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纷纷欠身举箸,气氛恢复如初。屋外,鹅毛大雪纷扬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一只黄狗蜷缩在窝边瞅着头顶的天空发呆。
是夜,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宋老师将一个油纸包缓缓打开,纸包里是一柄乌黑的手榴弹,下衬一块红布,上书“劳军有功、以器相赠、留身自卫、严防不测”几行大字,落款:“501团、抗敌指挥部”。
宋老师捏着手榴弹凝神端详良久。回身望一眼熟睡的妻儿,低低叹口气,将手榴弹重新包好锁回抽屉内,吹熄了灯。
难得的一个晴日,街面上积雪已融化,商铺门前的红灯笼上覆着薄薄一层雪,在初春的阳光下透着丝丝清冷的光。
街道显得很冷清,袖手的老者,无精打采的店铺伙计,一名货郎挑着担子少气没力地喊道:“针头线脑、筚梳刀剪的卖……”与货郎相距不远处,两名街工将一个冻僵的乞丐抬到平板车上,乞丐身上裹着一张破席,两只赤脚突兀地露在外头。
日军驻城司令部翻译田连举坐一辆人力车在举人巷口停下,田四十上下的年纪,穿戴打扮得油光水滑,脚上一双锃亮的日本高筒军靴尤其惹人注目。田连举走到周掌柜家的垂花门楼下,探身朝里望了望,迈着方步高声喊道:“周掌柜、周掌柜。”
周家隔壁,王掌柜家中,王承起、宋定文、老郭父子俩盘坐在火炕上扯着闲话,王妻挟着个陶罐一勺一勺地往人们水杯里添红糖,宋老师等人纷纷欠身谦让着。
王掌柜抽了一口旱烟道:“俗话说‘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说的就是这河套地区,银川地面上,听说做的也都是红火买卖。”
王妻接过话岔道:“校场巷运来家的二小子也在银川,前儿回来接家小,说我家虎子哥俩在一家客栈里做店员,二虎还管了银柜哩。”
老郭道:“学了文化就是不一样些,来宝今年也十六了,大字识不得几个,平日里跟着我泥瓦匠也做,棚匠也做,前几日清理街市,死人也背过。”
王掌柜:“今儿邀你老哥来正是为了来宝的事。虎子兄弟俩这回算是在银川落稳了脚,我寻思让来宝也过去,眼下兵荒马乱的,出去学做生意是句矫情话,谋条生路倒是正经。你要是舍得,就让虎子妈跟运来家二小子说一声,过些日子搭伙过去。”
老郭感激道:“东家太拿我老汉当个人物了,我谢都来不及,有啥舍不得的,来宝他娘走的早,这些年全凭大伙帮衬,屋里屋外,拿他当自家孩子待,虽说是个没娘的娃,倒也没让他受过委屈。有朝一日,黄土底下,我携他娘一块谢谢各位。”话毕,抬起袖口揩了揩眼角。
宋老师在一旁插话道:“别的忙帮不上,教书识字、拨拉个算盘我倒是拿手,如今校堂里的课也不多,来宝平日里没啥事就多过我屋里坐坐。”
来宝坐在炕沿处憨厚地应了一声,黝黑的脸上满是恭敬。
院门“咯吱”一声,翠凤将田连举领回了屋,周廷荣心里有些诧异,隐隐地有些不安,但又不便问,闷声不响地抽着烟袋。
寒暄几句,田连举讲明来意,原来日本人要在平遥城成立商会,本欲请宋梦槐出任,可这老骨头眼瞅着一日不赛一日,知道周廷荣在城里有些威信,想请他出来主持。
田连举翘着腿,端起盖碗一边吹着茶叶末一边缓缓说道:“而今卫立煌的中央军撤了,阎长官的部队也逃到了黄河边,共产党又躲在山沟沟里,眼瞅着成不了什么气候。眼下的局势明摆着,谁轻谁重,周掌柜自己应该能掂量得见。”
周掌柜冷笑了一声,依旧默不作声地抽着烟袋。
田连举缓声说道:“这商会会长可是个要职,川岸太君的意思是要找个有名望的人来做。咱县里抢着闹着要当的人可不少啊,皇军还都瞧不上哩。”
翠凤妈提着茶壶进来,轻手轻脚地续好水,瞥了一眼二人的脸色,打圆场道:“连举兄弟可别嫌我们当家的态度冷,这年月,一会儿国军,一会儿皇军,一会儿牺盟会,一会儿宪兵队。我们虽说寡儿少女,可也想过几年消停日子,哪边的人来了都不相帮的。”
田连举抬起眼皮瞄了翠凤妈一眼,笑说道:“嫂子这话可不实诚,当年501团的抗敌指挥部就设在你这院里,你们东屋的宋老师不是还给朱团长当过几天文书吗?”
周掌柜一阵咳嗽,翠凤妈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田连举放声大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顺口说说而已,再说皇军也是王道之师,既往不咎的。只要周掌柜肯合作,没什么不好通融的。”
周掌柜:“照你的意思,就没别的路好走?”田连举:“我的老哥唉,说句实在话,现而今维持会、警备部、皇协军里还不都是咱中国人。我一个吃粮当差的,也不是逼你给日本人办事。大丈夫相机而动,旁人都能别过这个弯来,你守的是哪门子的忠?”
