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描述过的)在童年心理生活的早期活动中和在精神分析治疗的事件中表现出来的一种强迫性重复,在很大程度上显示了一种本能的特征,而且,当它们的活动和快乐原则形成对立时,就会显示出好像有一种“魔幻般的”力量在起作用。在儿童的游戏中,我们似乎发现,儿童甚至会因为另一个原因而重复快乐的体验,因为通过他自己的活动,能比只通过被动的体验更彻底地更多地控制这种强烈的印象。每一次新鲜的重复似乎都加强了儿童竭力以求的这种控制。儿童并不能使他们的快乐体验得到足够经常的重复。他们不懈地坚持这种重复的同一性。这个特点在后来则消失了。如果一个笑话被第二次听到,它几乎不会再引人发笑;戏剧性的表演在第二次绝不会产生像第一次那样的印象;的确,要说服一个成年人马上再读一遍他非常喜欢读的一本书,几乎是不可能的。新奇总是快乐的必要条件。然而,儿童则会不厌其烦地央求成人重复一个他给他们看过的、或者和他们一起玩过的一种游戏,直到这个成年人拒绝再玩或实在筋疲力尽为止。同样,如果给儿童讲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他就总想一遍又一遍地听这个故事,而不听其他新故事;而且他会严厉地规定,重复得必须一模一样,并纠正讲故事的人可能误漏的每一次差错——虽然他们可能实际上是想通过插嘴来获得新的赞许。所有这一切和快乐原则并不矛盾;显然,这种重复,这种同一事物的重新体验本身就是快乐的一个根源。相反,在接受分析的一个病人的案例中,在移情中强迫他去重复童年生活的事件,显然丝毫也没有考虑到快乐原则。病人在这方面的举动完全像一个孩子,这使我们看得很清楚,他的被压抑的原始经验的记忆痕迹并没有以一种约束状态表现出来,在某种意义上说,确实不可能服从那个继发过程。再者,他们通过结合前一天留下的记忆痕迹,把他们有能力形成一种愿望的幻想归因于他们不受约束这个事实,这种幻想将在一个梦里表现出来。当我们在分析的后期试图诱导病人和医生完全脱离开时,就经常遇到作为一种治疗障碍的同样的强迫性重复。我们还可以假设,当那些对分析并不熟悉的人感受到一种模糊的恐惧时——仿佛他们害怕唤醒那些他们认为最好留在睡眠中的东西——他们所害怕的归根结底是对出现这种被魔幻般的力量所占有的强迫性。
但是,是“本能的”这个谓语是怎样和强迫性重复联系起来的呢?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可避免地要产生这种想法,我们可能已经发现了一个普遍的、迄今尚未被清楚地认识到的,或者至少没有被明确强调的本能特点的痕迹,或许是一切有机生命特点的痕迹。因此,似乎可以这样认为,一种本能就是在有机生命中先天存在的旨在恢复早期事态的一种欲望,这是一种在外部干扰力量影响下这个生物实体必须抛弃的欲望;就是说,它是一种有机体的弹性,或者换一种说法,是有机体生命中固有的惰性的表现。
对本能的这种理解在我看来是很陌生的,以为我们已习惯于在本能中发现这个趋向变化和发展的因素,而现在我们却发现,人们要求我们认识到的是在它们身上恰恰相反的东西——即有机体的保守性质的表现。另一方面,我们很快就会联想起一些动物生活的实例,它们似乎可以证实这个观点,即本能是在历史上被决定的。例如,有些鱼类为了在远离它们通常居住区的某一水域内产卵,而在产卵期进行艰苦的长途跋涉。根据许多生物学家的观点,它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寻找它们的物种以前所居住过的水域,但是,随着时间的迁移,这些水域已经转换给其他鱼类了。据说候鸟的定期移栖也同样适用于这种解释——但是,当我们考虑到,在遗传现象和胚胎学的事实中,我们有关于有机体强迫性重复的最深刻印象的证据时,我们很快便发现没有必要再寻找更多的事例了。我们发现,活的动物的生殖细胞在其发展过程中一定会重复(虽然只是以简化的短暂的形式)这种动物由此进化而来的一切结构形式,而不是沿着最短的道路迅速地形成它自己的最终形状。这种行为只有在一种很小的程度上才能归因于机械的原因,而且我们也不能相应地忽视历史的解释。同样,通过长出一个与失去了的器官完全类似的器官,这样一种再生能力在动物王国里屡见不鲜。
