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转进房里来,对滴珠道:“适才这个官人,生得如何?”元来,滴珠先前虽然怕羞,走了进去,心中却还舍不得,躲在黑影里张来张去,看得分明。吴大郎与王婆一头说话,一眼觑着门里,有时露出半面,若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识,两下里就做起光来了。滴珠见王婆问他,他就随口问道:“这是那一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商山吴家,他又是吴家第一个财主‘吴百万’吴大朝奉。他看见你,好不喜欢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处。他就要娶你在此间住下,你心下如何?”滴珠一了喜欢这个干净卧房,又看上了吴大郎人物,听见说就在此间住,就像是他家里一般的,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这里,但凭妈妈。只要方便些,不露风声便好。旁批:要紧。”婆子道:“如何得露风声?只是你久后相处,不可把真情与他说,看得低了。只认我表亲,暗地快活便了。”
只见吴大郎抬了一乘轿,随着两个俊俏小厮,捧了两个拜匣,竟到汪锡家来。把银子交付停当了,就问道:“几时成亲?”婆子道:“但凭朝奉尊便。或是拣个好日,或是不必拣日,就是今夜也好。”吴大郎道:“今日我家里不曾做得工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说到杭州进香取帐,过来住起罢了。拣甚么日子?”吴大郎只是色心为重,等不得拣日。若论婚姻大事,还该寻一个好日辰旁批:冷话。有致有谑趣今卤莽乱做,不知犯何凶煞,以致一两年内,就拆散了。这是后话。
却说吴大郎交付停当,自去了,只待明日快活。婆子又与汪锡计较定了,来对滴珠说:“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
就拿了吴家银子四百两旁批:妙在此笑嘻嘻的道:“银八百两,你取一半,我两人分一半做媒钱。”摆将出来,摆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欢。
说话的,你说错了。这光棍、牙婆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怎还肯人心天理,分这一半与他?看官,有个缘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夸耀富贵,卖下他心;二者总是在他家里,东西不怕走趱那里去了,少不得逐渐哄的出来,仍旧元在。若不与滴珠些东西,后来吴大郎相处了,怕他说出真情,要倒他们的出来,反为不美。这正是老虔婆神机妙算。
吴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发精致,来汪锡家成亲。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傧相,也不动乐人,只托汪锡办下两桌酒,请滴珠出来同坐,吃了进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来。后来被强不过,勉强略坐得一坐,推个事故走进房去,扑地把灯吹息,先自睡了,却不关门。婆子道:“还是女儿家的心性,害羞。须是我们凑他趣则个。”移了灯,照吴大郎进房去,仍旧把房中灯点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门拽上。
吴大郎是个精细的人,把门拴了,移灯到床边。揭帐一看,只见兜头面睡着,不敢惊动他旁批:老手轻轻的脱了衣服,吹息了灯,衬进被窝里来。滴珠叹了一口气,缩做一团旁批:如画被吴大郎甜言媚语,轻轻款款,扳将过来,腾的跨上去。滴珠颤笃笃的承受了。高高下下,往往来来,弄得滴珠浑身快畅,遍体酥麻。元来滴珠虽然嫁了丈夫两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不曾得知这样趣味。吴大郎风月场中招讨使,被窝里事多曾占过先头的。温柔软款,自不必说。滴珠只恨相见之晚。两个千恩万爱,过了一夜。
明日起来,王婆、汪锡都来叫喜。吴大郎各各赏赐了他。自此与姚滴珠快乐,隔个把月才回家去走走,又来住宿不题。
说话的,难道潘家不见了媳妇就罢了?凭他自在那里快活不成?看官,话有两头,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
如今且听说那潘家。
自从那日早起不见媳妇煮朝饭,潘婆只道又是晏起,走到房前厉声叫他,见不则声。走进房里,把窗推开了,床里一看,并不见滴珠踪迹,骂道:“这贼淫妇那里去了?”出来与潘公说了。潘公道:“又来作怪!”料道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问人来。有人说道:“绝大清早,有一妇人渡河去。有认得的,道是潘家媳妇上筏去了。”潘公道:“这妮子!昨日说了他几句,就待告诉他爹娘去。恁般心性泼剌!且等他娘家住,不要去接他采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与潘婆说了。
将有十来日,姚家记挂女儿,办了几个盒子,做了些点心,差一男一妇到潘家来问一个信。潘公道:“他归你家十来日了,如何到来这里问信?”那送礼的人吃了一惊道:
“说那里话?我家姐姐自到你家来,才得两月多。我家又不曾来接他,为何自归?因是放心不下,叫我们来望望。如何反如此说?”潘公道:“前日因有两句口面,他使一个性子跑了回家。有人在渡口见他的。他不到你家,到那里去?”
那男女道:“实实不曾回家,不要错认了。”潘公炮燥道:
“想是他来家说了甚么谎,您家要悔赖了别嫁人,故妆出圈套,反来问信么?”那男女道:“人在你家不见了,颠倒这样说,这事必定跷蹊。”潘公听得“跷蹊”两字,大骂:
“狗男女!我少不得当官告来,看你家赖了成!”
