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婆子回到三姨娘住的涵碧院时,刚过申时,离三姨娘用晚饭还有半个时辰,一个身着葱白绫面夹衫的二等丫鬟早等在院里,看见石婆子忙唤了一声:“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若再晚一些,要见姨娘可就难了。”正是石婆子最小的闺女,三姨娘院里的二等丫鬟夏露。
石婆子只呵呵的笑,夏露嫌弃的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绣绷,随即了然道:“又是从藕妈妈那里讨来的?我真是懒得说你,连这点东西也看在眼里。”一面说一面将她领到上房外,自己进去回话。
不多时,就有个三等丫鬟出来:“姨娘请石妈妈进去。”
石婆子忙理了理衣裳,这才随着小丫鬟进到三间上房内。
房内飘着果木散发出来的清香气味,内中放着两盆茂盛的佛手,三姨娘就坐在佛手旁边的一个绣花架子前,手里正穿针引线,绣一幅长命富贵图,身后站着夏露和另一个二等丫鬟夏晨。
“给姨娘请安。”石婆子谄媚的笑道:“姨娘的绣工越发精进了,这上面的牡丹就像是活物一般透着精神……”
三姨娘的手顿了一顿,抬头时已是温温柔柔的表情:“几日不见,妈妈还是这样嘴甜,说的人心里舒服。”然后叫人扶起石婆子,命丫鬟们端凳上茶。
石婆子再三不肯,直到三姨娘身后的夏露微微点了点头,才告谢在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又由三等丫鬟倒了茶,三姨娘才柔柔的开口道:“妈妈可见到太太院里的藕妈妈了?”
石婆子知三姨娘要进入正题,忙放下茶盏,微微向前倾身,满脸带笑的说道:“那消息是真的。太太院里的确要打发一个刚来的小丫鬟到浣衣房去。”
听到要打发的只是一个刚来的小丫鬟,三姨娘心里松了一口气,不是那个人就好,面上却还是一片柔和:“哦,倒不知犯了什么错?”
石婆子撇了撇嘴:“还不是得罪了那个把眼长到头顶的绿菊,听说是因为入了太太的眼,所以糟了绿菊的嫉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夏露忙对石婆子使了个颜色,石婆子知道自己失了分寸,忙住了口,微微抬头看时,三姨娘却不像是生气的模样,反而在沉思什么。
好半响,三姨娘才回过神,微然一笑:“这事辛苦妈妈了,夏露你帮我送送妈妈。”
石婆子忙站起身,告了退后,由夏露送了出去。
待夏露回返房内,三姨娘正对着夏晨吩咐:“你亲自去秦妈妈那里一趟,让她留心一下那个被太太打发出来的小丫鬟,暗暗查看几日,再叫她找人来回我一声。”
秦妈妈就是浣衣房的管事,三姨娘的心腹之一。
夏晨去后,夏露不解的问道:“姨娘怎么对一个小丫鬟这么上心?”
三姨娘笑得轻柔,只是眼底却有一丝冰冷:“太太这是变着法的往我院里塞人呢!想不到一向不理俗务的太太竟然动了一次心机,看来我安在她身边的那颗钉子让她很有些头疼啊!”
这种机密的事情,就连夏露也不敢多问了,忙换了话题:“小厨房的杨妈妈新学了一道红烧鸭肝,佐粥是最好不过的。姨娘觉得可好?”
三姨娘满意于她的知情识趣,轻笑道:“中午吃得有些饱,现下还不是太饿,也不要那四菜一粥的份例了,再来一道清炒虾仁就好。”
夏露低低应了,自去找人向小厨房传话,半个时辰后,小厨房的杨妈妈就亲自提了食盒带着人到了上房。
饭开在西侧间,摆在一张楠木圆桌上,两只荷叶形的银盘中,一道是红烧鸭肝,一道是清炒虾仁,另外一只莲花纹银碗内盛着熬好的羊骨大枣粥。
夏露先取过一只小银碟,用银筷子从两样菜里各夹了一箸到碟里,又用银汤勺舀了一些粥,方才交给专门试菜的三等丫鬟秋心。
夏晨在旁看着,眼里透出一丝不以为然,三姨娘也太过小心了些,银盘银碗银筷用着也不放心,还要丫鬟替她试毒,也不知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些?