我们将会遇到这个并非毫无道理的反对意见,很有可能的是,除了那些促使重复的保守本能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强烈趋向发展和产生新的形式的本能。这个论点当然也不能忽视,我们在讨论的后一阶段将予以考虑。但是,我们眼下最好还是在它的逻辑结论中遵循这个假设,即一切本能都把恢复一种早期的事态作为它们的目的。这个结果可能给人留下一种神秘主义的或故弄玄虚的印象;我们仍然可以相当坦然地排除曾经追求过任何这类目的的谴责,我们寻求的只是合理的研究结果,或者基于它而建立的各种看法;在这些结果中,除了那些确定无疑的特性之外,我们并不希望发现任何其他性质。
因此,我们不妨假设,一切有机体的本能都是保守的,都是从历史上获得的,并且朝向恢复某种较早期的状态。这样,我们一定会把一切有机体发展的现象归之于那些外部有干扰的和有趣的影响。原始的生物实体从一开始就不想改变;如果条件始终不变,它就总是只重复同样的生命历程。但不管怎么说,一定是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地球的进化史及其和太阳的关系,才有可能在有机体的发展中留下痕迹。有机体的保守本能已经使每一种强制性的变化被同化到有机体生命的过程中,并且把它们储藏起来,以供今后进一步重复。当这些本能实际上只想努力借助于新旧两条道路达到一个古老的目标时,它们表现的假象却必定是一些努力追求变化和进步的力量。另外,一切有机体奋力以求的这个最后的目标也是可以说明的。如果生命的目标是迄今为止从未达到过的一种状态,它就会和本能的保守性产生矛盾。相反,它就一定是一种古老的状态,一种最初始的状态,是活的有机体很久以前就脱离开的状态,并力图通过一切迂回的发展道路又回到这个出发点。如果我们把它作为一种不承认有例外的真理,即一切活的东西都是由于自身之内的原因而死亡的——重新成为无机物——那么,我们将只能说“一切生命的目标就是死亡”,我们还会回想起这句话:“无生物是在有生物之前就已存在。”
在某一时期,通过我们对其性质还不能形成概念的某种力量的活动,生命的属性在无生物中被唤醒了。或许这个过程就是一个使其他生命物质后来在一定的生物阶层产生意识的类似的原型。因此,在以前无生物中产生的紧张便力求要达到一种平衡;第一种本能便以这种方式显示出来,即回到无生命状态的本能。那时,生物是很容易发生死亡的;其生命的历程可能只是很短暂的,其方向是由这个幼小生命的化学结构所决定的。或许,通过一段漫长的时期,生物就可以这样得到不断的再生,而又很容易死去,直到决定性的外部影响以这样一种方式发生了改变,迫使仍然活着的生物更加广泛地偏离最初的生命历程,并且采取更复杂的和迂回的道路来达到死亡的目标。这些被保守的本能忠实地保留下来的、通往死亡的迂回道路,在今天就这样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现象的画卷。如果我们坚定地认为,本能的保守性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就不可能获得关于生命的起源和目标的任何其他假设。
如果这些结论在我们听起来很奇怪的话,那些使我们做出关于许多本能的结论也一定会使人同样感到困惑不解,我们认为,这些本能处在有机体的生命现象的背后。我们关于每一个活的生物都具有自我保存(self—preservation)本能的假设,和本能的全部生命的目的就是产生死亡的假设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些自我保存的本能、自我肯定的本能和控制(mastery)的本能,看来已极大地削弱了其理论的重要性;它们是一些局部的本能,其功能是保证有机体将遵循自己的道路走向死亡,以及避开回到无生物存在的可能的道路,这不是有机体本身所固有的可能性。我们不再考虑有机体的那种令人困惑的决心,它是如此难以和前后关系联系起来,这是有机体在面临每一种障碍时保持自己的存在的决心。留待我们考虑的是这个事实,即有机体只希望以它自己的方式死亡。因此,这些生命的看守人最终也是死亡的忠实追随者。这样便产生了自相矛盾的情境,即活的有机体最竭尽全力地抵抗这些事件的发生(其实是一些危险),而这些事件能帮助它通过很短的迂回道路,迅速地到达它的生命目标;但这正是具有纯粹本能特点的行为,它和一种理智的努力形成对照。
