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同魔术一般。35岁前我没有见过爷爷,可爷爷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的生活。他和我如影随形,在他的荫庇下,我上不了学,入不了党,当民办教师转不了正,甚而,连找个对象也不容易。然而,比之老奶奶、奶奶我这点遭遇算得了什么,她们都在亲人的离乱中走到了生命的终点。相比之下我是幸运的,日月转过数个轮回,台属成了亮眼的风光。我和我的家人与台湾有着割不断的情缘。
1985年,我第一次见到爷爷,是在香港会亲,爷爷还是从泰国转道来的。那一年,我已30多岁了。过去梦幻一般的爷爷竟然出现在眼前了,令人觉得这世界是如此的奇妙,奇妙得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过去素未谋面的爷爷给家庭带来了说不清的苦难,而今爷爷出现在了眼前,苦难却成为往事,这又该做如何解释?月有阴晴圆缺,这是天理;人有悲欢离合,也是天理吗?我看未必是。
2009年12月15日
1
2002年1月22日,对于众多的人来说是个平常的再也不能平常的日子。这一天,日出日落,风来云去,都没有在世人的感情世界留下明显的印记。然而,对于我,这一天却永远地嵌进了情感的天地。下午5时20分,香港新机场腾跃起一架华航的飞机,飞机斜插云层,指向高天,果敢疾速地向台北挺进。机舱里的乘客平静地观看着前面的电视屏幕,飞机高度1000米——1500米——3000米……;飞机时速300公里——400公里——800公里……
飞机上有一位乘客,似乎对飞行的高度和速度并不经意,只淡淡扫了一下屏幕,就将头扭向窗口。目光从机窗投射下去,直视飞机下的大海。是日无风,海上无浪。大海用深蓝深蓝的颜色向这位乘客展示着她的一汪深情。然而,这位乘客似乎没有理解了大海的情绪,淡淡的目光居然随着飞机的波动,起伏缥缈,茫然而毫无情致。
大海并不知道,此刻,这位乘客的胸中早已波涛汹涌,正在滚卷着海上常常肆虐的12级飓风……
这位乘客就是我,我正在感情的狂风巨澜中颠簸盘旋。
2
溅起我感情波澜的是空姐从广播中传出的甜美音韵:
“各位乘客,你们好!欢迎你们乘坐中华航空公司的飞机。本次航班是从香港飞往台湾的……”
台湾!
空姐的甜美柔音竟如黄钟大吕,震荡得我的心胸波生涛动。尽管前往台湾是此行的目的地,这是早已嚼烂了的话题,可是,我的胸中仍然风起云涌,古人有诗云:近乡情更怯。怯,就会颤抖;颤抖,就会波折。可那是久别的游子回归故里呀!而我,为什么在挨近台湾的时候会骤然汹涌起情感的波浪?我无法解释,只能放任思绪去作自在的漫游。
3
台湾?台湾。台湾!
台湾。
台湾!
