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只乌龟,没有名字,也没有朋友。从它出生的第一天起,除了因为饿而吃些水中的漂流生物之外,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睡觉上。
这没有什么不好。阳光透过粼粼的湖水,露珠滴落娇俏的花枝,水草舒展柔软的身姿,它闭着眼睛,缩在壳里,仍能感觉到它们亲切而柔和的致意。
它同样在心里跟它们道:“你们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
只记花开,不记岁月。
只记原本所待的一条清浅小溪慢慢扩大扩深,阳光竟渐渐照不到底;不记那些试图同它打招呼的或想把它当食物的换了一拨又一拨。唯它,终日趴在水底的黄色瘦石上,似万年不变。
一日,它睡饱了爬到河边去晒太阳,晒着晒着昏昏然又想睡了,半梦半醒之间忽听有人吟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不要问它怎么听得懂人话,它目睹了这种两条腿的生物从一开始的赤身裸体满山乱跑到挂上一些树叶再到现在用一种奇怪的所谓“衣服”的东西把自己全身包起来的全过程。其实不止人话,好像周围不论能动的或不能动的,它都听得懂它们的交流。
只听另一人道:“三闾大夫,何苦如此执著?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酾?”
三闾大夫答:“我曾听说,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现在我的故国处在危机之中,我怎么能任它处于困厄之地而不忧心呢!”
那人答:“大夫要坚持自己的操守,也不妨随和一些。岂不闻,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三闾大夫道:“渔翁此话,足见是旷达之人,却说服不了屈原啊!”
渔翁哈哈大笑:“大夫皓皓之白,安能忍受世俗之尘埃乎!老头是碌碌庸人,每日只求捕鱼布菜饱腹足矣,不似大夫忠贞高洁,可敬可佩。哟,天色突然变暗,像要下大雨啦,我们回去吧。”
“好。”
是要下雨了。它闻得到空气中湿润的气息,还夹杂了一丝喧嚣的味道。
它慢慢吞吞爬出几步。乌云四合,轰隆!一道闪电似利刃划破天穹,猛烈的雷声紧跟而来。
昔日浩渺平静的宽阔江面忽然巨浪滔天,仿佛变作噬人怪兽,应和着雷鸣电闪,刹那间恐怖诡谲。
妈妈咩呀,雷公电母莫不是嫌它活太久了,今遭特地来收了小命不成?
就在连续雷击了八下之后,第九下——也就是它正要潜入河底的时候——一道白光自头上劈下,完了完了,它心底惨叫,兀自挥舞着四肢,浑然没注意到周身泛出了一层墨黑的光芒,然后“叭”的一声,一个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它的龟壳上。
顷刻间,雨散云收,雷敛电去,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一轮夕阳再度露出脸来。
被砸得金星直冒的乌龟大大庆幸龟壳坚硬,半天后才想起应该看看砸了自己的不明物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黑糊糊的一团,比自己个头大那么一点点,还一动一动的。
它发挥百年难得的好奇心,爬过去,用龟爪戳了戳:“喂?”
一团火突然冒了起来,它吓得赶紧躲回龟壳骨碌碌滚了老远,继而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说不出话来。
赤红而明亮的火焰四周包裹住小黑团,火苗越蹿越高,越烧越大,很快蔓延至江边一排排乔木和野花。它正想着它们会不会很痛,岂知花与树发出的不是哀叫,反更像舒服的轻吟。
小黑团突然站了起来,它的身量猛然拔高,一道耀眼的炫彩光芒后,呈现在乌龟眼前的,是一只大鸟。
蛇头燕颌,龟背鳖腹,鹤顶鸡喙,鸿前鱼尾。五彩色,高六尺。
浴火重生,是为凤凰。
不过咱们的小乌龟显然并不知道。
它眨了眨它豆大的眼睛,就看着这只不知名的大鸟展开比孔雀的羽毛还漂亮的翅膀,一扇一张,燃满半个江滩的飒飒红焰倏然全收——好一派唯我独尊的神气!
凤凰低下头来睨了它一眼,神情是倨傲冷漠的;乌龟也回了对方一眼,神情是莫名其妙的。
想了一会儿想不通黑团为什么会变成烤鸟、烤鸟又变成火鸟这个超级难题之后,它像惯常一样就不去想了,于是甩甩脑袋打算打道回府。
身后一声长啸,清越高亢,音如裂帛。
天空中哗啦啦冒出一大群五彩缤纷的飞禽来,遮天蔽日。
“喂,乌龟精,不要报酬了吗?”
它一愕,转过头去看那只美丽绝伦的鸟:“乌龟精?是指我吗?”
“乌龟精,对待我们的百鸟之王怎可用这种态度!”插话的是一只娇小的黄鹂,即使用严厉的语调,声音也还是很好听的哇。
“百鸟之王?它?”
凤凰高傲的脸上有种受了打击的神情:“你看着我涅槃,居然不知道我是谁?”
乌龟刨着身底下的沙子,暗道我不知道是正常,你认为天底下谁都该知道才是正常吧!不过这话它没敢说出口,只道:“我真的成了精?”
