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刺杀俘虏,其实是个惯例。一是战争报复,二是为了锻炼兵士的残忍度,弘扬其所谓的“武士道”精神。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兵员消耗扩大,国内新兵不断补充进中国战场,类似的屠杀更是成了“必修课”。而这残暴之举最终导致了更甚一级的报复,1945年美国忌惮日军这种疯狂的灭绝人性的行为,不愿再同日军正面作战,于是惩戒性地将两颗原子弹扔在了日本本土。
没有时间可供他们悲伤,眼下第一要务是逃跑。为了庇护这些有生力量,宋老先生可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环顾周围,一天下来,走了有一少半人,严友成扳了扳先文的肩,两人互相安慰了一番。
次日一切如常,街衢内的死尸逐渐清理完毕,日军的看守已不那么严密了,倒是有些伪军和汉奸队出来,挨家挨户要求悬挂日本国旗,责令商铺即日开张。
抬尸队又跑了一些人,严友成谋划着等天一黑就逃,路线也选好了,出了东门奔孟山方向,那边据说有游击队。
另有两名沁源籍的晋绥军士兵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黄昏时分,填埋完最后两具尸体,观察了下四周,好像没人太留意他们几个,严友成打了个手势,四个人匍伏在一道壕沟内,静静地等天黑。
哪知日军的宪兵队偏偏这日开始巡逻,这些戴白袖标的鬼子兵们偏偏又专门巡查城外的壕沟,刘先文、严友成等没来得及行动就被抓了个正着。
宪兵队总部设在昔日的省银行院内,水泥高墙建筑,看似连只麻雀都飞不出去。院里摆着几套刑具,看一眼就让人胆寒,两个沁源籍士兵先就有些发毛,被推入牢房内一直坐立不安。
刘先文倒坦然许多,连续目睹了两位亲人的死状,他似乎什么也不怕了。生死竟是这样简单的一回事,只不过须臾之间,轻飘飘地。“老严,你怕死吗?”他突然问道。
“怕,不过老子死也值,城墙上拿刀劈裂两个,早够本了。你那一颗手雷不是还炸翻了仨嘛,算起来咱俩早赚回来了。”
先文苦笑了两声,想起前日那一瞬来,还真觉得爽利。要能活着出去,说不定还会多赚几个。这样想着,他打量了下阴湿的牢房,忽而一个念头升了上来——越狱。
这牢房是由原先的牲口棚改的,一排排碗口粗的木桩砌在半人多高的砖墙上,桩与桩之间用铁丝网互连着,用手摇一摇,稳如磐石,比砖墙还结实。
后墙是砖墙,已经风化得不成样子,看来只能从后墙下手。先文将想法告知严友成,严友成随即安慰两名晋军士兵,这两人总算稍稍安定了下来,“能行吗?”他俩心里存着老大的疑问。“坐着也是等死,挣扎着活呗!”严友成道:“只要行动起来就有了盼头。”
第二日,借上厕所的机会,先文在院墙上踅摸到颗铁钉,铁钉三寸多长,用起来很称手。当夜,等巡牢的一走,四个人便轮流抠起了墙缝。
墙缝里的灰土很松酥,只用了两夜功夫,几块青砖便看似整个地脱了粘合。可这脱了粘合的砖却无论如何也取不出来,先文趴至近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墙体是37墙,一砖半的厚度,是所有砖墙中最牢固的那种。
一般砖墙大致有三种类型,一砖半的叫37墙,一砖的叫24墙,半砖的叫115墙。也是越狱心切,没来得及仔细辨别。耽误了大伙两天时间,先文心里十分懊恼。
两个沁源人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对越狱已不抱任何希望,好像在做别的盘算。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天亮时分,伙房送饭的扔进几个糠菜窝窝,草草吃过,两个沁源兵嚷闹着要上茅房。
“兄弟,想仔细了,可不敢大意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先文吩咐道,“挖墙不行,咱再想别的法子。”
这二人也不搭话,一前一后出了牢门,茅房处正补修围墙,地面上堆着砂石、白灰。眼瞅着两人各抓了两把白灰,刘先文一捶大腿,心说,坏了。
宪兵队的大门白天不上锁,四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轮流值岗。从茅房里出来,两人撒腿往大门口跑,值岗的宪兵没来得及反应,被扬了一脸的白灰,眼虽然睁不开了,却吹响了警笛,院里的日本兵迅速蜂拥而出。片刻功夫,听得几声枪响,大铁门“咣口当”一声,两具血呼呼的尸首被拖进了院子。
逃狱事件发生之后,宪兵队加强了警备。大铁门不论白天黑夜都上着锁,巡夜的也多加了一个班次,每晚12点以后一回,凌晨4点又一回。
牢里关押的多是些抗日份子,亦即所谓政治犯。每到深夜,审讯室里先是一阵咆哮,随后便传来接连不断的惨叫,那声音震彻心肺,听着让人绝望。