突如其来的轰鸣直劈头顶,昏黑的眼前更加昏黑。顿时,天旋,地转,世界一瞬间在我脑海中变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我竭力将那碎片往一块搓掬,往一起粘合,然而,搓掬和粘合的世界却面目全非,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这样子呲牙咧嘴,这样子披头散发,这样子酷似课本上那伊索寓言里冲出瓷坛的魔鬼。对着魔鬼,我只有颤栗和哆嗦。我的颤栗和哆嗦没有得到魔鬼的同情,相反,我却听到了魔鬼那放荡无羁的大笑。那笑声却比任何野兽的嚎叫更为叫人心悸,我慌忙叉开双脚,用抖动地双脚撑住抖动的肢体。同时,紧闭双目,企图摆脱魔鬼的视际。
可是,我哪里知道这掩耳盗铃完全是徒劳的,从此,哪里有我的行踪,哪里就有一双阴森恐怖的眼睛。
这一幕距今已经36年了。36年的日月风云一点也没有模糊了那久远的风景,甚而,那风景比眼前飞机上电视屏幕的图像还要清晰。
时在1966年的9月。地点在山西省临汾县城的红旗饭店门前的大街上。
事情的开端是在无限无限的激奋中。我们一行9人,高唱着毛主席语录歌走出了校门。歌词内容是: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世界是我们的,希望就在我们身上,我们担负着改造世界,安排世界的重任,我们多么自豪,多么骄傲!我们生活在红太阳辉耀的时代,我们拥有了一个红彤彤的神州,但是,这还不够,我们还要拥有一个红彤彤的世界,志在全球一片红。
我们一遍一遍高唱着这首歌子,雄心壮志直冲九霄,就要和星星、月亮并肩同行了。我当然不会想到,世界在几分钟后就会完全变了样子,变得那么狰狞凶厉,那么阴森恐怖……
我们这是去串联,进行革命的大串联。串联的目的,是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要保证无产阶级铁打的江山永远永远红彤彤,是要红太阳的光辉照亮全世界!
大串联是大字报和大辩论的继续。如果说,大字报、大辩论还有个学校范围的话,那么,大串联就是要冲破这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四堵墙了。学校的秩序全都被我们搅乱了,那一套是要驯化资产阶级的小绵羊;学校的领导都被我们打倒了,那一伙头头是要推行封资修的黑货色。我们是什么?是世界的希望,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们的队伍纯而又纯,纯洁到不能容忍一粒半粒沙尘。我们的队伍是红五类子弟的队伍,一切和资产阶级沾边的狗崽子,统统滚蛋吧!你们是黑五类,地、富、反、坏、右的孽种,不,黑七类,还要加上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孽种!有人说,这是血统论,和党的政策不符。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家庭出身看表现,历史问题看现在,即有成分但不惟成分论。嘿嘿,什么时候了,还拿这一套捆绑革命小将的手脚,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既然有理,我们的道理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怎么,该服气了吧?
不是服气,而是泄气,而是垂头丧气。在校园里低着头,萎缩在墙角走过的,曾经是让人青睐的三好学生,班组干部。此刻,厄运突降,他们被列入另册,遭受着白眼、冷遇地折磨。每每看到一个个萎缩的身姿,我的心就止不住揪紧,我不知道那一颗颗曾经渴望上进的心,如何去苦熬这难捱的光阴。
当然,这种思绪只是一闪念的时光。不待凝定在脑际,红色波光就冲击得它荡然无存了。于是,在我们跨出校门,去省城大串联时,心里狂涛怒卷,喜不自禁。那喜气冲天而起,从口中喷涌出无限地豪情: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我们唱着歌,加快了行走的脚步,恨不得早一点到达火车站,跨上时代的列车,早一点,哪怕早一分一秒奔向大串联的目的地。自然,我不会想到,我这么急匆匆地行走,是急于走近厄运,走进魔鬼控制下的视野。
如果,真能预知到前程的昏黑,我想,我不会狂热,我宁肯困守在学校的四堵墙里,也不会来走这墙外的钢丝!
我想,此刻,如果真有上帝,如果上帝真有一双眼睛,那么,对我的举止定然会放声大笑,大笑我这么狂热着奔赴厄运。若干年后,在近城的郊外,我看到了一群膘肥体壮的牛,正活蹦乱跳着赶路。不时有牛扭过身去探吃路边的嫩草,后边的牛看见了,撞挤过去,争着吃那一株鲜嫩的绿草。于是,两头牛挤攘在一起,一起奔跑起来,跑出了一路的欢乐。这场景给了我沉甸甸的心酸。我知道这是一群肉牛,它们的每一步都是赶赴生命的终点。可是,他们并未觉察,仍然撒着欢疾行。这场景又让我想到自己,想到从校园到红旗饭店的路上,就像牛们一样滑稽可悲。
我很快走完了滑稽可悲的里程,走近了厄运的圈子,前面有人拦住了我的去路,是我们的同学,不过,不是我们班的,是邻班的。那同学姓石,名字已淹没在岁月的风尘里,我记不清了,如同在那个暗夜,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孔一样,今日我无法说出他的名字。那夜,他质问我:
你爷爷在哪儿?