这回是岸边一棵受了涅槃之火得以长生的老柳树回答它:“乌龟,你不单是精,还是少见的修了万年之久的大妖精,只要凤凰君肯提点一下你,列入仙班绝对没问题。”
言下之意其实是指点这个小糊涂蛋该怎么做。
乌龟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我已经活这么久了啊。”
“好了,你帮我过了‘涅前劫’,我帮你成仙,两厢交割结清,如何?”凤凰是聪明绝顶的动物,它已知面前这只乌龟怕是什么也不懂,干脆把话直说,免得耽误时间。
哪知乌龟摇摇头:“我没帮你什么忙,也不想成仙。我走了。”
“慢着,我们凤凰不喜欢欠情。”
“算我没帮,行不行?”它一辈子没说过今天这么多话。
凤凰固执起来:“可你确实帮了,怎能不算?”
乌龟道:“那好吧,你帮忙把这事忘了,好吧?”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
“去死吧,笨乌龟!”迎面飞来一凤爪,乌龟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扑通,掉水。
这就是凤凰与乌龟的第一次相见。
时值公元三五九年,燕国龙城,大雪纷纷。
吴王慕容垂坐在厅里,手拈一枚棋子,对着棋盘沉思。
屋中火炉毕毕剥剥作响,火苗跳动着,映照出男人平而宽的肩,以及英武硬线条的侧脸。
门外传来说话声,不多会儿,一名少妇走了进来。
“哎呀,”她搓搓手,在左右侍女的帮助下取下了斗篷,看着雪霰子簌簌落下,“这雪可真大哩!”
慕容垂抬起头来朝她一笑。女人穿了一身棉衣,却掩不住曲线凹凸,细细的腰,圆圆的臀,笑容明丽,衬着浅粉的襦裙,实在像极了一朵花儿。
“妃子。”侍女捧了个手炉给她。
段元妃是慕容垂的侧妃,本来是正妃的,现在却成侧妃了。慕容垂不许下人低一格以夫人称她,于是府内形成规矩,称正妃为王妃,叫侧妃为妃子——至于其他姬妾,该怎么称呼还怎么称呼。
“一盘残棋?”段元妃移步棋局前,看了看。
“之前与四哥会面,下至半途被人打断,余兴未尽,所以摆摆。”
段元妃从袖中抽出一笺:“正好有一封四王爷的来信呢。”
慕容垂边接边道:“你便为这个跑一趟?小心冻着。”
段元妃咯咯笑道:“王爷怜惜妾,妾太感动啦。不过这信是进门前被妾截获的,借花献佛而已。”
慕容垂将信展开,默读一遍,起了个笑容。
“莫非有喜事?”
“陛下新添了个儿子,据说有祥兆,十分高兴。”
“就这样?”以他们两家关系,不至于此。
果然,慕容垂接着道:“四哥趁机向陛下进言,陛下决定调我回邺城,很快就会有旨意到了。”
“真的吗,可以回都了吗?”段元妃愉快起来,声调不禁也拔高几分。
“是喽,你算第一个知道。”慕容垂捏一下她滑白的脸颊。
段元妃又笑,并不扭捏:“哎,那我该去收拾收拾。”
“去吧。”慕容垂大手一挥。
她道:“看来这个小侄子还真是祥兆呀。”
目送袅娜的背影远去,回过身,他眉间痕出一褶。
曦妃,他在心底无声道,五年了,原来即使过了五年,也磨不平我对他们抱有的那线希望。
一名相貌普通的年轻人跟着匹野马在路上走。
“马兄,你是不是指错路了?”年轻人扯了扯瘦马披散的长鬃。
那马无鞍,尾巴上还黏着刺球、草秆之类。它悠闲地甩着长尾,懒洋洋应两声。
“真是的,为什么到了人间就不能使用法术……”年轻人嘀咕着,“还偏偏没落到正确地方!”
马儿道:“有我呢,这不是在为你带路嘛。”
年轻人道:“你又不肯背我一程,又不让我用四条腿走路,要走到什么时候呀?”
马儿道:“我是野马,野马你懂不懂?哪有野马载人的道理?”
“可我本来就不是人嘛。”
“……”马儿嗝了一下,随即摆起架子,“你现在是人的模样,不是人也是人!”
年轻人叹气:“那好吧,那好吧,马兄你慢慢走,让我歇会儿。”
“到旁边歇去,后边来人了。”
年轻人扭身一看,果然长长一列马队从背后行来。马儿瞧他呆呆的,嘶了一声,叼着他胳膊肘让开,但还是不行,于是干脆跑过一条毛渠,闪得更远点。
前面几个人并辔而行,使原本一条空旷的土路顿时显得狭小拥挤。这些马一望而知是保养得相当好的马匹,高大健壮,精力饱满,它们在年轻人需要抬高目光的位置上左右晃头,有种骄傲挑衅的意味。这个在控制中保持并行的整体,有种说不出的气势,威迫着凡敢阻在他们前头的一切。
年轻人立在渠边望着。
并行中暗含着簇拥的意思,他毫不费力找出了那个被簇拥的人,正骑在中间纯黑色的雄马上。男人穿了一袭狐皮宽肩大氅,灰羔皮的领子,身躯挺硕地雄踞在镶银垫褥的鞍座上。他只是轻声说几句话,眼神并不顾盼,偶尔笑一下,始终稳稳地望着前方。
周围的几骑为了赶上他的速度,不时需挥鞭让胯下的马跑起来,有的刚蹿近,又立即被控制住,不敢逾越。
一伙人从眼前威风八面地越过去,看都没看年轻人一下。
“这些都是什么人?”
“人类中的头人吧,跟我们的头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