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世界需要了解中国,台湾需要了解大陆,对外宣传是一项重要工作。我还能为祖国统一贡献什么?我想,贡献笔墨,写点稿件总可以办到吧?工作之余,我留心观察身边的物事,积累素材,趁隙动笔去写。写好后,寄出去,不少稿件被中新社采用为通稿,又被国外多家报纸选载。记得有一篇是写鼓楼的,那时候鼓楼没有修复,拆毁的鼓楼还只是个基座,可是,园林局巧妙利用这个基座,设置盆景,栽培花卉,使之成为尧都古城的一道风景。秋日气爽,登楼观景,真让人心神畅怡。从鼓楼下来,我连夜行笔,写就了《鼓楼空中花园》。后来,这篇稿件不胫而走,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当然也走向了港台,据说有10多家海外报刊选载刊出。现在忆想,当时的鼓楼基座,不过是弹丸之地,即使养花种草,也只是雕虫小技,何以能引起世人注目?那是因为,过去的中国曾经大批封资修货色,只能以粮为纲,种花弄草那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情趣。不仅不能种花弄草,就是作家诗人的笔下也不能出现这种低下的格调。据说诗人流沙河被打成右派,就是因为写了诗歌草木篇。这位才华出众的青年诗人,立即被打发到乡村劳改。流沙河拉着大锯流着血汗养家糊口。多少年后,他写诗道:我恨大锯无情,啃我青春时光;我爱大锯有情,养我一家三口。读到这首诗时,我心胸起伏,忿忿不平,难道仅仅歌吟一下花草就会有如此的罪孽?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我那篇拙稿,正好在时代变幻中透出了一枝出墙红杏,所以,便格外招人眼目。时隔不久,山西省编撰了一本书《桥》,汇集了对外宣传的文稿,这篇小文很荣幸也跻身其间。
从此,撰写稿件成了我的天职,我有感而发,动笔成文,愿为海峡两岸,也愿为海外世人,搭起一座互相了解的桥梁。正因为如此,我还获得了山西省的奖励,除了证书,居然还有一件长城牌的风雨衣。不要小看这件小小的风雨衣,这可是对曾经批判过的“物资刺激”的一次大大地冲击!遗憾的是,一向穿着朴素的我,很难穿着风雨衣招摇过市,待到我也穿着在身的时候,风雨衣不再招人眼目,已成为一种流行色了。
不久,一个时髦的名词传播开来——台属。我和我的家人也荣幸于台属的行列。台属不再被人歧视,似乎还得到不少人的青睐。想当初沾点海外关系似乎就十恶难赦,现如今,即是和台湾有了联系也受人垂青,这变化,这世道的变化可真让魔术师也咂嘴吐舌。
17
那一天,前往台湾的飞机总体上是平稳的,可是,偶尔也会有不经意的颠簸。每遇颠簸空姐便会用甜美的声音告诉乘客,飞机遇到了强气流,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坐好。
颠簸来得突然,过去的也突然。突然的一瞬间,飞机就又冲破颠簸趋于平稳了,平稳的前进,前进……
前进中的我却心池颠簸,波涛翻卷,无论如何也难以平缓。我反复思考的是阅历,我反复咀嚼的是苦难。是的,在那已经过去的岁月里,由于爷爷的原因,由于台湾的牵连,我的阅历增添了不少的波折,我的行程滋生了不少的苦难,这波折挟裹着我,这苦难缠绕着我,让我费尽心思,拼尽气力也挣扎不出去。无疑,波折和苦难是人生要千方百计疏离的东西。倘若,人生摆出多种形式,倘若人生的形式能自由选择,我敢说,没有任何人选择波折和磨难,包括我在内。
