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个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延捱时刻,误其美事。鲁公子不敢就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自米和些瓜菜之类,唤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付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鲁公子作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是仔细,不知他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旷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
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有头巾争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涂得黑黑的眉批:贫儒常事,可怜。只是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带右带,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
门公认是生客,回道:“老爷东庄去了。”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可通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鲁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
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白白儿的,瘦瘦儿的。眉批:认假为真,定然认真为假。”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字无差。盂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倒像真公子的样子。再问他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语呼唤,因鲁某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脱胃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又道:“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须题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眉批:是,是。”正是:
只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
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眉批:摹写好。分明似乱针刺体,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请岳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傍站立,受了两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大人不弃,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愧,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相见。
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担阁乡间,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间,有失奔趋。今方践约,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一对,聊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眉批:可怜。
鲁学曾愈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劳劳叨叨的说个不休。
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腋,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缢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
鲁公子听小姐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捻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刮。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夫人哭道:“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眉批:酸心语。”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般首饰,纳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阱深?
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到躲了出去。公子见了姑娘,说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
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呵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眉批:用言妙甚,好关口。”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
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诉说,一脚跌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带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眉批:田氏果有侠气。”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话,憋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
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
可惜田家贤慧女,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是鲁学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
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掸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
知县教补了状词,差人拿鲁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般,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了顾佥事人情,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
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到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两,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把这件事当作新闻,沿街传说。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时,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