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祖坟上冒青烟,招聘到乡政府,当上了“八品乡官”。说是乡官,其实是蹲点驻村的乡丁一个。说是蹲点,其实也就是秋后去征收农业税费。
柳明蹲的是迎春沟村。距离乡政府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说它近,也只有二十多里路程。比起六十里的黄花山村近多了。说它远,要翻山越涧。比起坐车到黄花山远多了。
迎春沟村不仅不通公路,不通电,连粮食加工还靠的是毛驴拉的石碾石磨。有的村民一辈子没有下过山,自生自灭。年初,乡政府安排工作,迎春沟村成了猪不啃的南瓜,更没人要。乡官们尿尿时面都不朝迎春沟。膻不膻是块羊肉,也不能随手扔了。还是胡乡长点子多。分别从一到三十五写了纸条,揉成团装到纸箱里,再摇一摇。让全乡三十五名干部各拈出一个。按照由小到大的数字排列,每人一年轮流到迎春沟蹲点。胡乡长不愿把手指头伸到别人嘴里嚼,自己也得拈。他拈的是个七,也就是说他第七个要到迎春沟蹲点。胡乡长心里先翻腾了一阵儿,后来又觉得也许还轮不到七,自己就调走了呢。
轮到七了,胡乡长没调走,却调来了柳明。于是,柳明便顶替了胡乡长到迎春沟蹲点。胡乡长把自己排到了第三十六。心想,还有二十年自己就退休了,还管它什么“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
悬崖峭壁上的羊肠小道,把柳明扔过来甩过去。他松了松领带,望望被尘土亲昵的皮鞋。些许后悔,些许心疼。
上了几座山,下了几道洼。柳明觉得双脚像浸泡在水里,脚趾不停地在皮鞋里抓泥鳅。
季节钻进了深秋,太阳柳絮般地飘在高空,又落在山涧。纵情地与山泉缠绵,羞红了满山的树林。柳明一屁股坐到泉水边的石包上。脱掉鞋,一股奇臭随着一团白雾弥漫开来。令他头晕目眩,几欲呕吐。狠狠地咽了几口唾液,才使涌动的胃平静下来。他扯掉了湿透的袜子,随手搭在旁边一棵拇指粗的金银花藤上。又拽出鞋垫,放到一丛野菊花上。把脚伸到泉水中。清凉利索的感觉迅速遍及全身。一阵波光闪动,破碎的太阳惊起了顽皮的小鱼,猝尔钻进青苔下面的石缝里去了。柳明低着头,把脚旮始旮旯的洗了一遍。感觉舒服极了。像刚挖完地又洗了流水澡一样的惬意。不知啥时候,小鱼跑出来,用嘴轻轻地在脚上碰一下,又迅速跑开。柳明静静地,一动不动。任凭小鱼在脚趾间穿来穿去,蹭得他痒酥酥的。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他回头望去,一只松鼠在毛栗树蔸下扒了几下土,嗖地一下上树了。柳明淌过小溪,用树枝扒开了栗树蔸新鲜的泥土,露出了一窝黯红色的板栗。他一阵欣喜,便全部将其刨出来。数一数,一共二十四颗,个个粒大饱满。柳明从包里找来塑料袋,将其装好,给老婆孩子带回去。嘭的一声,背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熟透了的猕猴桃。他抬起头,看见两只麻雀在上面吃的津津有味。网状的藤蔓上,已所剩无几了。
一阵秋风过,地上色更浓。冬天快到了,大雪之后,麻雀们吃什么呢?他想到这儿,又将塑料袋里的板栗连同那个猕猴桃一起又放到了原来的地方。
袜子晾干了水气,脚也舒服了。重新穿上鞋袜,继续前行。
柳明追着太阳转过一个山包,看到一片苞谷地。地无三尺平,土少岩石多。苞谷坨子早已收尽,只剩下干枯的秸杆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偶儿也有几只麻雀在其间乱窜,妄想从中找到一粒遗漏的苞谷籽。
他听到了狗的叫声,看到了房顶的炊烟。是一个大约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子。干打垒的瓦房像小孩心不在焉地摆下的几块积木,散落在半坡上,挑不出一点美来。
村口是一大片树林,高低参差不齐。树的主干挺且直,粗壮的侧枝平伸开来,又向上呈九十度长出许多枝条。树叶已经落尽,每一个枝头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大的一棵像一把撑着的没有衣子的雨伞。这棵树和另外的三个大树杈,撑起了一间宽大的草房。房上的茅草已经腐朽变色,檐下吊着一绺绺的衰草,并结满了灰蒙蒙的蜘蛛网。
