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口与家人失散,翠凤同玉英沿原路退返。
来时的路已遭日军洗劫,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相识的、不相识的,平日里都在一条巷子住着,和和气气,谁也没沾惹过日本人,哪里招得这么大祸呢?
走至家门口,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俩人没敢进,爬上墙头往里看一眼,果然,翠凤发现十多个日本兵正趴在水缸边舀水喝。
突然有人轻声喊自己的名字,一回头,是隔壁院的王掌柜,王掌柜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进家来,翠凤连忙跳下墙头携着玉英跑进了王家院。
家里人竟然都在,爹、妈,赁屋住的宋老师一家、王掌柜夫妻、王家的赁户老郭父子俩。这院里有口大菜窖,日本人想必没储菜的习惯,根本没发现这个藏身之所。
听说翠霞已同先良兄弟俩逃出了城,父亲周廷荣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膝下无子,就这两个宝贝女儿。尽管家里人丁不旺,产业倒是颇厚成,大十字口经营着一家药铺,全城都数得上。
摸了摸玉英的头,周掌柜长吁短叹,好端端地,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晚,这窖里的人各自回家歇下。玉英随了翠凤住在周家。
连阴了好几日,城里的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晴时的天色,正月显得灰落落的,像个愁眉不展的怨妇。漫天阴云下,褐色的此起彼伏的屋丛中,偶尔有不知谁家的灶烟从光秃的树干背后升起。烟雾散开,城墙上堞楼尖顶处一柄太阳旗赫然夺目。
店铺林立的青石板街上行人寥落,但各家铺子门前却显得非常热闹。一名画工站在临时搭好的架板上,手指间夹着四五枝画笔熟练地在一户商铺廊檐处描摹“富贵不断头”的纹饰。在他身下,有给门板刷漆的、挂灯笼的、清扫路面的,街市中透着一股百废待兴的劲头。
位于街心的市楼肃穆凝重,重檐下的几排铜铃在风中叮口当作响。
家里安排停当,“东顺号”药铺掌柜周廷荣从自家胡同口踱了出来,他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因为行事公直,在整个城里存着威望。难得上街遛一遛,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免不了来个碰头好——“周掌柜的,闲着哩。”
周掌柜逐一地跟人们拱手行揖,心里却老大的不自在——屠城过了还没两天,这日本人就通知城内沿街铺面一律开张。眼下战事刚有些松缓,到处还都血污着墙,各家各户失散的人口一时还找不齐,哪还有开张做买卖的心思?这命令听起来就像个玩笑,然而又并非玩笑,宪兵队里成天价抓人,谁又敢违抗呢?
街边支着一个炸油糕的小摊,油锅上方飘着缕缕青烟。摊主端着一笊篱糯米糕缓缓送入锅内,片刻功夫,焦黄焦黄的糯米糕冒着气泡、毕剥作响着盛入了竹笸箩里。
远处,两名日本兵牵着一条大狼狗从街道拐角处钻出,两人嘻笑着停在小摊前,叽里咕噜了几句日本话,从笸箩里掬了些油糕嘻嘻哈哈地离去。
摊主愣怔了片刻,低声骂道:“狗日的,这日本人里也有二流子。”
身后正挂灯笼的杂货店店主晒笑一声,“你当日本国都是些好人呀,好人能抬着枪炮打到咱中国来?”
已经走出一丈地开外的一名日本兵突然回过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拇指一弹,恰好弹进了油锅里,摊主被溅起的油星烧着了脸,却又忙不迭地将那物什捞出,嘀咕道:“这是甚玩意?”
两名日本兵已大笑着走远。
杂货店店主凑过身来,俯身端详些时,高声道:“嗨!这不是满芳楼里窑姐们的扇坠儿么?”
“呸,脏了我的油锅。”摊主将那玉牌牌拎在手里,抬手欲扔,犹豫了一下又揣回衣袋。自语道:“算了,也值几个油糕钱。”
周掌柜走到自家店铺门前,向架上的画工招呼一声:“师傅,先下来暖暖手吧,天怪冷的。这大正月里,也真难为你们了。”
“就快完了,东家。”
周掌柜叹口气:“这日本太君也是瞎扯淡,兵荒马乱的,哪有买卖可做呀?城里城外一天价枪响,搞他娘的什么繁荣。”
画工从架子上跳下来,脸冻得通红道:“东家,这儿的活好了,我回屋帮衬帮衬我师傅,您的炕围子画了几成了?”
