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意识和潜意识自我的抵抗是在快乐原则的支配下发挥作用的:它似乎是要避免由于解放了被压抑的东西而产生的不快乐。另一方面,我们的努力通过诉诸现实原则,而指向了达到对那种不快乐的忍耐。但是,强迫性重复——即被压抑力量的表现——是怎样和快乐原则联系起来的呢?显然,在强迫性重复中被重新体验到的更大一部分东西,一定会引起自我的不快乐,因为它使被压抑的本能冲动的活动开始显露出来。不过,那是一种我们已经考虑过的,而且与快乐原则并不矛盾的不快乐:对一个系统来说是不快乐的,而同时对另一个系统来说却是满足。但是,我们现在开始探讨一个新的显著事实,这就是,强迫性重复也复活了并不包括快乐潜能的过去经验,这些过去的经验即使在很久以前,也从未给一直受压抑的本能冲动带来满足。
婴儿期性生活的早期顶峰注定是要过去的,因为它的愿望与现实是不相容的,与儿童所达到的不适当的发展阶段也是不相容的。这个顶峰在最忧伤的情境中结束,还伴随着最痛苦的感受。爱的丧失和失败以自恋的伤疤的形式在它们身后给自尊留下了永久的伤害,在我看来,以及根据马西诺夫斯基(Marcinowski,1918)的看法,这种自恋的伤疤对神经症中如此常见的“自卑感”(the sense of inferiority)产生了无与伦比的作用,由于受其身体发展的限制,儿童的性追求不可能获得满意的结论;于是以后他们便发出这类抱怨,“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什么都干不成功”。一般地说,把儿童与异性父母联结在一起的那种情感联系,往往导致失望,导致对满足的徒劳期待,或者导致对一个新婴儿诞生的妒忌——这是儿童的情感对象不忠诚的明确无误的证据。他怀着悲剧般的严肃尝试亲自生一个孩子的努力,却往往羞愧地失败。他得到的爱越来越少,对他的教育要求却越来越高,还有严厉的话语和偶尔的惩罚,终于使他明白了他受到蔑视的全部程度。这是几个典型的、经常反复发生的例子,说明了这个年龄的孩子的爱的特点是怎样结束的。
病人在移情中重复这些讨厌的情境和痛苦的情绪,并且以最大的机智把它们复活。他们寻求中断尚未完成的治疗;他们再次设法使自己感到被嘲弄了,迫使医生对他们严厉地讲话和冷淡地对待他们;他们会发现合适的妒忌对象;他们制定一个计划,或允诺给一个大礼物,以取代童年期那个有强烈欲望的婴儿——但这通常是不可能实现的。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产生过去的那种快乐,可以设想,如果这些东西作为记忆或梦表现出来,而不是采取新的经验的形式,那么,它们在今天就应该带来较少的不快乐。当然,它们是旨在导致满足的本能的活动;但是,这些活动不但没有带来快乐,反而导致了不快乐,而病人却没有从这些活动的旧经验中接受任何教训。尽管如此,这些活动仍在一种强迫性压力下重复着。
精神分析在神经症患者的移情现象中所揭示的东西,在某些正常人的生活中也可以观察到。他们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他们被某种厄运追逐着,或者被某种“魔幻般的”力量控制着;但是,精神分析总是采取这种观点,即他们的命运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他们自己安排的,是由早期婴儿期的影响决定的。在这里表现出来的这种强迫性和我们在神经症患者中发现的强迫性重复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尽管我们现在所考虑的这些人,从未表现出通过产生症状来对付神经症冲突的迹象。这样,我们就发现了,有一种人,他们的所有人际关系都是以同样的方式结束的:例如,施恩者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总会被他的每一个被保护者(proteges)愤怒地抛弃,不管他们可能在其他方面相互之间有多大的不同,因此,他们似乎注定要品尝到忘恩负义的痛苦;或者有一种人,他的友谊总是以朋友的背叛而结束的;或者有一种人,他在一生中一再地把某个人提升到有很大的私人特权或公共特权的高位,然后,在一段时间之后,他自己推翻了那个权威,并用一个新的权威来取代他;或者,还有,和女人有着爱情关系的每一位恋人,都会经历同样的阶段,并达到同样的结局。当一种重复动作和这个人的积极行为联系起来时,当我们能够在他身上分辨出一种基本的性格特质,这种特质总是保持一样,并且在重复同样的经验中强迫性地表现出来时,这种“同一事情无休止地重复出现”就不会使我们感到惊讶了。下述案例给我们留下的印象要深刻得多,在这些案例中,主体似乎有一种消极的体验,他并没有对这种体验施加自己的影响,但却总是一再遭遇同样的命运。例如,那个接连与三任丈夫结婚的女人的故事,很短一段时间之后,每一位丈夫就病倒了,她只好服侍他们直到他们死去。对诸如此类的命运所做的最动人、最有诗意的描述是泰索(Tasso)在他的浪漫史诗《自由的耶路撒冷》中做的。他的主人公坦克莱德无意中杀死了以敌军骑士的盔甲做伪装的、他所热恋的少女克洛林达。把她埋葬之后,他走进一片陌生而神奇的森林,这片森林曾使十字军恐怖万分。他拔出宝剑砍倒一棵大树;但是,从树干的创口里流出了血和克洛林达的声音,她的灵魂被囚禁在这棵树里,他听见了她的抱怨,他再一次伤害了他所爱恋的人。