可是,远距离反观,回过头去观望和品味,波折的阅历和苦难的行程就变了模样,换了滋味。对于我来说,波折和苦难构成了我人生不可多得的财富。首先,我外化的性格变得内敛了。小时候,我很任性,想办的事非要去办不可,办不成就发火,就使性子,为此,没有少挨骂挨打,但是,任何打骂也未能改变自己的秉性。真有些江山易移,生性难改了。然而,世事的严酷,一次又一次警告我,假如我要是仍如往常那么风风火火,锋芒毕露,我必然要招惹更多的祸事。因此,我只能将自己的语言隐忍在口中,埋藏在心底,哪怕这辈子也不让它出唇,但是绝不能放纵它出来招惹是非。其次,是增强了我生命的韧劲。我不必虎虎生气,绝不必勇猛无比,我遵循的是无声无息,却步履不止的前移。无论前面有风有雨,有波有折,我都不能止步,只有这么义无反顾的行走,才能滴水穿石,才能柔意克刚,才能将生命延展到极至。
当然,这番道理是我在知天命以后才通晓的了。其时,我只能在时势的险峰峭壁中寻找那一线天的光缕。因而,我生命的光缕就不仅是爷爷来信后突然豁亮的,而是这之前就有了想不到的转机。这转机来自我走进公社。进入人民公社,那当时的权力机构,同样的人忽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有一件小事颇能说明这种变化的惟妙。
那是个冬日的清晨。我舒爽在被窝做着暖梦。夜里加班写了个材料,在一格一格的书写中黑暗一层一层涂上去,繁嚣一阵一阵低下来,四野静得死寂死寂的。我就常常在这死寂中走笔,把公社政令,把领导指令,凝定在纸页上。继而,再由领导把凝定的纸页吹奏成动员的号角。每每别离死寂,就标志着我完成了一种凝定。我解脱了,我还原为常人,在床榻上拥抱应有的酣梦。
我的酣梦里响起了“咣咣”的声音。咣咣的响动为我的梦境增添了活力。似乎是在看花鼓,似乎是在看腰鼓,声音不大,时断时续,声响中间穿插着多样的舞姿。好像是在正月里看红火,可是我总觉得怎么也挤不到跟前,游人如织,拼力再挤,挤得我掉进了路边的水沟。我打了个寒战,醒了,醒了,却听见那咣咣的声音还在。我连忙穿上衣服,连忙开了门,这才看清门槛上蜷缩着一个人。
天寒的缘故,那人蜷缩在破旧的棉袄里,若不是他抬起头,亮出两缕乞怜的目光,我还以为是谁把破棉袄堆放在我的门前。这是一个熟人,我们生产队曾经的队长。可是,他脸上的表情,目中的色泽,我却十分生疏。
队长留给我的是另一副模样。那次分粮,在村西场上,分稻子。我担着家里补修过的破箢子去了。稻子还没分完,过秤后在场上倒开一个个小堆,每堆上一张纸条,纸条是户主的姓名。到了场里,我转了一圈,找到了自家的稻堆。待到全部分完,大伙儿一涌而上去搓自家的稻子。我当然也不例外。可就在我搓起要走的时候,突然,场上响起炸雷:
“别走,倒下!”
场上的人都惊呆了,仰起头,疑惑地搜寻声响的起源,声响的起处是队长。队长正在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没撑稳,摇晃了两下,倒在了地上。队长回望一眼,没有搀扶他的坐骑,弯跳着居然蹦到我的脸前,夺过我的箢子,哗嚓一下,稻子全部撒在地上,厉声说:反革命子孙还能吃细粮!
