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我是怎么来的?”
到了两岁的时候,凤皇开始爱提一些小孩子都爱提的问题。
可足浑在跟姨妈长安君说话,姨妈眼睛红红的,可足浑递给她一方绢巾,漫不经心地对儿子道:“你呀——是被大鸟叼来的。”
凤皇扯了一下清河的大辫子,清河从她正拨弄的箜篌上抬起头来,皱皱眉,不睬弟弟的恶作剧。
凤皇没意思了,于是转到母后身边,又问:“那母后是怎么来的?”
可足浑一笑:“也是大鸟叼来的。”
“呣——那母后的母后呢?”
长安君一笑,看她姐姐怎么答。可足浑面不改色:“当然一样,大鸟叼来的啦。”
凤皇歪着脑袋想了想:“姐姐也是?”
清河投过来一瞥。
可足浑答:“是的。”
随后凤皇又问了他的父皇,以及父皇的父皇,在得到的答案全部一样之后,他显得十分不解。
长安君在一旁憋不住了,她一把搂过可爱至极的小外甥,摇啊摇的:“凤皇真的是大鸟叼来的哟,信不信?”
凤皇挣开她,转身对可足浑愤愤道:“都是大鸟叼来的,难道我们这么多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哈哈哈——”长安君再也抑制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可足浑也笑了,过一会儿答:“当然有关系,我们由同一只鸟叼来,所以是一家人。”
“我能见到它吗?”
“恐怕不行。”
“为什么?”
“唔——它是神鸟,我们很难见到。”
凤皇不做声,跑开了。
长安君叹道:“姐姐对凤皇可真是有耐心,哪像我们家贺麟,几乎从不提问。”
“从不?”
“是的,从不。很沉默很乖——或许又太沉默太乖了。”
“可见小孩亦难做。”
说话间凤皇又过来,拖着一张弓。
可足浑一看:“这可拖不得!”赶紧上前将弓拿在手中。
长安君道:“这不是‘燕山脊’吗,怎么会在这里?”
“燕山脊”乃弓之名,以纯金而铸,箭亦为金箭,是游牧民族中鼎鼎有名的两大宝物之一,是擅锻出名吐谷浑一族出品。说起来,吐谷浑第一代首领慕容吐谷浑乃燕开国之君慕容皝的伯父,亦即武宣皇帝慕容廆之庶兄,当年吐谷浑西迁至洮河流域,多年后听到慕容廆所作《阿干歌》,有所感慨,遂遣人千里送来此弓,以后一直为燕国皇帝的御用之物。
可足浑脸色暗了下来:“上次皇上取了这弓要去狩猎,兴致勃勃来殿中问我想吃什么,好射下来,结果还没出殿门……”
长安君已知说错话,安慰道:“姐姐不要担心,皇上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不,我看不到希望。”
凤皇扯着弓弦:“我好久没见父皇了,母后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
清河也道:“我要见父皇。”
正在此时,门外报兰族郡主求见。
“请她进来。”
双成给皇后及王妃行礼问安,可足浑道:“近半年听说你到城外辟了园子侍弄花草去了,怎么,不好玩?”
“双成闻皇上突发急病,本想着宫中妙手应能治愈,可得到的消息却不太好,双成自幼受皇上皇后诸多爱护,心急如焚,故赶回来一探。”
“难得你一片孝心。只是皇上这病……兰汗是你叔父,亦是你师父,他已经连着三天三夜没合眼,宫中群医亦束手无策……”她没有说下去,眼下一层青黑说明她也未睡过好觉。
长安君握紧她的手。
双成迟疑一下:“臣女医术不精,自是不及叔父,但聊胜于无,可否斗胆为皇上一看?”