那男女见不是势头,盒盘也不出,仍旧挑了,走了回家,一五一十的对家主说了。姚公、姚妈大惊,啼哭起来道:“这等说,我那儿敢被这两个老杀才逼死了?打点告状,替他要人去!”一面来与个讼师商量告状。
那潘公、潘婆死认定了姚家藏了女儿,叫人去接了儿子来家。两家都进状,都准了。
那休宁县李知县行提一干人犯到官。当堂审问时,你推我,我推你。知县大怒,先把潘公夹起来。潘公道:“现有人见他过渡的。若是投河身死,须有尸首。明白是他家藏了赖人。”知县道:“说得是。不见了人十多日,若是死了,岂无尸首踪影?毕竟藏着的是。”放了潘公,再把姚公夹起来。姚公道:“人在他家,去了两月多,自不曾归家来。若是果然当时走回家,这十来日间潘某何不着人来问一声,看一看下落?人长六尺,天下难藏。小的若是藏过了,后来就别嫁人,也须有人知道,难道是瞒得过的?老爷详察则个。”
知县想了一想,道:“也说得是,如何藏得过?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与人有奸,约的走了。旁批:也疑得是。”潘公道:“小的媳妇虽是懒惰娇痴,小的闺门也严谨,却不曾有甚外情。”
知县道:“这等,敢是有人拐的去了旁批:更是。?或是躲在亲眷家,也不见得。”便对姚公说:“是你生得女儿不长进;况来踪去迹毕竟是你做爷的晓得,你推不得干净。要你跟寻出来,同缉捕人役五日一比较。”就把潘公父子讨了个保,姚公肘押了出来眉批:不该放松潘公
姚公不见了女儿,心中已自苦楚;又经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没个道理,只得帖个寻人招子,许下赏钱,各处搜求,并无影响。且是那个潘甲不见了妻子,没出气处,只是逢五逢十就来禀官,比较捕人,未免连姚公陪打了好些板子旁批:冤哉!此事闹动了一个休宁县。城郭乡村,无不传为奇谈。亲戚之间,尽为姚公不平,却没个出豁。
却说姚家有个极密的内亲,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买卖,闲游柳陌花街,只见一个娼妇,站在门首献笑,好生面染。仔细一想,却与姚滴珠一般无二眉批:有此天然奇巧!心下想道:
“家里打了两年没头官司,他却在此!眉批:亦宿因也!”要上前去问个的确。却又忖道:“不好,不好。问他未必肯说真情。打破了网,娼家行径没根蒂的,连夜走了,那里去寻?不如报他家中知道,等他自来寻访。旁批:此人去得。”
元来衢州与徽州虽是分个浙、直,却两府是联界的。苦不多日,到了,一一与姚公说知。姚公道:“不消说得,必是遇着歹人,转贩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百来两银子,到衢州去赎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赎,未必成事。”
又在休宁县告明缘由,使用些银子,给了一张广缉文书在身,倘有不谐,当官告理眉批:周到,亦是周少溪之教也姚乙听命,姚公就央了周少溪作伴,一路往衢州来。
那周少溪自有旧主人,替姚乙另寻了一个店楼,安下行李。周少溪指引他到这家门首来,正值他在门外。姚乙看见,果然是妹子,连呼他小名数声。那娼妇只是微微笑看,却不答应。姚乙对周少溪道:“果然是我妹子。只是连连叫他,并不答应,却像不认得我的。难道他在此快乐了,把个亲兄都不招揽了?”周少溪道:“你不晓得。凡娼家龟鸨,必是生狠的。你妹子既来历不明,他家必紧防漏泄,训戒在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当面认帐。”姚乙道:“而今却怎么通得个信?”周少溪道:“这有何难?你做个要闝他的,设了酒,将银一两送去,外加轿钱一包,抬他到下处来,看个备细。是你妹子,密地相认了,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罢。眉批:此人去得。”姚乙道:“有理,有理。”
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寻一个小闲来,拿银子去,霎时一乘轿抬到下处。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得。”推个事故,走了出去眉批:此人事事精密,真老江湖!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却也不来留周少溪。只见那轿里袅袅婷婷,走出一个娼妓来。但见:
一个道是妹子来,双眸注望;一个道是客官到,满面生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走近身,急认哥哥?”
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迎着轿,忙呼姐姐?”
却说那姚乙向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却笑容可鞠,佯佯地道了个万福。姚乙只得请坐了,不敢就认,问道:
“姐姐尊姓大名,何处人氏?”那娼妇答道:“姓郑,小字月娥,是本处人氏。”姚乙看他说出话来一口衢音,声气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了。那郑月娥就问姚乙道:“客官何来?”姚乙道:“在下是徽州府休宁县荪田姚某。父某人,母某人。”恰像那个查他的脚色,三代籍贯都报将来。也还只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认,所以如此。那郑月娥见他说话牢叨,笑了一笑道:“又不曾盘问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脚色?眉批:姊妹声口。”姚乙满面通红,情知不是滴珠了。
摆上酒来,三杯两盏,两个对吃。郑月娥看见姚乙只管相他面庞一会,又自言自语一会,心里好生疑惑,开口问道:“奴自不曾与客官相会,只是前日门前见客官走来走去,见了我指手点脚的,我背地同姊妹暗笑。今承宠召过来,却又屡屡相觑,却像有些委决不下的事,是什么缘故?”
姚乙把言语支吾,不说明白。那月娥是个久惯接客、乖巧不过的人,看此光景,晓得有些尴尬,只管盘问。姚乙道:
“这话也长,且到床上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