随着那一粒粒稻子的四散,我的心碎了。我觉得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了,但是,我咬紧了牙关,我告诫自己:不能流泪,不能流泪!我感觉到嘴唇破了,咬破的,而我的心头早被泪水淋得溃湿。
我昂着头,瞅了一下队长的脸。脸冷厉的像是挂在场厦里的铁犁,铁犁的破洞喷射着邪火,像是耕田时碰在了石头上,而那邪火正是队长眼睛里的产物。从此,那张铁犁,铁犁的破洞以及破洞里的邪火就永远刻在我脑海里了。
可是此刻,此刻这厮没开口就递给我一支烟。我不抽烟,他还是硬往我手里塞。他努力在笑,可是冰冷的肌肉怎么也组合不成正常的笑容。他就用这无法完成的笑容,看我,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对我说,羊被扣了。
羊被扣了,这是常事。那时候大批资本主义,杀猪宰羊是不能随意的。就要过年了,队长想吃肉,还不想掏肉钱。办法是在邻村买一只羊,自己宰了,卖些肉够了本钱,自己白吃肉不说,还能煮羊骨头,喝羊汤。队长的年会过得美滋滋的。
谁料,比队长更精细的人还有。队长以为夜半天寒,偷偷带羊回家不会有人知道。防卫的人却知道,夜半天寒正是投机倒把的时候,于是防卫没睡,亮着一双大眼睛。队长过来,一下就进了亮闪闪的眼睛中,羊被扣住了,防卫要证明,证明是给集体买的才能放行。
无奈何,队长蜷缩到了我在公社的办公室门前。对着这一张脸,这一双眼,我该怎么办?我以牙还牙?我置之不理?都可以。最起码,他是求我,求我给他作弊,我不和他同流合污总是可以的吧!偏偏我可怜了那一张乞求的脸,为他从主任手中讨出一张证明信来。
那一团窝在椅子上的棉袄起来了,走到门口还回过头,笑笑,我一看是真笑,笑终于完成了,我屋里的炉火温暖出了他正常的笑容。
不仅仅是这件事,更多更多的琐事,例如,领结婚证,买火柴、碱面之类的小事,我能照顾乡邻的都尽力而为,渐渐我在村人眼中居然成了像模像样的人物。就是那位硬汉支书不几天也叩拜一回我的门庭,坐一会儿,没啥事,走了,我知道是来刺探公社领导的军情了。
磨难的寒流在生命的春色中渐趋消融,淡化……
18
我家盖起了新房。
新房盖在村南。一溜五间大瓦房,气气派派展示着家庭的风貌。新房的挺立标志着我家一扫穷颜步入了新的岁月。新房落成的时刻,一挂鞭炮唱响了整个村落。在这喧闹的响声中,我忆想起好多好多的往事。
从我记事起,就与穷字结伴,30个年头须臾不离。光景的艰涩,不是现成的词语可以形容的。最突出的表现是吃饭。吃饱肚子是那年头的主要话题。当然,吃不饱肚子的不是我一家,大家都为吃饭发愁,大家都在关心吃喝,所以至今乡邻们见面问候,仍然是:吃了吗?
吃了吗?说着轻松,在那年头却折腾得我难以安宁。每年春天,都闹粮荒,我深深记住了没有饭吃是什么滋味。为了抗拒春荒,冬日里就得早早储粮。奶奶常说,省俭要在瓮口不能到了瓮底。省俭的办法很现成,把细粮换成粗粮吃。
入冬以后,我们把自留地产的有数的稻子碾成大米,再过筛捡净,往口袋里一装,驮在自行车上进城。进城去换成玉米面,1斤可以变成2斤半。有时候碰巧了换成麸皮,1斤可以变成3斤,回来后再到生产队的饲养处换成玉米,磨成的面净落也比2斤米要多。这种吃法乡亲们说比细粮要“受做”。
可是,变换粮食不是件易事。那时候,村里人穷困,城里人也不富裕。粮食都由国家供应,供应都是定量的。定量的粮食都是粗细搭配的,一般家庭很难有余粮,也就不敢以粗换细。只有个别特殊家庭,才能把玉米面换成大米,享受常人难以享受的福份。而换大米要找到有福份的家庭,那可真有些靠运气了。
每次进城,遭遇不同。最寒心的一次,是整整在城里转了一天,却找不到一个有福份的人家。那是1970年的元旦,整个城市都挂着欢庆的色彩,不少机关门前挂着横幅:欢度新年、欢度元旦。我在大街小巷转来转去,转到哪里都能目睹欢度的喜色,转到哪里也甩不掉我满脸的愁容。
