其他人,没有人像你一样,天天相处,犹觉不够,你可知道我的心一点也不快乐。
我说的话谁能听懂?我所吟唱的谁能相和?讲话没有人听懂,吟唱没有人相和,独自一人行走的路途上没有一个同行的朋友,没有人认同我的是非对错观念,你可知道我的心一点也不快乐!
一生唯有你是知己!夜阑静,有幸有你,与我共鸣。
韩愈在阳山想念孟郊的时候,803年孟郊任江南溧阳尉,他在这里想起与母亲分别时,母亲为他缝制衣服的身影,敌不过游子之伤,写了《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遂将母亲一起接到了溧阳奉养。他在这里时常以作诗为乐,作不出诗则不出门,故有“诗囚”之称,不事曹务,还被罚半俸,朝廷另找了个假尉代之。
此时,他在溧阳也为被贬连州的韩愈心痛,想为退之吟一诗,却只吟出行行眼泪,想为退之弹一曲,却只有悲伤剪弦:“春风朝夕起,吹绿日日深。试为连州吟,泪下不可禁。连山何连连,连天碧岑岑。哀猿哭花死,子规裂客心。兰芷结新佩,潇湘遗旧音。怨声能翦弦,坐拂零落琴。”
孟郊的情不像韩愈那么奔放,情一来,诗律就可冲破堤坝,只岸夹桃花生锦浪,湍湍沸沸泻进高山虚谷。孟郊的情节制在诗律里,韩愈称赞孟郊写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意思是孟郊很注重艺术构思。我们从这首诗也可看出,此时孟郊情义汹涌,也要紧绷着压抑在诗词的精雕玉琢中,不失美感,却有矜持。
此时,就像很多次,退之安慰失意的自己一样,东野也安慰退之:“孤怀吐明月,众毁铄黄金。愿君保玄曜,壮志无自沉。”
如此,整日为退之吟诗,人们常常看见东野废尽公务,在池水之畔一个人喝酒一个人挥琴,裴回赋诗终日:“朝亦连州吟,暮亦连州吟。连州果有信,一纸万里心。开缄白云断,明月堕衣襟。南风嘶舜管,苦竹动猿音。万里愁一色,潇湘雨淫淫。两剑忽相触,双蛟恣浮沉。斗水正回斡,倒流安可禁。空愁江海信,惊浪隔相寻。”
日日吟诗,只想得到你的回应,果然收到你的信了,一开封缄,如见你断云恋岫,如见你心如明月,落入我怀中。一看你的信,如见舜管之歌南风,我见你心怀天下,如听猿音之动苦竹,我感你未酬之哀。我和你就像张华雷焕之剑,相触即化二龙相逐,击水回流不能禁。此刻徒然发愁你我惊涛相隔,一信难传也!
在溧阳的孟郊不会像汴州的韩愈为自己写一曲情歌,但他还是会写情诗,不要你做我足下之云,我要你做我身畔之龙,我们一起龙翔凤舞。
806年,孟郊客居长安。此时韩愈也回来了,见到孟郊的时候,韩愈委屈地对孟郊说:“自从别君来,远出遭巧谮。斑斑落春泪,浩浩浮秋浸。”他们在这短短相聚的日子里,频繁聚会,频繁斗诗,因为他们不知道下一秒,两个人又会天涯何方。
此时,他们的诗歌已在诗歌的江湖里达到了盟主地位,而他们的关系也空前莫逆,彼此心心相印,所以斗诗一首接着一首。见面的时候,要记《会合联句》,同睡在一起,要做《同宿联句》,见到秋雨要接《秋雨联句》,一起看斗鸡的时候要争《斗鸡联句》,纳凉的时候要写《纳凉联句》,一起去看鹅,也要斗一曲《看鹅联句》……
清人方世举《兰丛诗话》云:“韩、孟联句,是六朝以来联句所无者,无篇不奇,无韵不险,无出不扼抑人,无对不抵当住,真是国手对局。”
韩愈说:“生荣今分逾,死弃昔情任。”孟郊说:“欲知心同乐,双茧抽作纴。”他们的情在诗里,又不只在诗里,他们这一生很庆幸的就是自己是个高手,而幸运的是,还遇见了另一个高手,一起携手江湖。
清朝赵翼《瓯北诗话》说韩愈:“其赠东野诗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我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是又以李、杜自相期许。其心折东野,可谓至矣。盖昌黎本好为奇崛矞皇,而东野盘空硬语,妥帖排奡,趣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胶之投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江湖之大,他只看见一人耳。
后来,孟郊被另一个官员聘请到洛阳做事,孟郊就离开了长安。韩愈在送孟郊走的时候,还是他最替孟郊难过,写下那著名的《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野,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