爷爷在哪儿?这是我难以回答的问题,自我降生到人世间,就没有见过爷爷,脑子里就没有爷爷的概念,我怎么能回答了这个问题。记得曾有人让奶奶回答这个问题,奶奶张口结舌,说不出个子丑寅戊;有人让爸爸回答这个问题,爸爸垂头丧气,不知该诉说什么。他们都作不出答案的问题,为什么要交给我回答呢?
紧张、犹豫、困惑,一时间,各种滋味繁乱了头脑,不容我梳理清思绪,那同学又逼问:
你爷爷在哪儿?
我还是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仍然没有开口。那同学厉声说:怎么不说?不敢说吧,你爷爷在台湾!
怎么不说?不敢说吧,你爷爷在台湾!
台湾?台湾。台湾!
台湾。
台湾!
这声音如劈雳轰顶,我怔住了,全身心陷入黑暗,陷入了一个完全由魔鬼主宰的世界。
我知道,从此我将与红色无缘了!
我知道,这世界再也不是我的了,校园将会少了一个趾高气扬的我,多了一个萎缩着头溜墙根的人。
我浑身冷了。
冷得过了36年,我坐在华航的飞机上,忆念起那一幕仍然寒意彻骨,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一样。我本是在那冰天雪地一步步挣爬过来的,可是,我却难以说清我是如何一步步艰难挣爬的。
4
我不记得那一夜我是怎么退缩回学校的,那短暂的路程怎么向我展示出苦难的漫长。记得的只是,我躺在乌黑的宿舍里无法入睡,辗转反侧。我想,在我苦受煎熬的时候,我的同学,不,那时代最时髦的称呼应该是战友。我的战友会高唱着“世界是我们的”。跨上列车,列车会呼啸着迎着黑暗猛烈冲击。黎明,当东方地平线上升起一轮红日,战友们会欢跃在省城的街头。他们不会再想到我,不应该再想到我。我突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从此,我不再是他们的战友,我被推出了战壕,我似乎是混进鹤群的小公鸡,混进虎阵的丑脏猫,我是什么?我自己也弄不清我是什么了……我领会了过去不曾注意的一个词语:遗弃。
遗弃!
同学遗弃了我。战友遗弃了我。时代遗弃了我。
战友遗弃了我。
时代遗弃了我。
我的心像刀割一般的难受。按照学校的正常运行规律,这个季节该是又一个学期的开端。或许,我应该带着乡间泥土的芬芳重返校园,不过,我步入的教室会焕然一新,因为我的学业该进入高中了。我应该在一个全新的领域去追寻知识的珍宝。然而,我,以及和我一样的同学都没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们在紧张的中考备战阶段,听到了激昂高亢的广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每一个学生都应该投身其中,为革命推波助澜。
于是,学业中断了。
没有考试的机会了,自然也没有了升学的希望。我们的希望破灭了。
我们的希望破灭了。
新的希望是“世界是我们的”。我们在为革命狂呼的时候,希望在世界上睃巡,睃巡到底世界能给予我们什么。
有人猜测,我们会同步进入高中;有人推测,我们会全部安排工作。
有人推测,我们会全部安排工作。
总之,世界上会有我们的合法席位,我们可以站在这个席位上,谋求生命的春色,展示生命的硕果。
然而,我没料到,我会被遗弃。被时代遗弃在孤独、寂寞、荒落的精神沙漠。我觉得天会永远这么暗着,阳光再鲜亮也不属于我了,世界的归属与我无缘了。
我欲哭无泪。
我只能在黑暗中翻来覆去,这是我惟一拥有的人生权力。