秦妈妈看着这个从太太院里被赶出的丫鬟,毫无表情的开口:“浣衣房不比太太院里那样讲究,你既然到了这里,就要一切依从浣衣房的规矩,这话别说我没有告诫过你。”说完就随手指了一个粗使丫鬟:“银花,带她去住的地方,让她顶替玉花的差事。”
陆媛就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跟着银花出去了。昨天晚上,得知陆媛被打发到浣衣房的消息后,春儿和凤仙都呆住了,继而替她不忿起来,陆媛自己倒没有什么,第二天安安静静的就来了浣衣房。
“玉花原来的差事是专给大姨娘院里的人洗衣裳,大姨娘院里只有一个二等的丫鬟和两个三等的丫鬟,所以还算清闲。”银花边走,边给陆媛讲道。
银花生得很普通,五官平常,不过脸上的笑意却很真诚,她们这些粗使丫鬟很难有出头的机会,所以私下的明争暗斗要比那些服侍夫人少爷的丫鬟们少得多。
陆媛回了她一个弯弯的笑容:“以后就要银花姐姐多照顾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一排青瓦房前。银花指着第二间道:“你刚来,还不大清楚浣衣房的事项,我就把你安排到我房里,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推开房门,只见里面四张榆木床,其中三张铺着被褥,一张则是空着的。银花道:“你就睡玉花的那张床吧,左右她是不会回来了。现在正是浣衣房最忙的时间,房里住着的另外两人金花和翠花,等你中午吃饭的时候再见吧!”
安排了陆媛的住处,银花接着就带她去看干活的地方。浣衣房是一个三进的大院,第一进专门用来晾晒衣物,第二进才是丫鬟们和婆子们洗衣的地方,至于第三进则是丫鬟们和婆子们的住处。
同样是洗衣,像陆媛这样不大的丫鬟只管给内院的姨娘太太们洗衣裳,婆子们负责的则是外院小厮们的衣裳。
银花很是尽心的告诉了陆媛一些浣衣房的规矩,譬如洗衣用的皂荚等物每一个月领一次,洗衣前要先用浸过草木灰的碱水泡一整夜,如果是主子们的衣裳,还要在晾干后放到有香料的箱子里熏一晚上等等。
整个上午,便在陆媛努力学习洗衣中渡过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就见到了同屋的金花和翠花。
金花和翠花都是其貌不扬的样子,言谈举止也不甚讲究,见到自己房中新来了一个漂亮的小丫鬟,都惊异的用眼睛上下打量陆媛。
“你在太太院里到底犯了什么事?”金花当先好奇的问道:“不会是打碎了太太的什么东西吧?
翠花比金花稳重些,忙去拉她:“说什么呢?”
银花微微皱眉:“金花!”警告的瞪了她一眼,转头对陆媛歉意的笑道:“金花她就是这个性格,粗粗咧咧的,芳儿妹妹别放在心上。”
这种关切的话语让陆媛有些微的感动:“不妨事的,我很喜欢金花姐姐这种直爽的性子。不瞒几位姐姐,我是不会说话得罪了太太院里的二等丫鬟绿菊姐姐,才被赶出来的。所以,金花姐姐这种性子,我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放在心上呢!”
陆媛很快将自己窘困的处境说了出来,没有丝毫隐瞒。在浣衣房待的这半天,陆媛已经了解到,这些粗使丫鬟们都没有太多的心计,将自己的情形的如实说出来,既可以得到她们的同情,又能更快融入到她们里面。
银花负责的是太太院里三等丫鬟的浆洗,隐约知道几分,闻言安慰道:“你放心,这里是浣衣房,有秦妈妈在,定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金花和翠花也安慰道:“我们这里虽然辛苦些,但是大伙们都和睦的很,不会有欺负人的事,你尽管放心。”
陆媛微红了眼,半是真心,半是做戏:“几位姐姐人真好,我先前还怕你们会因为我得罪了绿菊姐姐的事嫌我,如今听了你们的话,我终于放心了。”
三位丫鬟即使先前曾有的一分疏离也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了,一个个都挺直了胸,十分不把那个二等丫鬟放在眼里的样子。二等丫鬟又怎样,这里是浣衣房,即便她想拿捏人,也要问过秦妈妈答不答应。
陆媛几句话就将她们三人怕得罪那个二等丫鬟而疏离她的念头消了去,看到三个丫鬟一副对绿菊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淡淡笑了:“妹妹初来,以后就要几位姐姐多为照顾了。这是我在太太院里得的几样东西,几位姐姐若不嫌弃就拿着用吧!”将太太给的两对银耳坠和竹香给的胭脂拿了出来。有时候让人帮你,也要拿出些好处来。
银花三人先时自然不肯,但架不住陆媛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看着她们,一副不接受她的心意就是不接受她这个人的意思,倒让三人不好再推脱,只得每人选了一样东西。
陆媛看着银花选了胭脂,金花和翠花选了银耳坠,眼睛弯了弯,对着她们说这三样物事的来历:“胭脂是太太房里的竹香姐姐赏的,听说在外间要卖一两银子一盒呢!”看着银花握着胭脂盒的手颤了颤,又转向金花和翠花两人:“这坠子是那会儿我们刚入府时太太赏的,两位姐姐戴上一定好看。”
几人正热闹时,外面就传来叫声:“各房出来领饭了。”
银花忙忙收了胭脂,出去领饭。翠花和金花得了陆媛的东西,对她和善不少:“我们房里是轮着去大厨房领饭的,每人一天。你刚来,等你熟悉了情况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