周掌柜道:“怕也有七八成了,你先别急,屋里有冲好的牛油茶,喝一碗先暖暖身子再说。”
那画工应诺一声朝巷子里走去。街心处突然一阵骚动,周掌柜像是发现了什么,向着人群处疾走过去。
玉英手里攥着柄烟杆惊恐地靠墙站着,一条凶猛的日本大狼狗将两只前蹄搭在她肩膀上,狼狗嘴里呼哧呼哧吐着白气。旁边聚集了很多人,但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自从住到周家,两日来这孩子一直不吭不呵的,常常瞅着窗格子发呆。翠凤妈怕她作下病,有意央她跑个腿啥的,活泛活泛筋骨。炕沿上有她爹撂下的烟袋锅子,本不打紧,她打发孩子送了出去。
先前的那两个日本兵此时就站在不远处,两人已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人突然打了个唿哨,狼狗顿时掉头窜了回去,两人牵着狗大笑着扬长而去。
玉英依旧站在原地,脸色煞白,裤裆处洇湿了老大一片。
周掌柜跑到玉英身前,焦急地拍打着孩子的脸,又扭头望了一眼已走远的日本兵,怒冲冲地骂道:“狗日的,连小孩都欺负,早晚挨了枪子。”随即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烟杆,无奈地叹了口气,拉着玉英低头往家走去。
北地的风俗,家道殷实的人家都会在起居处沿着墙壁绘一组图,以取风调雨顺、吉祥太平之意。世事苍茫,这久远习俗中的寓意已经变得模糊,但在战火纷飞的年景里,人们仿佛不愿舍弃任何一次祈福的机会。
此刻,两名画工盘坐在土炕上仔细地往墙壁四周绘一组人物图,屋中光线昏暗,但几件陈设却仍然熠熠夺目——紫檀木架的穿衣镜、雕花的太师椅、彩绘的被阁柜中央嵌着一块血红的玛瑙。
周掌柜的房客——县小学教员宋定文站在地上出神地观赏着画工们的手艺。笔势蜿蜒之处,宋老师不禁啧啧称赞道:“这杨八姐游春图,瞅着瞅着我连戏词都想起来了。”
周掌柜携玉英进得家门,孩子脸色依旧煞白,讲明了缘由,这一屋子人免不了又是一番感叹,狗日的日本人,坏事做尽了。玉英则攀着翠凤的胳膊,再不撒手,忽而看见墙上绘的戏曲人物,顿时有些出神。
周掌柜坐在椅子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烟袋,宋老师神情黯然地坐在旁边,翠凤妈端着两盏茶进来。说道:“隔壁王掌柜的今儿中午请咱两家过去,屋里这活儿眼瞅着又消停不了,你瞧该是咋安排好?”
“好端端的,请甚客,这老王家得了什么喜事了?”他心中诧异,觉得这年月实在寻不出请客吃饭的理由,不伤人口即算阎王爷仁慈了。
果真,宋老师笑说道:“腊月里他两个儿子不是跑到宁夏了吗,前两天捎回话来,说在那边已经落了脚,王掌柜一时高兴,邀街坊们过去吃个饭,也算是庆贺一下。”
周廷荣长出一口气:“哦,走了好啊,听说宁夏那边还没日本人。”欠了欠身,把那烟袋锅磕得山响,“还有什么街坊呀!这举人巷原先十七八户人家,到现在,寡妇的寡妇,孝子的孝子,也就咱这两个院子里人口还算齐整。我虽说没儿,可总也撇不下这份家业,哪天横了心,一把火烧了这院子,我抗日去。”
翠凤妈拍了他一巴掌:“祖宗,你小声点。”抬头望一眼窗外,只听得树梢处传来阵阵凛冽的风声,细雪漫天飞舞,周廷荣喃喃自语道:“今年可够冷清的,城里连个雀儿都快见不着了。”
天成熙布庄掌柜王承起家是一座青堂瓦舍的两进院落,砖雕的影壁上涂着个大大的“福”字。是日家中热气腾腾,八仙桌四周分坐着宋定文、王家的房客老郭父子俩。桌上摆满了酒菜,铜火锅的炉膛里木炭烧得正旺。王家、宋家、周家的女人们唠着家常在里屋忙活。
王掌柜给客人斟上酒,朝里屋吆喝一声,“孩他妈,把我那留声机打开。”一会儿,里屋悠悠地传出晋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腔来:
卧龙岗曾修炼
刘先主三顾茅庐我才下山
头一功搏望坡用火烧散第二功在北河又用水淹第三功火烧了新野小县南屏山借东风火烧战船那一仗火攻计叫敌丧胆……
王掌柜吱溜抿了一口酒道:“这须生还得是丁果仙的地道,《空城计》、《日月图》,我听一回心里美一回。”
宋老师笑道:“我们东家也爱听这段,可惜今天来不了,要不还能跟您一块票上几句。”
“这周廷荣也是,而今国不国、家不家的,他还有心思画什么炕围子。”话毕,王掌柜提起酒壶给众人添酒,见宋老师的盅还满着,诧异道:“宋老师,往日可是有些量的,今天是咋地啦?”
宋老师将杯中酒缓缓洒在地上,接过酒壶自己倒满,凄然道:“校堂里一个女教师昨日殁了。攻城那日,她被日本人掠进兵营,昨日放出来,当即就吊了脖子。”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人们半晌无话,老郭仰脖扌取了一口酒道:“伤天害理呀!城里的闺女媳妇而今哪敢出门,就嫂子这把年纪的婆姨,都得脸上抹点锅灰才敢上街。”
老郭的儿子来宝在一旁捅了捅父亲道:“爹,你都说些甚咧?”
宋老师也忙举起了筷子,招呼众人道:“行了,不提了,菜都要凉了。这年月,吃顿好的可不容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