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柱后的青年躲躲闪闪跟着小慕容们来到一个大房间外。一排几扇雕花漆门堂堂皇皇敞开着,可见里面衣香鬓影,丝竹笑声。
少年少女们走了进去,笑声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了。
青年四处张望,没发现有送菜端碟的经过——那么看来不会再有之前蒙混进去的好运气——他想了一会儿,注意到与房间相隔的另一道门。
蹑手蹑脚沿过道靠上去,侧耳听了一会儿,断定没人,于是他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他溜了进去。
这个房里摆的东西很少,他扫视一眼,找到了他感兴趣的东西——房屋与房屋虽然有墙相隔,但由于外形设计,在最外面的木雕凸形栏杆是相连的。他小心地回去关上了门,然后顺着栏杆,半侧着身子往隔壁望去。
厅内灯火辉煌。一张巨型的条形红木桌上,摆满了各式珍馐。刚才在外面似乎很有气派的男孩子们此刻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桌子的尾端,正位及前方,坐着几个女人。
“这是南方过来的一种新鲜水果,叫荔枝,大伙儿尝尝。”坐在首位的女人发话了。她光彩照人,美貌无可否认,一头又浓又密的长发略加修饰,上面戴着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唔,青年想了想,他们称它为“后冠”。
男孩子们对这种红彤彤的从未见过的玩意儿产生了极大兴趣,很快一抢而光,慕容泓与慕容宝之间差点又再次爆发了“战争”。
“这是她的孩子?”主位上的女人颦眉,对左首边一名贵妇道。
“是的,皇后。这个和最大的那个,是她的亲生骨肉。”贵妇与皇后长得有五六分相似,却少了一分艳光迫人之色。
皇后看贵妇一眼:“妹妹,你肚皮也太不争气了些……听说你把刚生的那个抱过去养了?”
“是,那孩子是我在龙城亲眼看着出生的,他生母因为难产过世……我想,也合该是缘。”
“据说尚在腹中的时候,太原王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什么来着,慕容——”
“慕容麟,小字贺麟。”
“听着还不错。得了,既是个儿子,他母亲又死了,你就带着吧。”
“是的姐姐,不,皇后。”贵妇不好意思看可足浑一眼,“瞧我真是——一高兴就说岔嘴。”
“若不逢着重大场合,咱姐妹俩这么称呼着,倒也无妨。”可足浑掉转目光,又对右首边第二位的女子道,“长安君没把她家贺麟带来,怎么宜都王妃也不把小孩带来让本宫瞅瞅?瞧本宫都把凤皇带来了。”
青年闻言乍喜,赶紧凝目细探,才发现皇后身旁另置了一个摇篮,不过里面睡的小人儿一点也看不到。
宜都王妃即慕容桓之妻,她个子娇小,笑道:“本想带来的,不过妾家那个实在是精力异常旺盛,闹个不停,进宫前好不容易睡了,王爷就说免了吧,万一半途醒来搅了陛下、娘娘的兴,不如等大一些了再正式谒见。”
“本宫看你们是十分宠他。”可足浑笑着,“你们该努力再多生几个,要不然,以后要宠他上天啰。”
“皇后见笑。”
玉澍插道:“是不是就像双成姐姐这样?”
可足浑一愣,随即道:“没错没错。不过兰郡主虽然受宠,性子却难得的好,你要多跟着学学。”
双成起身施礼:“娘娘过奖。”
“瞧瞧,这韵致!”吴王妃长安君赞叹道,“我曾说以后上她家的提亲者都要被兰老爷子和那十多个兄长吓跑,如今看来,倒觉得不用怕了,猜猜为啥?为双成倾倒的人只怕源源不绝啊!”
女人们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咦,栏杆上怎么停了那么多只麻雀?”可足浑叫侍从,“去,把它们赶走。”
宫人们应着,一阵风来,门窗忽然砰砰作响。
女人和孩子们睁大眼睛,一团团灰色或黑色的旋涡突然涌了进来,扭动着,唧唧喳喳。
“快跑!”不知谁喊了句。
木偶们复活了,争先恐后往门口挤。可足浑被一群侍女围在中间,喊声传来:“等等,我的凤皇!”
然而屋外与屋内已经筑起了一道由成百上千只麻雀组成的“肉墙”。外界仿佛被隔蔽了。
十几只较大的麻雀在摇篮上方飞舞着,似乎在端详着篮中的婴孩。
“嘿,你不是找他吗?”先前与他对话的麻雀发现了他。
青年受惊似的立起来。
“去看看。”麻雀又道。
青年受了鼓动,爬过栏杆,走到篮前,对上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
心沉实了。
终于得见,这未能见到最后一面的凤凰。
享完宴,出宫门,已近半夜。
初秋,大暑刚过,万籁俱寂,正是憩息的好时节。
“五弟,不坐车?”慕容恪与各路王爷一一道别,望向黑马上的慕容垂。
“此刻大街空荡,须臾观尽邺城花,不待此刻,更待何时?”
