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而入的日军几乎将城东的青壮年男子捕杀殆尽,领军的师团长川岸文三郎是个心机很重的人,他怀疑城墙上的抗日份子都伪装成了平民。眼看着古城渐渐成了哭城,那些残垣断壁上陆续插上了太阳旗,屠杀才暂告中止。
指挥部临时设在一处民房内,这家主人毕恭毕敬地给大日本皇军烧了锅水,川岸不晓得碗里盛的是开水,被烫了个趔趄,一怒之下将其全家戳死在廊檐下。
军队需要补给,城中的秩序还得恢复。这城里有名望的人还剩下些谁呢?川岸一打听,找到了宋梦槐。
宋梦槐是前清的举人,据说做过多年的御医,曾颇受朝廷重臣荣禄的赏识。此后,宋弃医从商,深得荣禄关照,买卖做得很大,光平遥地面上,就有颜料庄、银号、转运站、火柴公司等多家摊子。
商人趋利避害、寡情薄义。外界对平遥籍商人的评价犹为刻薄,言其见风使舵、上下其手,总之一个“奸”字。殊不知平遥地瘠人稠,存活相当不易,没点儿能耐还真就落不下性命。宋梦槐八十六了,年轻时浪迹商海,什么样的人没碰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至中年发迹,早已练就了火眼金睛之术、百毒不侵之身。
民国初年,袁世凯讨阎,派卢永祥部攻取山西,卢的部队一路烧杀抢掠,所经之地如蝗虫过境。临近平遥,卢声称要血洗古城,民众一时惶惶不安。县知事请宋梦槐共谋退敌之策,宋先是会同字号、店铺、商会各机构,汇银两、筹军饷饬赏卢军,同时又在城墙垛口处安置了二百余个小口醋瓮,瓮口全部系上红布,远远望去,犹似一排排火炮。
卢永祥得了银两,尚有些不甘心,见城墙上布局森严,乐得借坡下驴。宋梦槐又送了百余担吃食与卢,这帮匪兵在城外大吃大喝了三日,随后挥师南进,不久又血洗了洪洞赵城。而平遥居然毫发未损,在当时堪称奇迹。
宋梦槐有句名言:“我有个宗旨,对平遥人有利的我就做,没利的就不做。”
当夜,老态龙钟的宋梦槐见到了川岸文三郎,重启商市的前提只一条:停止杀戮,迅速清理街市,填埋死人。
日本人当然不会知道,宋家后院的地窖里,隐藏着数十名国军官兵和自卫队员。
在灰渣坡一个垃圾坑里蜷缩了一后晌,直至天黑,刘先文和严友成才钻了出来。外面扑扑簌簌下着细雪,街面上白茫茫一片。往哪里逃呢?先文说哪里有灯就往哪里走。
几乎没有一家掌灯的,偌大一个平遥城,死一般寂静,偶尔传来几声哀嚎,让人从心底里发凉。雪夜中,影影绰绰那些颓圯的房屋、树顶不明就里的寒鸦。想起自己失去的、音讯皆无的亲人来,先文趴在墙边悲不能已,他咬住衣襟,干呕着哭了几声。
“先文、先文,快瞧,日本人。”严友成突然喊道。
是具尸首,日本兵的尸首,先文循声过去,朝这尸身狠命地踏了几脚,还不解恨,拎起来又戳了两拳。忽而“口当”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这人身上掉了下来。
是个铁盒,掀开盖子,里边码着几根香烟、一个小本、半枝铅笔和一个皮钱包,钱包里一个精致的削笔刀还有张女人相片。严友成翻了翻觉得没啥意思,扔了又怪可惜,掂了掂装进上衣兜里。
两人行至南街口,街西一处大宅院里隐隐透着灯光,垂花门楼下立着个人,听见动静,喝道:“什么人?”随即从门洞里提出顶灯笼,灯笼上赫然写着一个硕大的“宋”字。
俩人没敢出声,缩在墙根处。虽说宋梦槐的威名妇孺皆知,其公信力在平遥城也不容置疑,但在这非常时期,多点防范终归吃不着大亏。
“寻亲的、走道的、跑江湖卖艺的,咱屋里有热水,有暖炕。掌柜的不爱财,外路的给个柴钱,本地人报上个名号。要住的赶紧些了啊!”那人举了举灯笼,折身往回走。
刘先文心里豁然一亮,知道那话里暗示什么。瞅一眼严友成,正微微地冲他点头。俩人于是撤出身来,大大咧咧地尾随了进去。
院子很深,穿堂过厅,闪过几块影壁,提灯笼的这位将他们领进了一处偏院,随后另交给一个把门的。也不搭话,这人径自离开了。
又被带进一间厢房,同样也不多话,那人掀开炕席,往里指了指,先文俯身一瞧,竟然是个地窖,窖口处砌着整齐的一溜台阶。
顺着光亮,沿台阶下得窖内,俩人齐齐被吓了一跳。这窖里竟藏了三十多号人,或坐或卧,多数是穿黄军服的国军官兵。气氛十分沉闷,大家神情懒怠,没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旧时的商户,尤其是票号,几乎家家都有地窖,其实是银窖,储存现银的,依各自商业规模而建,大小各异。宋府的这间地窖,虽说已颇为宽敞,但挤了三十多号人,空气显得十分污浊。好不容易捱到天明,有仆人送来些简单的吃食,军士们也都更换了便衣。刘先文等先后爬出窖口。
