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钱钟书在他们同游玉泉山时所作的诗。这里的泉水澄洁似玉,这里的山麓沉寂幽深。两个同行之人,久坐门槛上,相顾已忘言。明天即别离,那就这样坐着吧,珍惜眼前时光,听清泠泉水轻叩,看细水长流。
却恋江南归去也,风光如此付何人?第二天,钱钟书离开了,与杨绛依依作别。只要珍取此时心,便能在回忆里微笑相待,不要悲伤,未来的漫长岁月,他们还要牵手同行。
他们是爱人,亦是知音。一个眼神,一个举手投足的动作,一方便能读懂对方心意。
许你一生
钱钟书回了上海,重返光华大学的讲台。他二十几岁,在光华大学还是十分年轻的老师,但他却是光华大学最具影响力的老师,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有着自己独到的人格魅力。
只是渊博如他,自然不会把人生局限在教书之上。
他兼任了《中国评论周报》的特约编辑和撰稿人,发表了不少书评和学术论文。另外,他依旧在写旧体诗词,并于一九三四年秋自费出版了自己的诗集《中书君诗》。
得知消息的吴宓先生大为高兴,特意题《赋赠钱君钟书即题〈中书君诗〉初刊》一诗表示祝贺:
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竟通。
大器能成由早慧,人谋有补赖天工。
源深顾赵传家业,气胜苏黄振国风。
悲剧终场吾事了,交期两世许心同。
先生给予了钟书高度的评价,赞他早慧聪颖,才情学识兼备,新旧中西皆通。在吴宓先生笔下,他大器能成,家学渊博可比顾炎武、赵翼,笔力才气更胜苏轼、黄庭坚……
这是他的第一本诗集,才气肆意,风华绮丽。虽然阅历尚浅,感情也没有十分饱满,虽然还未脱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才子习气,但偏偏总能翻新出奇,或议论出新,或造就一枝独秀的才思妙笔。
只是他出诗集,不是为了卖钱,也不是为了扬名立万。《中书君诗》并非正式出版,印数很少,且被列为非卖品,外界人士很难见其全貌。他只是想要供自己和友人分赠赏玩而已。
诗集一出,他便寄呈给石遗老人陈衍先生。这位亦师亦友的老者,对他的诗作很是欣赏,还圈点出绝妙佳句收入了《石遗室诗话续编》。
走过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他是捏着袖珍版《牛津词典》侃侃而谈的外文系讲师,带着些许腼腆的书生气息。只是他不再是纯粹的书生,初识社会滋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那个忧国伤世的钱钟书,已经初露端倪。
生于乱世,国家衰乱,时局维艰。看着外国的军队在中国的地盘安营扎寨,号角连天,作为一个有良知的血性男儿,钱钟书的感受是复杂的。偶一倾耳,辄唤奈何,他叹息一声,作诗云:
造哀一角出荒墟,幽咽穿云作卷舒。
潜气经时闻隐隐,飘风底处散徐徐。
乍惊梦断胶难续,渐引愁来剪莫除。
充耳筝琶容洗听,鸡声不恶较何如。
楼寓旷野,听着外国兵营从早到晚的吹角呜呜,他心潮起伏,久久平静不得,正如他所说:"仿佛李陵听笳,桓伊闻笛,南屏之钟声,西陆之蝉唱。"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连用四个典故,胜过多少苍白的语言表达。
何以解忧?一代枭雄曹操自顾自说:"唯有杜康。"只是钱钟书不是喜酒之人,他选择如陶渊明般,以超脱强自遣愁。并且,当同学常风悲观低落,想要用自杀结束生命时,他还能回信劝慰说:
惯迟作答忽书来,怀抱奇愁郁莫开。
赴死不甘心尚热,偷生无所念还灰。
升沉未定休尤命,忧乐遍经足养才。
埋骨难求干净土,且容蛰伏待风雷。
常风曾经说过:"有希望死不得,而无希望又活不得。"钱钟书同情着,也劝解着,旅途漫漫路修远,留得青山在,便不怕没柴烧。人生在世,喜忧参半,钱钟书引用胡适的话说,"且复忍须臾",且容蛰伏,总能等到那柳暗花明时。
一九三五年初春,钱钟书去了南京,看了属于这座城的繁华。"除却桃夭红数树,一园春色有无中。"作为南方的一座城池,它是秀丽清新的,少了北京城的气魄,却有独特的韵致。
就是这年春天,他参加了教育部组织的第三届庚子赔款公费留学资格考试。这次公开考试的名额很是有限,他报了名,自信以他的英文水平并不用多费力气。
考试那天,钱钟书布衣布袍,在一众西装革履间本色不改,成绩更是以绝对优势位居榜首。
钱钟书将考取留学资格的消息告诉了杨绛,并表达想要她一同前往的意向。他是悟性极高的才子学者,学富五车、敏锐锋利,只是在烦琐的生活小事方面,他却带着茫然的"痴气",衣服常常前后颠倒,中学时穿鞋还不分左右,闹了不少笑话。
杨绛接到钱钟书的信笺,很是替他高兴,只是如果放这样一个马大哈独自游学他乡,她又很是放心不下。她叹息一声,为何清华大学单单外文系没有出国留学的机会?爱情至上,即将毕业的杨绛当即决定,不等毕业便提前结婚,伴他走留学之路。
那时,她还剩一门课需要大考,便和老师商量用论文代替,这样她就能提前一个月回家了。只是时间依旧仓促,她没来得及和父母联系,便拎着行李箱踏上了南归的旅程。
只是父女间也有心电感应,她的父亲仿佛知道她的归来。到了家,她撇下行李便往父母房里冲,只见刚刚午睡完的父亲正等着她,还边掀帘子下床边笑着说:"可不是回来了!"