可足浑笑一笑:“你特意回来,自要安排你见一面的。”
“谢娘娘。”
兰双成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她在等她的叔父出来。
皇上消瘦得厉害,她想。看起来倒也不应该算急病,也许以前就有所表现了,只是症状轻微而已……现在一下子爆发出来,就像所有的泉水涌到泉眼处,然后“嘭”的一声……
兰汗从她身边不远走过去,他背着手,头略低,额间密布皱纹。一个侍从跟在后头抱着他的大医药箱子。
“叔父!”她唤。
兰汗回过头来,仿佛从沉思中惊醒:“哦,是你。”
她走上前:“您认为,皇上的病——”
“心痛血痹,足弱无力,渴饮,须缓中、止溲也。”
静静听完,她道:“渴饮溲多乃脾瘅现象,独活虽为救重良药,但主治的是一切冷风气,所谓脾瘅者,数食甘美而多肥也,肥者令人内热,甘者令人中满,故其气上溢,转为消渴——”
兰汗抬手,打量她好一会儿,目光如针刺般令人全身不舒服:“贤侄女觉得该用什么药呢?”
“汤瓶内硷。”
“汤瓶……内硷?”
“是的。侄女无意中发现民间有此法,以一两为末,用米饭团成丸子大,以参汤送最佳,止消渴尤验。”
兰汗听了“哧”地一笑:“民间流传的——这么脏的东西,你也信?”
“叔父,请让我一试。”她有些哀求地说。
“不行。”
“叔父——”
“你的独角莲种得怎么样了?”他话锋一转。
“还没有……”
“所以你该听我的,”兰汗面有得意色,“我看过的病患的个数,比你那爱胡乱猜测的小脑袋可靠得多。”
“但是叔父——”
“好啦孩子,听我的没错。我们要诊治的不是普通人,是当今圣上,是万金龙体,可不是你那一园子花花草草,不能有丝毫差错。”
“但是——”
“就这样。我还要回去配方子,你也早点回去吧,你父亲一定很想你。”
他与他的侍从匆匆离去,双成伫立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呀,这不是小双成吗?好久不见。”
她抬头,不知怎么紧张起来:“太原王!”声音之大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慕容恪示意左右止步,如长辈般亲切地走过来:“有烦恼?”
她勉强笑笑,不愿多说。
“来吧,这御花园风景甚是不错,若不嫌我老而无趣的话,陪我走走。”
“您才不老。”这回是真的笑出来,跟上他,“王爷来看皇上的吧?”
“是啊,皇上向来身体强健,此次一病不起,让人十分担忧。”
兰双成咬着嘴唇。
“你认为皇上得的是什么病?”
她愕然:“您听见了?”
“碰巧一点儿,好像你跟兰汗意见不同。”
“……用药方面有些……”
“汤瓶内硷,指的是煮水罐子里头那一层如细砂的水垢吧。用这种东西治病,我也是头一次听到。”
“您不相信我。”
“哈哈,我是外行,所以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相信你自己。”
“但是叔父他……”
“人上了年纪,总是有点固执己见。”他朝她一眨眼。
双成又笑了,他在安慰她,真是个体贴细心的人:“谢谢。”
两人继续往前走。
“半年前那场比试很有意思。”
“哎,这您也知道?”她惊讶地,应该只有少数几人晓得才是。
“那时你父亲正为皇上阅兵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又听说自己视若明珠的爱女要独自搬到郊外去,又是不舍又要坚持亲自打点,倦得几次在我面前打瞌睡,你说我该不该知道?”
双成深感惭愧,父亲对自己实在太好。
七个月前,有一人上门找兰汗,说久闻他医界大名,要一比高下。兰汗应战,双方望闻问切各方面一路拼下来,均不分胜负。最后他们在大街上看到一个乞丐,全身流脓似要死去,于是抬将回去,约定谁能治好就算谁赢。两人每三天换一次班,你用针来我用灸,你用汤来我用药,如此折腾一月有余,就在大家认为那人铁定无望的时候,他奇迹般醒了过来——而那一天,正是兰汗轮班三天的最后一天。
于是,兰汗胜出,维住了他的“神医”之名。那人灰头土脸地离去,临去前只喃喃着:“独角莲,定是独角莲之效……”
双成在这场比试中跟着学了很多,事后没人再理那乞丐了,她却接过来,给他开药,记录他每日症状,直到他好了辞谢离去。在此过程中,她产生了疑问,那病人好转,不是因为叔父三日内汗补并用,而应归功于三日前那对手给他服的极其难见的独角莲。
她把这一推测告诉叔父,叔父不屑地道:“这么说,赢的反而是他?”