5
我眼前晃动最多的是台湾。
台湾像是一只轮船,一只在风浪中哭泣颠簸的轮船。风猛烈地刮着,刮得那桅杆东倒西歪,挂在桅杆上的帆也猛烈摇晃起来。摇晃了没几下,呼啦垮了下来,瘫在了船上。船又进水了,水从四面直往里灌,船上的人手忙脚乱。有的往外掬水,有的慌忙堵塞,胆小的只有颤抖和哭泣……
台湾像是一架飞机,一架在乌云中逃窜和哀鸣的飞机。天上有云,云成堆成团。飞机猛飞,就在那云团中乱碰乱撞,撞到左面,倒向右面,碰在右边,又弯到左面。云团散了,散成了云丝,云丝绞缠,绞缠成一条条绳子。那绳子围住飞机缠着绕着,绕得那飞机翅膀再也张不开。飞机裂开大口吼叫,吼出一阵刺耳的哀鸣……
这台湾是1949年的台湾,是国民党逃窜时的台湾,是风雨飘摇的台湾。风雨只停了一息,台湾便变换了模样。
台湾成了一只海龟。趁着天低云黑,大海龟从水底爬上了海滩,穿过礁石,钻进了密林。那海龟潜伏进了一个深深的山洞,白天磨砺着尖利的凶齿,夜里闯进院落,吞食熟睡的人们……
台湾成了一支机枪。枪口黑沉沉的,幽暗得如同白骨精的魔窟。那魔窟长了双脚,四处走动,走动得如云如风。见了路人,洞口放出了白光,射出了枪弹,一个个无辜者倒下,倒下……
台湾成了一把铡刀。就是文水县云周西村的铡刀,就是杀害刘胡兰的那把铡刀。那铡刀泡在了血泊中,血泊四处漫溢,幻化成了滔滔血浪,血浪所至,房倒屋塌,人变为鱼鳖,在血流中挣扎……
这台湾是1960年的台湾,是国民党派出小股人马窜犯大陆的台湾。台湾,是祸害,是灾难。是比祸害还祸害的祸害;是比灾难还灾难的灾台湾,是祸害,是灾难。是比祸害还祸害的祸害;是比灾难还灾难的灾难。地富反坏右没有它坏,封资修货色没有它坏。阶级斗争是要防范没有拿枪的敌人。而台湾是现在依然横刀操戈的敌人,是把黑森森的枪口对准人民的敌人,是把血淋淋的屠刀架在人民脖子上的敌人。
台湾是让我的梦都无法安宁的祸端。
我却和台湾牵连在了一起,牵连得想挣出已无可能,牵连得我四肢疼痛,头晕目眩,眩转进了深深的黑暗。
6
那一夜,串联被阻,我被拦在红旗饭店门前,触发了我的万千思绪。可是,我的万千思绪,只是在恶梦中臆断日后的魔难,却没有一点是追索这偶然事件中的必然。现在,时光去远了,事情的演化发展一清二白了,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迟钝的人,蠢笨的人。我的迟钝和蠢笨在于我根本没有清醒地思考和认识处在特定环境中的自我,而却固执的用自己的纯真想法和虔诚行为去追逐既定的目标。透彻点说,我是把幻想当作理想去追逐的。因而,黑夜热血沸腾的目标,可能在白昼变得令人寒意彻骨。
记得我是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进入临汾三中的。红领巾是五星红旗的一角,是由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的。红领巾是少先队的标志。少先队只能是少年儿童的组织。而一步入初中,我的年龄自然像教室前的白杨,很快就窜上青年的屋顶了。这时候,没有什么能比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更具有吸引力了。团员成了班级中最为吸引人的奋斗目标。团员是学子的佼佼者,谁只要戴上那么一枚团徽,走路时那胸脯不挺也是直梆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