连续呼噜噜的声响从草房里传出来。干瘦的毛驴,正慢悠悠的拉着大石磨。一中年妇女紧跟在毛驴后面,右手拿着一根细竹条,左手拿着高粱秆扎成的刷子。细竹条时不时地在驴背上方猛地一抽,发出唧啾一声。虽然没有打在驴背上,但还是催动了一次次停下来的脚步。她头上搭着毛巾,浅蓝色的对襟上衣,好像掉了一颗纽扣。每走一步,略微下垂的乳房就从这里探出个头来。脚下是一双解放鞋,右脚的拇指露在外面。没有鞋带,鞋后跟被踩在脚下。踢踢踏踏地,跟拖鞋差不多。
磨房还比较宽敞。两边用木板作了遮挡。一边是石磨,一边是石碾。中间是进村的通道。
柳明问磨房女人,村长住哪儿?女人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扭过头,向身后指了指,说:“在这儿,他在屋里。你是乡上轮到我们这儿来要钱的吧?不听说轮到胡乡长了吗?他咋不来呢?”柳明没理她。他知道跟这种长舌女人说不清的。
看起来,村长家的房子还是全村像样的。墙上粉了一层淡淡的白灰,门和窗子也好像刷过了油漆。只是一方山墙外多了两根长长的木杆,上端垂下一个铁丝网,网里装着几个大石头。他知道这是用来校正墙体使用的一种土方法,叫地牯牛。
村长家里黑咕隆咚。窗户很高很小,两扇竹篱笆和上面的竹楼被熏的黑糊糊的。透过竹篱笆,里间有些忽明忽暗的亮光。柳明摸索着走进去。有一口土灶,旁边是一个火塘。用破搪瓷盆窑在土里,几个腐朽的树疙瘩在里面发出微弱的火光。上面吊着煤矸石一样的烧水壶。借着火光,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砧板上用菜刀切着旱烟。
男人见有人进来,不冷不热地说了声“稀客”,便继续切他的烟。柳明问:“你是村长?”“嗯!”“我是乡上安排在这儿征收农业税费的。”“嗯!”“听说你们今年还没动头,加上往年陈欠,一共还有五万多块,是的吧?”“嗯!”。
村长卷好喇叭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好大一会儿,两股浓烟才从鼻毛深处冒出来,模糊了他黝黑的脸颊。
村长这才把柳明仔细瞧瞧。说:“莫笑,到磨房里坐。”
磨房女人蹲在地上筛苞谷糁,屁股一扭一扭地。筛子里漩涡似的团团转。苞谷皮子都聚到了中间。女人把它们小心地捧起来,放在出口处的一个破瓦盆里。毛驴彻底解放,一样一样地叫几声,奔瓦盆而去。
他们在碾盘上坐了下来。村长又冒了两股浓烟,先开了口,“咋搞?”
“先开个群众会。讲讲政策,做做思想工作。下午在你这儿交钱。无论如何要把今年的搞清。要不,我也交不了差。”
“嗯!”
村长通知会去了。
磨房女人只顾忙着手里的活儿。柳明背靠在碾杠上,想跟磨房女人找个话,却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知道山里的女人,弄不好自己下不了台阶,有一千张脸也掉得完。柳明无聊地四下张望。身后的木板墙上挂着犁耙绳索和一把罗。罗的旁边隐隐约约的有几行字。他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用黑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题为“要钱”的打油诗。
“乡上干部一大窝,轮流下来搞工作,群众生活他不管,要钱是个好家伙。”
下面落款是潘驼子。
残废了的潘驼子是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就剩一张嘴了。
那年搞社教。队长姓毕,是个麻子。每天让村长派人到乡上挑啤酒,村上的公鸡都让他们给吃完了。一天早晨,潘驼子非常吃惊地对毕队长说:“山那边有个八十岁的老奶奶,一年上头不吃饭,光吃花椒。新花椒上市,她一顿能吃一升。”毕队长说:“胡谈,那麻地得了?”潘驼子一嘴接过去,“再麻她自己也不觉得。”说罢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毕队长气得脸上的麻子泛红。骂了一句“狗日的驼子。”
社教结束,他又做了一首题为“社教”的打油诗。
“吃吃喝喝搞社教,念念文件读读报,生活报销一大堆,群众困难撂下了。”
潘驼子成了迎春沟村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大家渐渐地觉得离不开他了。
柳明感觉到皮鞋里的脚难受死了,但他说啥也不会在这儿把鞋脱了。忍着吧,回去再说。
磨房女人刚拾掇完毕,来听会的人就走进了磨房,尽是些女人。她们手上有的织着毛衣,有的纳着鞋垫,有的用脸盆端着几个正在削皮的土豆。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沿石磨围了一圈。
“看到萝卜是青菜,还假嘛意思的开个啥会!”