消解我的愁容不难,只要把大米换成玉米面就成,可是,眼看日落天黑,我就是找不到这一丁点幸运。换不了,我只能继续转着,不停地喊叫。写到喊叫,就想起萧乾先生写过的吆喝,我的喊闹也是吆喝,却绝没有箫乾先生笔下的韵致。我想,我那喊声一定是无奈地嘶鸣,无奈地叫闹。我的确无奈,我必须把大米换掉才能填补无米之炊。那时候,我已经进了学校,当了民办教师,每天讲台上都应有我的身姿,我必须对学生负责,不能随便耽误他们的课程,撇开众多的豪言不说,我也记得一句古语:误人子弟如杀人父兄。因而,天黑日暗我仍然在巷子里穿行,在门庭前喊叫。
记不清我是怎么转到铁路的,只记得那天最后的运气还算不错。在火车站遇见一个有办法的人,他的办公室里存有一麻袋麦麸。就是那隐匿的麦麸解脱了我,出城后尽管天黑风紧,饥肠辘辘,我却浑身舒畅,蹬车紧行。
在那样的年头,我怎敢侈谈盖房?一家几代只能在祖上的遗产中蜗居。算起来,我家的房子不少。北房2间半,东房1间半,南房还有2间。可是,居住起来并不宽展。爸爸妈妈住在北房,奶奶住在东房,南房又阴又暗,居住实在不便。更何况先前生产队的牲口圈就在我家的南房。黄牛们无拘无束的咀嚼和拉撒,让南房气味变得繁杂生动。偏偏在这样的年头我要结婚。结婚要有个房子住,住房成了个难题。奶奶早急着要抱孙子,她便自告奋勇要住到南房里去。让奶奶去住阴暗潮湿的牲口圈于心何忍,可是,不忍又有何奈?只好整修南房,挖地取土,重换新泥;剥墙脱尘,重挂新皮。整修一番,择个吉日,奶奶搬了进去。可是,再加整修,也整不去心头的尘垢。每每搀扶奶奶进出,我就想起了久违的黄牛。黄牛的吼声如在耳际,尿水如在脚下,我心头发颤,觉得今生今世都愧对我的奶奶。我的奶奶就这么打发着晚年,晚年的她在南房里用愁绪孕育着笑颜,看着孙媳妇进门,她笑了;看着重孙落生,她笑了。奶奶用笑颜掩饰了一生的愁绪,延续香火的后代似乎冲淡了离情地折磨。
我家的新居,在村上别树一帜。宽畅高朗,显示着家境的富足。无疑,这富足中有我们辛勤的劳作,也有爷爷从彼岸寄来的接济。新房,要有大梁,梁架应有主木人的名字,爷爷的名字在前首列。但是,新房成了,主木人却不能走进全新的屋宇。看着新舍,家人心中总有不小的缺憾,爷爷归里,全家团聚,成为共同的愿望。
因而,大门额嵌上了两个大字:月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我们盼阴缺远去,悲离远去。我们盼晴圆早来,欢合早来。月圆——离人发自肺腑的呐喊。
19
想不到的好事接踵而至。村里人说,人走疲运平地翻车,人走红运扁担开花。我没有遇上扁担开花的好事,可平地翻车的年头总算过去了。不过,我不信奉什么命运。信奉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若是不得天时,没有适应生存和发展的外部环境,再好的自身素质也不成。丑小鸭虽丑,可是要变成丑小鸭也需要适当的温度,若是天寒地冻,丑小鸭只能是蛋壳里的汁液。即使是天鹅又能怎么样?没有适当的气温,连丑小鸭也变不成,更别说变作天鹅冲天而起了。
头等的好事是我入了党,成了一名共产党员。这个愿望,爸爸曾经想过,却因为他想得过早而使青春的船只搁在浅滩。我不敢奢想,因为才想入团,就遭遇到爸爸同样的冷寒。曾经想时,是世事给了我过早的礼遇,刚进公社不久就碰上了双突。只要突击入了党就能突击提拔成领导干部。至少也可以当个公社副主任,弄好还可以当个公社副书记。对我来说,那可真是要饭的烧着吃葫萝卜,美咂啦!要知道,我那时是个什么角色呀?连个正式干部也不是,仅是个从村里借调来的民办教师,说穿了不过就是个临时工。临时工,随时都有被解聘的可能。要是入了党,要是提了干,不仅是个正式干部,而且是位可以指派别人的领导干部。换言之,也就是说,领导干部可以指着别人实施自己的意图。那可真是一步跨过九重天了。这样跨过的人不少,各公社都有1个指标,当时的临汾县就有26名幸运儿。惟有我,没有那样的幸运,连入党的门槛也迈不过去,更别说要被突击提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