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眉说着,声音里带了哽咽,便说不下去了。
山岚等她稍稍平复,问道:“翠眉姐姐是在担心啥?”
翠眉稳稳声音,抹了把泪说:“我担心的事可多了。村里闲话儿啥时候少过?东头的寡妇,西头的鳏夫,南边的恶婆婆,北边的悍媳妇儿,这种事儿还少了吗?只是你看看那些流言里的人,哪个有我们姑娘这小的?就算过些天儿闲话少了,可姑娘将来议亲事儿的时候,肯定是瞒不住的。山岚,我们家是从海边过来的,双庙村当初肯收留我们家,不是他们情愿的,是官府硬塞进来的。”
她的话点到此,山岚已是想得明白,呆了呆,失神地说:“老爷有功名,双庙村跟着沾光,老爷没了,将来姑娘成了烫手山芋,他们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莫说帮姑娘了……”
翠眉欣慰地笑了笑:“好在你不是个糊涂的,晓得这个理儿。”只是说话那么绉做什么。
山岚变得忧心忡忡,两人一起心事重重地回了家,谁都没有再提这事,黄老爹吃的盐比他们吃的米多,想的比他们多,比他们深,两人不过白担心,知道黄家有这块大石头压着罢了。
再请了帮忙下葬的村里人吃吃喝喝,黄秀才的葬礼算是告一段落,剩下守孝的事都是黄家自家的事了,只有远点的村里地主听说黄秀才驾鹤归西,断断续续地送来两挂鞭炮聊表心意。
金穗养到头七这天,身子轻快了不少,因着翠眉不准她碰水,只给她擦擦身子,金穗又常常捂在被子里,身上出了不少汗,她总觉得不舒服,要想洗澡洗头那就更不可能了。
她知道不可能,也就不白费力气去提,一心一意养好身体,时时背着人伸展胳膊腿,小珍眉在时,就让小珍眉给她捶捶生锈的骨头。
黄老爹拿了把彩色的冥纸给金穗,这是从天**的茶师傅那里买的。
金穗瞧了瞧,这把冥纸全画成、剪成铜钱的模样,连上面的字“绥平通宝”都看得极清晰。金穗勉强认出这四个繁体字,就见翠眉递过来一摞冥纸:“姑娘身子不适,今儿的先不去坟上,往后你好了再补上。姑娘,你学着老太爷做就对了。”她指了指冥纸。
黄老爹搬了把矮凳到床边,演示给金穗看,边做边解说:“穗娘儿,你学着我做,用你最大的力气拍打几次,就这简单。”
金穗清明节、过年时给曾祖父母上过坟,黄老爹拿出那彩色冥纸她就知道要做什么了,却还是眨着困惑的眼仔细模仿,笨手笨脚地将彩色冥纸压平在一大摞粗糙的冥纸上,小手用尽力气去压。
连压了两摞,黄老爹点点头,摸摸她的小辫:“穗娘儿,有没有话要让我带给你爹爹娘亲的?”
金穗这几天已经会叫他们了,但别的话还是不肯多说,她垂着脑袋想了想,慢慢地蠕动小嘴唇说:“爹爹,娘,好。”
许是到了头七,黄老爹知晓黄秀才的魂魄今日就要彻底离开阳间了,他本来就有些精神恍惚,此时听了金穗稚嫩的嗓音,心酸得差点落泪,心里一遍一遍呼唤儿子的名字,叫着儿子狠心。
金穗拉了拉他衣角,充满依赖的味道。黄老爹稳住翻涌的思潮,说道:“穗娘儿,我去看你爹爹娘亲了。你和珍眉好好呆在家里,我过会儿就回来。”
金穗乖巧地点头,松开了黄老爹,提了提被子,表示自己会好好听话。
黄老爹带着翠眉和山岚,手里拎着祭品就去了坟上。
他们走后,珍眉将门闩上,坐在金穗身边,黄老爹和翠眉心情沉郁也影响到她们的心情,两人都笑不起来。
金穗此时学方言差不多了,还缺乏锻炼,本来这里靠近北方,方言与她前世说的普通话相差不远,她需要记牢的除了语调之外,还有各种物事的土话表达。
她脑子里总结着方言特点,嘴里吞吞吐吐地说道:“珍眉……五奶奶家……的孙女儿,什……啥时候去女学堂啊?”
她本是摸索着说话的语调,听在珍眉耳里,只当她怯懦,珍眉对此倒不意外,因为席氏去世后,黄秀才对女儿的教导很严,不准她出门一步,成日呆在后面小院子里,慢慢的,金穗的性格就变得有些怯懦了。她意外的是,金穗这次竟然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
“姑娘,姑娘,你好啦?”珍眉惊喜地道,一下子扑到炕沿上。
金穗点点头:“我早……早儿的就好了。”
她期盼地望着珍眉,珍眉呵呵笑,拍着小手,半晌才想起她问了什么,回答道:“我好些天儿没出去了,上次席上他们只说要送闺女儿进学堂,没说啥时候去。”
珍眉有些沮丧,因为姑娘说话问的第一个问题她竟然回答不上来。又一扬眉说:“翠眉姐姐天天儿在河边洗衣裳,等她回来,姑娘再问她,她肯定晓得的。”
金穗慢吞吞地道:“不是,珍眉,我暂时不想与别人说话,你别把我会说话的事儿告诉别人好吗?”
珍眉奇道:“这是为啥呢,姑娘?”
“我嗓……喉咙不舒服,爹爹去世,我伤心,不太想说话。珍眉,这是我们的秘密好吗?等我不伤心了,我再给爷爷翠眉惊喜。”
珍眉笑起来:“好,我绝对不告诉翠眉姐姐他们。也不告诉山岚。”
金穗疑惑,山岚又是谁?好像上次夜里黄老爹提到过这个名字,翠眉也提到过一次,只一晃就过去了,她记得不太清,只记得那件事,就是山岚其人在柴垛那里给了黄老爹一个馍。
她仍是慢慢地说:“好,也不告诉山岚。对了,山岚去了哪里?”
珍眉有些奇怪地道:“山岚跟老太爷他们上坟去了呀。”
金穗讪然一笑,又问道:“上次何大夫和爷爷的秘密,你咋对翠眉……姐姐说的?”
“嘿嘿,翠眉姐姐问我,我没告诉她呢!我只说,我在外面偷了个懒,反正翠眉姐姐老骂我懒,也不在乎她多骂一次。”珍眉言笑晏晏,不识愁滋味,全无家里其他人那样对未来的担忧,更不知道翠眉在为她的未来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