“哈哈哈,还是这般爽兴——若非阿楷不适,我定当奉陪。”
“以后会有机会。”慕容垂执起缰绳,转向儿子们,“哪个愿跟来?”
“我。”慕容令平静地答。
“我。”慕容农微笑地答。
“我!”慕容隆兴奋地答。
慕容宝正试图爬上一匹小牝马,稍迟了一下:“我也要!”
“库勾太小,先随仆从回去。”
“不,我会骑马!”
“快马你可不行。”
“让我试试嘛。”
“伯父送你,好不好?”慕容恪在旁上了车,掀起帘问。
慕容宝摇头。
慕容垂对身旁一个名叫金熙的道:“你带四府君。”
“是。”
“不,我不要他带!”
“库勾!”慕容垂脸一沉。
慕容宝扁嘴,睫毛如扇,一扑一扑,像要哭出来。
慕容垂心中叹气,这个模样,似足小小时候的曦妃。
“阿令,你携他。”
“好的。”骑在白马上的少年轻笑弯了腰,“库勾过来。”
慕容宝欢呼一声,扑上前一把抱住大哥的大腿。
慕容恪笑:“毕竟是兄弟,到底不同。我先走了。”
“送四哥。”
邺城的道路,平整宽敞,四通八达。慕容父子纵马奔驰,嗒嗒声在耳边寂静而清澈地回响。
“喏,我们以前方司马门为起点,过长寿、吉阳二里,比赛谁先抵建春门,可好?”
四子齐应“使得”。
“好,出发!”
呼啸数声,三骑一刷而过,留在最后的却是慕容垂。
他不慌不忙松了缰绳,抚摸着黑马硕大的头颅:“今夜你做主,遛到哪儿是哪儿。”
黑马嘶鸣一声,驮着主人欢快地跑起来。
以前有一个人,因为从不记路,每次出来转时,总是喜欢胡乱逛,却因此发现了吉阳里以西有一家非常好吃的窝汁儿店,吉阳里以东有一间小小的但常给人以意外之喜的古玩店……她曾笑他因贪吃窝汁儿而拉肚子,他亦曾戏她为一面破旧古镜而半点身份也不顾……
然而,一切都过去了。
很多事情,在人们还以为是天长地久的时候,就变成了往事。
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他“驾”了一声。
路旁跪着一个人。夜风瑟瑟,那人直挺着腰板跪着,不是乞讨,也不是求助,只是跪着,双手合掌祷在胸前,抬头望天。
“嘿,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宵禁是假的吗?”
那人满目红丝,瞧慕容垂一眼,并不答话。
这时有两个敲梆子的赶过来,见慕容垂衣着气派、仪表不凡,笑道:“江郎是个孝子,已经跪了两天两夜啦!”
“为何而跪?”
叫江郎的犹豫了一下,终于答:“大官人有所不知,家中老娘病重,小人无法,只得向天上各路神仙祈求,望哪位过路神仙开开眼,救老娘一命。”
“有病当去看医,神仙哪会管你?”
“小人当用孝心感动上苍。”
慕容垂想笑又笑不出来:“你可是家贫看不起医?”
江郎涨红了脸。
梆子甲道:“家境不是甚好——”
梆子乙道:“不过凑钱看了医——”
梆子甲道:“大夫说割人肉可治——”
梆子乙道:“大官人!之所以说江郎至孝,是他真的割了肋下瘦肉喂母——”
梆子甲道:“至今还带着伤呢!”
慕容垂脸色一变。
甲、乙心道感动了吧,没有听了不感动的。
岂知慕容垂却是冷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看你是个读书人,却有如此的迂腐之见!”
江郎挺身欲辩:“我这是——”
“病好了吗?”
“……没有。”
“所以你就跪在这儿,是不是又许了什么愿,要是老娘病能痊愈,就把儿子女儿的杀一个来答谢?”
江郎震惊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梆子甲、乙也忘了一唱一和,转成异口同声:“您难道就是神仙下凡?”
“我只是常人。对了,朝廷最近有一次徭役,江郎想必也在被征之列吧?”
江郎的脸由红变青。
“读书之人,不肯从正经途上下工夫,却想着以伺候爹娘为名做些惊世骇俗之事来捞取虚名,甚至得个旌表逃避徭役。又割了肉不算,还想着杀子,真是违道伤生,实属恶极!”
梆子甲、乙听得目瞪口呆。
“你……你……”江郎嘴唇颤抖了半天,忽而站起来,一摇晃又跌到地上——双腿已然麻了——他指着慕容垂叫,“你血口喷人!你胡诬乱告!”
“好,若你果真至孝,为什么不许愿杀了自己却偏去杀了儿子呢?”