但是,我们不妨暂停下来,进行一下思考,事情不可能就是这样的。神经症理论曾给予它一个有特定地位的性本能,这些性本能表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形。
并非所有的有机体都受外部压力的强制,这种外部压力驱使它们不断地增加发展的程度。许多有机体直到现在还继续把自己保持在低水平上:今天还存在着这样的生物,尽管不是全部的生物,它们必定类似于高等动物和植物的最早期阶段。确实,它们直到今天还活着。同样,基本的有机体虽然构成了更高的生命形式的复杂机体,但并非所有的机体都走这条进化到自然死亡的全部道路。其中有些生物的再生细胞,很可能保持着生命物质的原始结构,在一定时期之后,携带着一切遗传的和新获得的本能素质,从作为一个整体的有机体中分离出来。可能正是这两个特点,才使它们的独立存在成为可能。如果条件合适了,它们就开始发展,就是说,重复同一种行为循环,它们的存在便归属于这种循环;结果,物质的一部分又把它的发展贯彻到底,而另一部分,作为一个新的生殖核心,又返回到这个发展过程的开端。这样,这些生殖细胞就不利于生物的死亡,并且能成功地战胜在我们看来似乎必定是潜在永存的东西,尽管它或许只意味着死亡道路的一种延长。我们必须把这个事实看作是最有意义的,即生殖细胞的这种功能得到了加强,或者,如果它和另一个与它相似,却又有所不同的东西相混合,才能使这种功能发挥作用。
有一些本能主宰着这些基本有机体的命运,这些基本有机体比个别有机体存活得长,当这些有机体无法防备外部世界的刺激时,这些本能便为它们的安全提供庇护,并最终和其他生殖细胞产生联合等等。这些总起来说就构成了这样一组性本能。在与其他本能同样的意义上,它们也是保守的,在那种情况下,它们要重新恢复生物的早期状态;但是,它们的保守性程度更高,在这里,它们显示出自己特别能抵抗外部世界的影响;在另一种意义上说,由于它们要更长时间地保存生命本身,所以它们也更加保守。它们是真正的生的本能(life—instincts)。它们的行为表现和由于其功能而导向死亡的其他本能的目的恰恰相反;这个事实表明,在它们和其他本能之间有一种对立,神经症的理论早就认识到这种对立的意义。在有机体的生命中似乎有一种摆动的节律。一组本能向前压,以求尽可能快地到达生命的最终目标;而另一组本能则在发展到某一阶段时就返回到某一点,只是又从某一点走了一段同样的路程,从而延长了旅程。虽然性欲和性别之间的区分在生命之初肯定并不存在。然而,很有可能,后来被描述为性欲的本能从一开始就发挥作用了。有人认为,只是在后来某个时期,它们才开始发挥反对自我本能(ego—instinct)的作用,这个观点是不正确的。
现在,我们不妨暂时回过头来,考虑一下是否所有这些思辨都是有基础的。除了性的本能之外,难道就真的没有寻求恢复早期状态的任何其他本能了吗?难道就没有一种本能在为一种还从未达到过的状态而奋斗吗?我还没有在有机界找到和我提出的特点相矛盾的任何确定的例子。在植物界和动物界中,显然并不存在向更高水平发展的任何普遍的本能,虽然不可否认,这种发展事实上确实是存在着。但是,一方面,当我们宣布一个发展阶段比另一个更高级的时候,这常常只不过是一个个人见解的问题;而另一方面,生物学教导我们,在某一方面更高级的发展常常要被另一方面的退化所抵消或压倒。另外,存在着许多种动物形式,我们能从这些形式的早期阶段推测出,相反地,它们的发展已具有退化的特点。高级的发展和退化一样,完全可能是促进适应的外部力量的压力所导致的结果;在这两种情况下,本能所起的作用可能仅限于(以一种内在根源的形式)保持住这种强制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