如果我们考虑一下诸如此类的观察发现,它们是以移情中的行为和男人及女人们的生活史为基础的,我们就可以大胆地假设,在心灵中确实存在着一种强迫性重复,它超越了快乐原则。现在,我们也倾向于把创伤性神经症中出现的梦,以及导致儿童游戏的冲动和这种强迫性联系起来。
但是,人们注意到,只有在很少的情况下,我们才能观察到这种不受其他动机支持的强迫性重复的纯粹效果。在儿童的游戏中,我们已经强调了一些可以解释强迫性的其他方式。强迫性重复和可以直接获得快乐的本能满足,在这里似乎结成了一种亲密的伙伴关系。移情现象显然被抵抗利用了,抵抗是自我在顽固地坚持压抑时所保留的。可以说,治疗试图对它发挥作用的这种强迫性重复,却被自我拉向它的一侧(就像自我依附于快乐原则那样)。大量的可以被描述为强迫性命运的现象,似乎都可以在一种合理的基础上理解;这样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引入一个新的和神奇的动机力量来解释它。
(这种动机力量的)最无可怀疑的例子或许就是创伤的梦。但是,经过更慎重的考虑,我们将被迫承认,即使在其他一些例子中,全部的依据也不可能用我们所熟悉的动机力量的活动来解释。要证明强迫性重复的假设是合理的,还有大量的东西尚未得到解释——强迫性重复似乎是一个比它所超越的快乐原则更原始、更基本、更具有本能的东西。但是,如果强迫性重复确实在心灵中发挥作用,我们应该很想了解一些它的情况,想知道它相当于什么样的功能,它会在什么情况下出现,它和快乐原则是什么关系——毕竟,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把支配心理生活中兴奋过程的进展归功于快乐原则。
(第四章)
现在接下来讨论的就是思辨或推测(speculation),思辨常常被看作是很牵强的,读者可以根据他的个人爱好,对这种思辨进行考虑或不与考虑。我们还可以说,这种思辨是一种尝试,试图始终一致地探究某种观点,这种出于好奇心的观点是想看一看它将导致什么结果。
精神分析的思辨是从研究潜意识过程中获得的印象作为其出发点的,这种印象认为,意识可能不是心理过程的最普遍的属性,而只是它们的一种特殊功能。用心理玄学的术语来说,它主张,意识就是那个它描述为“意识”(Cs.),一种特殊系统的功能。意识所产生的东西主要是对来自外部世界的兴奋的知觉,以及只能从心理结构内部产生的快乐和不快乐感受,因此,我们可以给有知觉的意识(Pcpt.—Cs.)系统在空间安排一个位置。它一定位于内部和外部之间的交界处;它一定被转向外部世界,而且一定会包围着其他心理系统。人们将会看到,在这些假设中,并没有什么冒风险的新东西;我们只不过采纳了大脑解剖所坚持的定位观,它把意识定“位”在大脑皮层,即包在中枢器官最外面的一层。从解剖上讲,大脑解剖没有必要考虑,为什么意识应该居住在大脑的表面,而不是被安全地安放在其最深处的某个地方。或许我们在为我们的知觉意识系统中的这种情境进行说明时,将使研究更加成功。
意识并不是我们归之为这个系统中的诸过程的唯一特性。以我们从精神分析的经验中获得的印象为基础,我们假设,在其他系统中出现的所有兴奋过程,都在它们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痕迹,这些痕迹形成了记忆的基础。因此,这些记忆痕迹和成为意识的这个事实并没有任何关系;确实,当把它们甩在后面的这个过程是一个从未进入过意识的过程时,它们确实常常是最强大、最持久的。但是,我们发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诸如此类的永久的兴奋痕迹也是在知觉—意识系统中遗留下来的。如果它们经常保持有意识的,那么,它们很快就会被该系统接受新兴奋的能力加以限制。另一方面,如果它们是潜意识的,我们面对的问题就应该是,解释潜意识过程在一个系统中的存在,否则,这个系统的功能就会伴随着意识现象。根据我们把成为意识的过程归结到一个特殊系统的假设,可以说,我们就会什么都没有改变,而且一无所获。