“我……我……”
江郎再也说不出话。
吴王府的宅子相对他上头两位兄长的来说,并不算大,然而布局严整,院落敞亮。黄松木架,风火双檐,摆着大花盆,大鱼缸,偶尔一座假山,半道回廊,浑厚中不失雅趣。
次日。
慕容垂同儿子们从猎场回来,沿着十字甬路往正厅走,隔着月亮门儿,看见段元妃从西边厢房中踱过来。
“王爷,瞧瞧还识得这两个女娃儿不?”元妃轻施一礼,先阻止了要给慕容垂行礼的身后两姐妹。
“哦?”慕容垂不介意他的爱妃来点小把戏,颇为认真地打量起一双稚童。
大些的女孩十岁左右,很秀气的模样,绞着双手低着头,有些腼腆;小的不过七八岁,头扎双髻,眉也弯弯,眼也弯弯,笑颜澄澈。
“丁推罗,丁堆紫,对不对?”
“啊!”小的瞪圆了眼,“您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
慕容垂蹲下去与她平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好小好小的小不点儿呢。”
慕容令因为年纪较大,有些印象:“丁将军的女儿吧?”
段元妃点头:“丁夫人三年前染疾去世,遗下一双孤儿,幸而王爷曾吩咐要好好待她们母女,这几年两姐妹一直由守宅子的阿伯接济着,才不致衣食无着,流落街头。”
“丁氏死了?”慕容垂没料到出现这种情况,一拍额头,“是我疏忽。”
当年部将丁成以身挡箭为他而死,为此他曾提出要把他的遗孀子女接到府中照顾,结果却被丁妻以“情理不合”婉拒。她独身带着儿女在外靠纺织为生,慕容垂拗不过她,只好不时去探望以尽心意。
正盘算着如何安排,只听段元妃道:“妾有个不情之请:与推罗、堆紫相处半日,感觉甚是融洽。妾无所出,而孤女丧母,王爷何不发发善心,让一双巧儿搬来与妾同住,故妾得所祥慈,而女有所依蔽,岂不两全其美哉?”
慕容垂大喜过望,忙派人给新住客人布置厢房。
元妃失笑:“王爷同意了就行。至于衣箧用物,妾已经赶人去提了。”
说罢再福身,领着两女去了。慕容垂一想,决定跟去看看,一回头,四个儿子散了三个,只剩大儿子没跑。
“你要是有事,就不用来了。”
“没事,我也一道欢迎一下咱们的小客人。”
“像个大哥的样子啦,以后就把她们当成自家姐妹看待,明白吗?”
“我知道。”
照常想,丁氏姐妹旧物不会太多,有段元妃操持,她们甚至可以什么也不用带:新衣服,新鞋袜,新发饰,新被褥……样样俱全,此外还包括给她俩配置的大丫鬟。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丁推罗东西确实很少,而她的妹妹,丁堆紫,东西多,非常多,实在是多。
用铜珠报时的刻漏,一只两人才抬得动的木头雕的大鸟,脑袋总是朝着南方的乌龟,形状如鱼的锁钥……还有一个装满墨斗、刨子、钻子以及凿子的沉重的大木箱。慕容父子看得目瞪口呆,小丫头正好从箱中取出一张羊皮卷来,展开,上面是一幅,唔——地图?
“堆紫呀,来来来,告诉伯伯,这上面画的什么?”慕容垂很是和蔼地问。
“四宇图啊。”堆紫颇为自豪地答。
“天地四方称为宇,这些曲线表示是水,对吧……”
慕容令在一旁颇感兴趣地看着父亲与女孩一下子成了忘年之交,女孩很流利地引出《山海经》中“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或是“东海之外,大荒之中,蓬莱山在海中”之类的句子为她新认识的朋友讲解着图中各处神山玄海,童声朗朗,憨态可掬。他又看看院中摆的那只大鸟,很难想象一个小女孩竟然会喜欢那个。
“唔——推罗,你不介意我直接叫你推罗吧?”他叫住正背对着他收拾东西的女孩。
丁推罗迅速回过头来,眼睛闪了闪,手指头又拧在一起:“不,当然不,您怎么叫都好。”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大府君。”
他本想叫她不必生疏,但察觉她有些紧张的神态,便觉以后慢慢改吧。于是他让自己显得更加随和点儿,指着木鸟道:“你妹妹——堆紫——她从哪儿弄来那么大玩意儿?”
推罗微微一笑:“那不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是她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他表情奇特,“那这些——这满桌子木头盒子,还有这个,这叠绳子……”一甩开,变成了一具绳梯,“都是她自己做的?”
“其实说完全是她自己做的也不对,她有一位老师,独居在城外,每次她去,就会带一些小东西回来。外面的木头鸟,正是她最近带回来的一件。”
“这位老师叫什么名字?”
“他让人叫他公输先生。”
“公输?难道是公输般的后人?”他反应极快。
“我也如此想过,但公输先生从不愿与人多谈,甚至不喜见人,实在无从知晓。”
“堆紫也打听不到吗?”
“她呀,还不懂什么叫‘打听’呢,跟老先生一样,完全沉迷到木械活里去了。”姐姐无奈又纵容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