周掌柜猛然站起身:“他连举兄弟,我周廷荣也是五十往外的人了,这些年甚样的事没经过?他日本人照脸掴了两巴掌还逼咱装出笑来,这下贱模样我做不来。你回去告诉你的日本太君,他想拿谁就拿谁,我周家的大门给他敞着。”话毕,往外挥了挥手。
田连举尴尬地站起身,朝周拱拱手道:“不愧是平遥商界的头面人物,周掌柜有气派,兄弟是个蝇苟之辈,唐突、唐突。”掉头拂袖而去。
阴冷的巷道内宋老师一行三人从王掌柜院中走出,与田连举正好打了个照面,田向众人拱手施礼,不小心脚底打滑,拌了个趔趄。狼狈地钻出巷口。
周掌柜缓步走到宋老师等人近前,老郭关切地上前问道:“这料子鬼遛到咱巷子里来,打的什么坏主意。”
周掌柜:“日本人要我当商会会长,老子不巴结他。”
四人不约而同地凝视着巷口方向,个个肃杀着脸,神情中略带一丝忐忑,空气顿时显得十分宁静,隐隐有风过树梢的声音,一些雪屑从门楼处纷扬坠落。
王家院内蓦地传出一段晋剧《三关点帅》的唱腔来,咿咿呀呀的调子在空中经久回荡:
胡茄吹战马嘶刀光剑影弦月暗残星隐夜梦难成忆青史如长河激流翻滚他争霸我称雄时世难平肖天佐布疑阵边关上扰纷纷辽邦虎狼狠河山遭蹂躏……
阳光晴好,碧空如洗,斑驳的古城墙下衰草丛生。战争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倾圮的屋墙、焦黑的树干、民房院门前一团一团被人擦拭过的血印。
城中的街面上门庭冷落,偶尔有一两个搽油敷粉的窑姐经过,神情懒怠。
街道拐角处,一个变戏法的高声吆喝道:“爹娘生我三兄弟,大哥河南开封府,二哥四川广德州,小弟不听爹娘话,流落江湖走天涯……”路上行人寥落,变戏法的摊前许久无人问津。
两名囚犯奄奄一息地绑在日军宪兵队门口,身上、头上满是伤痕和血迹。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从宪兵部列队走出,田连举和一名日军军官并排走在队伍后面。途经两名囚犯身边时,田连举不由得停下脚步,手里衬了块手帕探了探两人的鼻息,之后惋惜地摇头离开。
周家院子里,来宝挟着个算盘从宋老师屋内走出,同周掌柜正好碰了个照面,憨厚地叫了一声“叔”。
“来宝,这三回头的‘二相公挑水’练得咋样了。”
“前儿才教过,打得还不够熟哩。”话毕,他有些害羞地快步走出院门。
周掌柜走到宋老师近前,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壶道:“这孩子,挑副担,扛个活可是把好手,写写画画,拨拉个算盘倒真难为他了。”
宋老师小声道:“孩子心眼太实,打小又没念过书,老大不小了学点文化也够他受的,这几天急得我连口疮都起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叙了些闲话,正欲回屋,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一队日本兵分列在王家院子两侧,田连举和领头的日军军官站在房檐下,来宝被两名日本兵反押着胳膊,不停地高声骂着。老郭拽着儿子的衣襟,哀求道:“田翻译,您就给添两句好话,求他们放了孩子,我老汉可就这么一个儿啊。”
周掌柜和宋老师忙不迭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田连举不耐烦地挥挥手:“您老咋就不开窍呢,皇军抓的是壮丁,又不是要他的命,普洞据点里的炮楼子甚时候修好了,甚时候就把人给放了。不要紧的。”
周掌柜快步走至田连举身前道:“连举兄弟,抓壮丁也不用这么荷枪实弹的,你对我姓周的有成见,直接冲我来好了。放了来宝,我跟你上普洞修炮楼子去。”
田连举笑道:“周掌柜的太抬举我了,我一个奴才能做得了日本人的主?您当这炮楼是我要修?这大帽子真能扣死我。再说日本人要的是壮丁,您这身子骨怕咱这位军佐还瞧不上哩。”
王掌柜道:“他连举兄弟,您给通融通融,我这院里值钱的东西你尽管拿,人不抓成不成?”话毕捋起袖子取下腕上的银手链来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为首的日本军官突然咆哮一声,“哗”一声拔出腰间的军刀,刀尖指向王掌柜嘴边。
王掌柜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日本军官步步紧逼,猛然刀尖戳到了王掌柜嘴里,日本军官只轻轻一挑,王掌柜“啊”的一声蜷伏在地,嘴里汩汩地冒着鲜血。院子里的人纷纷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王掌柜扶起。“作孽呀!”王妻搂着丈夫的脖子哭喊起来,男人们则怒目而视,血红的眼睛里含着不知是泪还是火。
终于,来宝挣扎着被扭送出阴冷的巷道,老郭蹒跚地追出院门很远,最终无奈地瘫坐在地上。空寂的巷子里风声呜咽,王家的黄狗“呼哧呼哧”吐着白气在老郭身边绕圈,偶尔停下来朝巷口处狂吠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