刘先文、严友成不算什么政治犯,顶多是两个作奸犯科的刁民,日本人讲话,“良心大大地坏了。”冷不丁也提审一下,问些战场上的事,牺盟会、游击队之类,俩人装聋作哑地答一遍。严友成又跟先文学了些平遥话,不细听,哪知他是晋南侉。
可为啥还关着不放人呢?烧饭的伙夫告诉他俩,南北各乡要设据点,修拾好几个炮楼子呢,城里正四处抓壮丁,缺人手。
成天坐着,刘先文闲不住,琢磨起正面的这一排木桩来。
世间好多事都经不起琢磨,先文又是个异常心细的人,来回观察了半日,这牢房的破绽就露出来了。
牢门也是一排木桩钉的,不同的是门轴上下两处各有颗转芯,上边的转芯钉在横梁上,下面的转芯则砌在砖墙里。砖墙一人多高,一砖阔的厚度,即所说的24墙。如果把下边的砖墙拆掉两层,这木门就松了劲,往外推刚好能空出一条缝来,容一个人身子绰绰有余。
先文将这一发现告诉严友成,两人都很兴奋。兴奋过后,另一个难题摆在了眼前,牢门之外还有大门,那两扇大铁门可不是轻易就能逾越的。
计划再次遇阻。
回想当日,那两个沁源兵血淋淋的尸身似乎就在眼前,事情过后,先文无数遍自责,如果不是他勘察有误,或不至于此。两人的死多多少少与自己有些关联,而越狱,那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哪怕一丁点的不周到,也会导致全盘的失败。他不敢轻举妄动。
整整一天,他苦思冥想,临近傍晚,大门外一辆军车驶近,守门的日本兵提着串钥匙叮呤咣啷地去开门,先文茅塞顿开,一拍大腿,有了。
“什么有了?”严友成趴至身前,好奇地问。“还记得那个铁皮盒吗?”先文紧张地问道。伸手从棉衣兜里一掏,那盒子完好无损。
“不提倒忘了,要它做甚?”严友成还是不解。
先文笑笑未答,晚间巡夜的盘查完毕,他才将计划原原本本说与严友成。
“好家伙!”半信半疑地听完,严友成惊叹道,“你都怎么琢磨的?”心里却对这文文静静的小伙肃然而生钦佩之意。
次日清早上茅房,先文在工地的架板上拗下块竹片来,严友成假意搓手上的污垢,在沙堆旁团了几块黑泥。
过了午,照例有一小会儿放风时间,严友成将铁皮盒里的削笔刀取出交给先文,兜里揣了黑泥圪塔,大模大样走到门房前。
敲了敲玻璃,里边的日本兵正准备午睡,那一长串钥匙就挂在桌边。从怀里掏出铁皮盒子,严友成在窗前晃了晃,“太君、太君。”他拿腔捏调地喊道。
相传,这“太君”一词源于日语“大君”,发音为“太昆”,本来是对君主的尊称,有主子的意思,汉奸自称奴才,叫来叫去,倒成了个特定的称谓。
隔着玻璃,里边的人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下,又打量了下那盒子,开门让他进了屋。
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将铁皮盒双手呈上,严友成指了指外边,又做了个抬担架的手势,这日本兵终于明白——先前清理街市时捡的。向严友成伸了伸大拇指,要西。
掀开盖,细细地翻捡,小鬼子一时出了神。严友成趁机靠近桌面,掏出兜里的黑泥圪塔摊在手上,照着那枚最粗大的钥匙贴了上去,就那么轻轻一按,模子便完整地取了下来。
临出门还被表扬了一番,心里那个喜劲,回了牢,不由分说先小心翼翼地将泥模子交给先文,大冬天的,严友成紧张得脑门渗出一层汗。
二人额掌相庆,为这最初的成功兴奋不已。工作立即展开,先比对着泥模在竹片上画好轮廓,而后估算出钥匙的厚度。至于雕刻,先文轻车熟路,虽说这竹子是竖纤维,却也不在话下。
白天雕竹片,夜里挖墙,收集好灰土,放风时再悄悄带出去,一切井然有序。如是进行了三四天,大功即将告成。
这一夜,数日来阴霾不举的天空居然放晴,一轮下弦月斜挂中天,反射着清冷的光泽。透过栏杆间的缝隙,能隐约看见城墙边缺损的垛口、残破的堞楼。回想前前后后这些个经历,刘先文心中倍感酸楚,再想想来日,前途未卜。家人、恋人至今生死不明,过往的那些日子,只待追忆,他永远都寻不回来。这战争或将持续很多年,即便他逃离了这座古城,未来依旧是血雨腥风、颠沛流离一般的生活,他觉得他已经不是自己,那个风流雅致、文质彬彬的刘先文已经死去,他成了另外一个人。
巡夜的已过,四周静谧无声。双手托住木门,严友成示意先文踹开砖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踹了几脚,那砖墙便垮倒了。轻轻撬住门,空出一条缝,两人鱼儿一般从牢里钻了出来。
捏着竹钥匙,弯着身子蹑手蹑脚来到大门边,颤颤地往锁眼里一插,“口当”一声,严友成紧张得差点没哭出来。
锁开了。
钻巷子跑,一口气跑到南城墙下,水口窄窄的,两边的护沿成台阶状。连口气都来不及喘,两人攀着砖沿上了城墙。
城外一片开阔地带,田野里,积雪反射着冰冷的光,大地了无生机,枯树、黑鸦,座座新坟。
顺着城墙外的水口再往下爬,临近地面时纵身一跃,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平添了一道生息。
他们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