进来是潘驼子。他确实驼得厉害,脊梁筋别得老高。头距离地面只有一尺多。说话时,偏过头来才能看到别人的脸。驼子一进来,女人们就骚动了。长腿女人说:“谁的裤裆破了,钻出你这个家伙来。”潘驼子在女人大腿跟上拧了一把。长腿女人咯咯地一笑,按着驼子头说:“咋啦?想把脑壳伸进来?当心我撮死你。”“我想看看到底是啥样的。”“跟你的臭嘴差不多,就是没长牙。”磨房女人摘下头上的毛巾。一边抽打着衣服上的灰,一边说:“驼子,别看你猴精,我打个谜语你猜猜。远看像是背娃回家,近看像个老鳖爬沙,坐那儿像只猴子烤火,睡那儿像根扭扭黄瓜。”大家看着驼子哄然大笑。“是你男人的鸟。”“驼子又钻裆了。你是我男人的鸟,我还嫌你不端正。”驼子走过来,猛地扯下了磨房女人的裤子。露出了突起的髋骨、干瘪的腚和一把乱蓬蓬的黑草。女人并不急于将裤子提起来。在驼子眼前转了一圈,说:“让你看个够,你就是趴到我身上,也是两头扎根不落实。只能撑死眼睛饿死球。给!用它吊死算了。”说罢,揪下几根毛扔到驼子脸上。驼子并不发恼,掏出打火机打着火,就往女人腿下伸。“把毛草给你烧了,开一块生地插红薯。”长腿女人说:“还生地呢!早就薄壳了。”磨房女人吓得赶紧将裤子系好。
村长来了,会场刚刚安静。驼子说:“我也给你们打个谜语,谁猜出来我给她白干一天活。离地三尺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牛羊来喝水,只见和尚来洗头。”村长说:“就你驼子话多。生娃子嗑瓜子,×嘴不使闲。”驼子没吭声了,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磨房女人说:“来!我们给驼子搞个老汉看瓜。”女人们一哄而上,将驼子摁倒在地。解开裤腰带,将他的头塞进裤裆里,再把裤腰系住。驼子就成了一个大圆球,在女人们中间滚来滚去。“村长,快救救我呀!”驼子在裤裆里大叫。“你那是婊子存款,口挣的。”村长向磨房女人努努嘴。“把他放出来,憋出毛病来,你们拿谁说笑呢?”驼子的头从裤裆里出来,规矩多了。
村长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不要说话了,这是乡上派来的工作同志,把大家喊来开个会,大家往拢处聚一聚。要过细听,按照领导上讲的去搞。”大家没有向柳明靠拢,目光到是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好像刚才发现有个人在碾盘上坐着。磨房女人说:“不就是要钱嘛,还有个啥大惊小怪的。”大家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会儿不说话,你们嘴就闭酸了?”村长的一句话又使会场安静了下来。
村长望了望柳明。“都来了,请你说。”
柳明站起身,扯了扯衣角,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女人们像遇上了同极磁场,向后退了几步。
“乡上派我在这儿蹲点。主要有三大工作。一是农业税费征收;二是计划生育工作;三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今天我只讲讲税费征收。大家种的是国家和集体的土地,向国家和集体适当的上交税费,是应尽的义务。养儿当兵,种地交粮。此乃天经地义。在大包干的时候就有这样一句话:大包干大包干,直去直来不拐弯,先国家后集体,剩多剩少给自己。”
“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驼子刚想插话,又被村长的眼色给挡了回去。
“皇粮国库是欠不下的,到啥时候还得交清。零碎吃泥巴,打总屙砖头。它难受哇!出钱如同刀割肉,但这一刀总是要割的。怕就怕的真要钱。那黄花山村有几户扯皮的,清理小组去了以后,把轧面机、剁猪草机,甚至连老人的棺材都抬走了。我不想看见你们走到这一步,也下不去这个心呐!”