虽然这种考虑并不是绝对结论性的,但却引导我们猜想,成为意识的和留下一个记忆痕迹,都是在同一个系统中互不相容的过程。因此,我们应该能够说,兴奋过程在意识系统中成为意识的,但却没有留下持久的痕迹;不过,这种兴奋被传导到在其内部的另一些系统中,而且正是在这些系统中它的痕迹才被遗留下来。我遵循这些同样的思路,在我的《释梦》的思辨部分中把这种概括性的描述包括在其中。我们必须牢记,我们从其他来源中所知道的关于意识的起源是非常少的;因此,当我们提出这样的命题,产生的是意识而不是记忆痕迹,这个主张应该得到考虑,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是建立在以相当明确的术语建构框架的基础上的。
那么,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意识系统就具有这种独特性的特点,在这个系统中和在其他心理系统中所发生的情况相反,兴奋过程不会使它的成分发生任何持久的变化,而是可以在成为意识的现象中发散出来。这种与普遍规律相违背的例外,要求用某个只能适用于该系统的因素来进行解释。这个在其他系统中都不存在的因素,可能确实是意识系统的被暴露在外的情境,它和外部世界是直接联系的。
让我们把可能最简单形式的生命有机体描述为一个对刺激很敏感的物质的未分化的囊。那么,它那转向外部世界的表面将从这种情境下被分化出来,并且成为一个感受刺激的器官。确实,胚胎学通过尽力重现人类发展史,实际上向我们表明,中枢神经系统发源于外胚胎层;大脑的灰质仍然是有机体的原始表层的派生物,并可能遗传了它的某些基本特征。由此,我们很容易设想,由于外部刺激对囊的表面的不断影响,它的一定深度的表面就可能发生了永久的变化,它的兴奋过程就和在更深层发生的兴奋过程截然相反。由此而形成了一个终于被刺激作用消耗殆尽的外表,它就要为接受刺激而表现出最适当的可能条件,而且不可能再发生任何变化。用意识系统的术语来说,这就意味着,它的成分不受来自兴奋过程的任何更持久变化的影响,因为在那一方面它们已经发生了可能是最大程度的变化:但是,现在它们已经能够产生意识了。对物质的这种变化的性质和兴奋过程的性质而言,可能还会形成各种目前还无法验证的观点。可以设想,在从一个成分传向另一个成分时,兴奋必须克服一种抵抗,而抵抗的这种减少,正是留下兴奋的永久痕迹的东西,就是说,一种促进作用。因此,在意识系统中,从一个成分传导到另一个成分的这种抵抗,就不再存在了。这种描述可以把布洛伊尔在心理系统的成分中对安稳的(或受约束的)能量和活动的贯注能量之间的区分联系起来;意识系统的这些成分不携带受约束的能量,而只携带能自由释放的能量。但是,在表达这些看法时,最好是尽可能地谨慎为好。不管怎么说,这种思辨将使我们能够把意识的起源与意识系统的情境产生某种联系,与必须归之于在其中发生的兴奋过程的独特性联系起来。
但是,关于有着外感受层的活的囊泡,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说。这个微小的生物体,在充满着最强大能量的外部世界中漂浮着,如果不给它提供一个抵御刺激的保护层,它就会被发自这些能量的刺激活动所毁灭。它是以下述方式获得这种保护层的:它的最外层不再具有适合于这个活的物质的结构,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无机的,现在这个囊泡的作用就像一个与刺激隔离的特殊覆盖物或薄膜,结果,使外部世界的能量不能进入下面这些保留着其生命活力的皮层,只有保持其原先强度的一小部分才能进入;而且这些皮层能够在保护层的掩护下致力于接受那些被允许通过的大量刺激。但是,只要不出现这种强大到能穿透保护层的刺激,这个外层就是到死也能使一切更深层的东西免遭同样的命运。对活的有机体来说,防备刺激几乎是一项比接受刺激还重要的任务;保护屏障有其自己的能量仓库,必须首先努力保护这些特殊的能量转换形式,这种能量转换是在抵御那些在外部世界活动的、具有强大能量的影响中——在试图抵消它们,因而也具有破坏性的影响中,在自身之内发挥作用的。接受刺激的主要目的是发现外界刺激的方向和性质,为此,只要取外部世界很少的一点样本,也可以说,做少量的抽样检查就够了。在高度发达的有机体中,曾经是一个囊泡的外表感受层早已退缩到身体的深处,但还有一部分留在紧靠着抵御刺激的普通保护层的表面之下。这些就是感觉器官,它们主要是由接受刺激的某些特殊作用的机构组成的,但也有一些特殊的安排,是用来对过量刺激提供进一步保护,和避开各种不适当的刺激。它们只对付很少量的外界刺激,只接受外界的样本,这就是它们的特点。或许可以把它们和触角做一比较,触角不断地伸出来接触外部世界,然后又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