好气派的院落!严友成是晋南人,昔日深宅大院尽管也进过不少,但像这样富丽规整的却还是头一次得见。
这宋府一共是三进院落,由两座垂花门楼分别隔开,平遥人所谓三截两院。头一截院子是长工及家仆们的住处,东西各有厢房两间,单坡顶带廊式,做工已是颇为考究。迎面的门匾上书着“克绳祖武”四个金字,有勉励族人奋发向上的意思。
二进院的门楼上是“树德”两字,取自古书中“德不孤、必有邻”的典故。这处院子东西厢房各有三间,依旧雕棂画窗、古色古香。东边开肋门,是为东跨院,里边停着车马。
旧时的有钱人建宅院,取上好的青砖,拿回家还要打磨棱沿,为的是能严丝合缝。请了土工,先试用一天,看你一日能起几层砖,起得快的,天黑支工钱走人,不用。为什么?所谓慢工出细活,东家嫌你手艺粗。做了一天活,弄得满身泥点子的,也不用,那是力把,是刚出师或还没出师的把式。正经的好匠人,啥时候都利利落落、不慌不忙。至于工钱,根本就不在话下,东家给的总比市面上高那么两三成。
第三道宅门匾额上书“乐天伦”三字,这是院子的最深处。正房面阔五间,是座二层木楼,建在高台基上。此处的明柱更为粗壮,门、窗、廊、檐,但凡能体现雕工的地方,全部刻着极为繁缛的图案,令人目不暇接。
人们全都集结在里院。正屋门帘一挑,白发苍苍的宋梦槐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吃力地朝众人作了个揖,老人仿佛想说点什么,却激动地嘴唇发抖,终于无奈地轻叹一声。返身回了屋。
院子里每两人发了一副竹担架,用来抬尸,管事的吆喝一声:“见机行事喽。”大家心中都明白,这是让他们逮空脱逃。宋老先生此举可谓处心积虑。
街道上每个巷口处都有日本兵站岗,飘了一夜的雪,地面上殷红的血迹显得更加夺目。按规定,遇见日本军人的尸体,抬之前要先鞠躬,动作不能粗鲁。人们压着心底的怒火,照本宣科地做了,走至僻静处,却总忍不住吐两口唾沫。狗日的,没来世的畜牲,阎王爷饶不了你们!
城门边上,刘先文寻见母亲的尸首,强忍悲痛找了张破席给裹上,又在护城河对岸单独刨个坑,草草掩埋了。收拾停当,环顾四周居然没有日本人,正是逃脱的良机。先文跟严友成一商量,俩人拔腿欲跑,忽见城门洞里开过来一队日本兵。
打头一列,压后一列,中间用绳子穿着一队约百十来个俘虏。先文仔细一瞧,那队伍里居然有老三先景。他心口一阵狂跳,不知是福是祸。
走至护城河边,俘虏们被一字排开,又一轮杀戮开始了。指挥官一声令下,数丈开外的日本兵们“嗷”一声冲了上去,连刺带剜,这一百来人纷纷倒在地上。远远地,眼看着先景迎面扑倒,刘先文只觉得眼前一黑,嘴里发干,他残存的那一点希望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破灭。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感觉天旋地转。终于,他什么都不愿再想,两腿一软,就地倒了下去。
恍恍惚惚,大哥、大嫂似乎就在身边,玉英仍然旁若无人地挥着水袖,八仙桌边高朋满座。天色倏而转晴,那些伸手可触的云朵,栖在树丫上懒散的鸟儿。又或是个雨天,翠霞撑着伞从青石路上经过,他站在阴湿的屋檐下,空寂的街道上他呼喊她的名字,她却充耳未闻,一个人凄凉地融入茫茫街景。再往后,已经分辨不出身在何处,硝烟、枪声、哭喊声,翠霞满身血迹躺倒在地,他摇着她的身躯,唱歌一般地哭泣,她一动不动。一群日本兵突然毫无征兆地来到身边,拖起翠霞就走,他起身奋力地追,总是在紧要关头,身后传出母亲求救的声音,他回身寻找,却丝毫不见踪影,雾气霭霭的街面上,他茫然无措,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醒来已是傍晚,依旧是原先那间厢房,只不过没有再入地窖。严友成坐在身边,“怎么了?”他诧异地问。
先文讲明原委,严友成神情逐渐凝重。“这年月,哪家不是支离破碎?哪有个齐全的?”他叹道,“天擦黑时又杀了一拨,我的几个弟兄都让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