“要想身无事,除非尽打光。银子钱硬头货,怕就怕的真没得。”长腿女人小声嘀咕。
“只有完成了上面的任务,你们才有精力和时间做自己的事,才能安心的发家致富。钱不交清,总绊着个事儿,利落不起来。”
“要得安,先了官。三岁的娃儿都晓得。”磨房女人有些不愿意听。
“从现在开始,大家都得想办法。哪家没个三朋四友,亲戚六眷?转一转,挪一挪。万一不行,把饭吃稀一些,卖点粮食;少吃两块肉,卖一头猪;少吃几个蛋,卖两只鸡。办法是人想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潘驼子带头嘿嘿一笑,马上传遍了整个会场。
柳明莫名其妙。不过农民的素质也就这样。群众群众,乌合之众嘛。心理这样想着,双手向下按了按,笑声渐渐远去。
“今天下午开始准备,明儿一天的时间,把钱凑齐了交到村长那儿。后天结算,看谁是长虫吃擀杖,硬棍一条。”
散会后,村长为柳明安排午饭。
“莫往我那儿安排,屋里没得菜。”
“不消打我的主意,屋里缺油少盐没细粮。”
“看我做啥子?我屋里他也坐不下去。”
都走了,留下村长和柳明。村长有些无可奈何。柳明觉得无数小虫子在脸上爬。
村长说:“莫嫌弃,到我那儿将就一顿。没得菜的便饭,你槽口放宽些。”柳明也确实饿了。情不自禁地走进了村长的家。
“哎!”村长朝着走在后面的磨房女人喊了一声。“你给我搬两把凳子过来,中午顺便帮忙做顿饭。”
柳明和村长在火塘边烤火,看着磨房女人在灶前灶后忙乎。
女人又穿了件红毛线马夹。刚才零乱的头发也归了位,在后脑勺紧紧地抱成一团。脚下换了一双黑灯芯绒白底毛边宽口布鞋。动作轻盈,手脚麻利。
村长将吊起的黑壶往下放了放。红红的火苗像一群狗舌头,忽闪忽闪地舔着壶底。
“今天到会的咋都是些女人呢?”柳明用火钳刨着红火灰,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别人。
“男人都死光了。”磨房女人手忙嘴不闲。
“嘴长!问你了?”村长显然对磨房女人这句话有些反感。
“穷人命苦,有啥话说呢!”村长低沉伤感。
乡政府做饭的冯师傅,大脑袋,五短身材。做事爱动脑筋。自己研制出两种蛇酒。称“二龙戏水”。一种叫一杯壮,一种叫一杯眠。选用当地人叫着“野鸡行”的毒蛇和十几味中药用纯正的高梁酒浸泡而成。“野鸡行”身上有红白相间的花纹,有些像红腹锦鸡的尾巴,因而得名。这种蛇长不大,一般也只有三斤左右。这是一种巨毒蛇,当地有“野鸡行,今儿咬明儿下葬”之说。也很难捉到它。
冯师傅先用中药汁混和着鸡蛋清喂毒蛇。一个月后,取活蛇用纱布包好放到玻璃瓶里浸泡。直到酒的颜色暗红色后,方可饮用。一杯壮是用公蛇泡制而成,饮用后,浑身燥热。阳物渐渐膨大坚挺,激情不断高涨。有人开玩笑说,把冯师傅的一杯壮倒到面条里,面条就可以竖起来。一杯眠是用母蛇泡制而成。劳累或者失眠,喝一杯立即进入睡眠状态,并且美梦不断。据说冯师傅还可以用这种酒为你设计梦境。不过这倒是有些玄乎,值得怀疑。
消息一传开,前来品尝一杯壮和一杯眠的官员络绎不绝。药酒供不应求。于是,胡乡长让冯师傅高价收购这种毒蛇,每公斤一百陆拾元。迎春沟的人们顿时眼前一亮,纷纷上山搜寻这种毒蛇。这种蛇一般夜间出来活动,捕食老鼠或青蛙。天一黑,树林里星星点点的灯光,鬼火一样,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