她无言。
叔父又道:“即使如你所说,他的独角莲有些功效,但若没有我的汗法说不定就发挥不出作用来。医药中互相佐使最是瞬息万变,你还不懂。”
她明白叔父一向不喜人驳他意见,但心中仍持疑惑,因独角莲原出高句丽,本土断绝已久,于是最终决定自己种来试试看。
“当一切方法都起不了作用的时候,也许你该试试。”慕容恪道。
她从短暂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有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慢腾腾地道:“也许……姜还是老的辣。”
“那么,你该听过青胜于蓝,冰寒于水。”慕容恪停下脚步,“我相信,干什么都是一样的,你行医,我打仗,谨慎固然没错,但一成不变却并不好。偶尔一些想法,也许能一击奏效。”
她有些激动:“但我的资格还不够为皇上——”
“如果你愿意的话,交给我试试。”
她的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道:“十分感谢您,王爷。您为我担了风险。”
“那么,尽量治好他,到时反过来该我谢你。”他微微一笑,“就聊到这儿吧。皇上可不习惯等人。”
他迈着大步走了。
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少时为将攻打高句丽,他父亲让他选先锋的时候,他选了只有十三岁的慕容垂,让一众人等下巴磕到胸口。
应该是信任吧?
她深吸一口气,心却跳动得更猛烈了。
“你们都退下,”躺在病床上的慕容俊挥一挥手,“太原王留下。”
满房的人包括慕容评、慕容垂等行了礼慢慢出去,可足浑哽咽着看了丈夫好一会儿,最后一个离开。
慕容俊叹口气:“朕这病来得又凶又猛,恐怕是难治的了。”
“陛下正当壮年,何以说出这么悲观的话。”慕容恪靠近他床前,诚挚地道。
“人终有一死,不过迟早而已。”慕容俊把目光从门口移到他身上,“朕并不畏死,只是大燕外寇未除,太子与凤皇又都年幼,朕实在是放心不下他们啊。”
“陛下定能渡过此劫。”
“不,朕欲效法前人,将社稷与汝。”
慕容恪吃了一惊,慌忙跪下:“陛下言重!”
“这几日朕反复想了很久,”慕容俊示意他起来,意味深长地道,“燕国是父王一手建立并促大起来的,到朕手里,也不算辱没了先祖。想想咱们几兄弟,最受父王宠爱的属老五,最有才能的当属你,至于朕嘛,若不是依立嫡以长的规矩,恐怕也坐不到这个位置——”
“陛下谋略远见均非凡人,却把臣等抬高了。”
“……为大燕长远计,你应当接受朕的心意。”
“臣只知道,正统不可乱。太子虽然年纪尚幼,然天资聪慧,必能定国安邦。”
慕容俊一捶床帏,怒道:“我们是兄弟,不必你推我让,虚饰言辞!”
慕容恪直挺挺答:“臣说的是心里话。大燕既从汉制立国,便当按汉制行事,父承子继,代代相传。臣弟只是臣弟,若陛下信任,臣当尽心竭力辅佐少主,决无他心!”
慕容俊喘着气,良久方道:“昔武王死后,周公旦辅佐成王,为后世嘉表。汝若行前人之事,朕也就没什么好忧虑的了。”
慕容恪听他此言,才将提着的一颗心慢慢放下。
“也许是天气的缘故,听着外面风敲打窗户的声音,朕觉得自己老了……老了,就会想起以前许多事情。”
“陛下想起了什么?”
“很多,”他停顿一下,闭上眼睛,“你第一次戴上甲胄的情景,朕初为人父的情景,父王死时的情景,当然……还有建制称帝时的情景,随着冉闵的头颅,鲜血溅到半空。”
“二哥。”慕容恪握住他的手。
慕容俊微微一震:“还有五弟的事情——你是不是觉得我苛待了他?”
见慕容恪不答,他哂笑着:“朕与他是嫡亲兄弟,结果最讨厌的也是他……这种感觉很奇怪……于是别人就说朕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