望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女儿,杨荫杭先生感慨道:"曾母啮指,曾子心痛,我现在信了。阿季,这就是第六感,有科学依据的。"
杨绛将自己提前毕业的事以及想要结婚并伴钟书出国留学的打算告诉了父母。这对开明的父母很是赞成,开始给她准备嫁妆,张罗起她与钱钟书的婚事。
一九三五年夏,两家按照旧时规矩选了"黄道吉日",不日成婚。日子很快就到了,无锡城七尺场的钱家新居所,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这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婚礼,虽然匆忙,却依然隆重非凡。
门当户对,珠联璧合。他们都是无锡有名望的书香门第,钱钟书又是钱家长房长孙,自是一片锣鼓喧天、亲朋满座的热闹场面。连街坊邻居都聚在门口交头接耳,脸上带着羡慕的笑意。
这天,前来贺喜的亲友,挤满了大厅。无锡国专的陈衍老先生、唐文治,两人的同学陈梦家等,连杨绛的三姑母也从苏州赶来了,这个素来不喜打扮的姑母,为了侄女的婚事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簇新的白夏布裙子和白皮鞋,侉气十足,也因着这身白服让宾客大吃一惊。
在全场亲朋嘉宾的祝福下,这对自由恋爱的新人挽着手缓缓入场。新郎身着黑色礼服,新娘身披曳地婚纱,他们是俊男美女,郎才女貌打扮得很是漂亮。这是属于他们的婚礼,一辈子只此一次。
只是不巧,属于他们的"黄道吉日"却是夏季中最热的一天。后来杨绛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一文中不无幽默地说:"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钱钟书自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
老天跟他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给了他们一个不一样的婚礼记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亲友的见证下,他们在汗流浃背的特殊日子里,他们说着死生契阔的誓言,许下彼此一生。从此后,他们是用红线绑定今生的一对。
他是夫,她是妻,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双夫妻。
天赐一对佳丽,或许上苍只是用温度表达自己对他们结合的热烈祝福。钱基博老先生很是高兴,对这个贤惠聪颖的儿媳妇更是十二分的满意,因为杨绛属猪,他便特地将自己珍藏的古董同猪符送给了她,祝愿小两口在以后的岁月里,和和美美,如意吉祥。
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间,一抬眼,便认准彼此的如花笑靥。只是这一刻,他终于娶了她,她也嫁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只余一句诺言──愿倾尽天下,许你一生!
有一种情绪,叫痛并快乐着,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们闹得很累,却舒心着。那天夜里,月明星稀,通彻九天,只是不知,在那疏星点点的静夜里,在那红烛摇曳的灯影下,这对刚刚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如何把爱情吟唱?
钱钟书赠予过杨绛一句话说:"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在他的眼中,杨绛是温柔贤惠的妻,是妖娆可爱的情人,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离开熟悉的家国亲友,他们相伴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美丽却陌生的世界,而她是他唯一的陪伴。
夫唱妇随,妇唱夫随。他们一起来到了英国,一起在泰晤士河畔读书学习。生活生活,生生活活,虽然免不了琐碎的小事,虽然并不总是称心如意,但有了彼此,他们便能拥抱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