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柱没有被抓进监狱以前,隔三差五就会回来一趟。他回来只有两件事情可做:找到被母亲藏起来的钱,然后没深没浅地将母亲暴揍一顿。
大贵没有读过一天书,二贵读完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在家,有了两个孩子的帮忙,家里日子一点一点好起来。粮食自然是富足的,秋天卖掉余粮,给三贵留了学费,还能剩下一点点。可是不管母亲把钱藏在哪里,锁柱总能准确无误地翻找出来。找出来,在手里啪啪地甩着,命令母亲站到院子里。母亲刚刚站好,他的皮带就抡过来。皮带像一条蛇,空中裹挟着锋利的呜呜风声,狠狠咬上母亲后背。
锁柱说我知道你想离婚……你想让我当一辈子王八吗?你这个婊子!信不信我这就宰了你?啊?你信不信?宰了你我再宰了大贵二贵三贵!我连甫大夫一块儿宰了!我把甫大夫的鸡巴阉下来当下酒菜!你他娘还敢瞪我?信不信我把你的脑袋揪下来当尿壶?你这个婊子竟敢让我当王八……
柴门紧紧地闭着,家里只有可怜的母亲和残暴的锁柱。皮带每一次抽中母亲,母亲都会痛苦地低呼。道道血痕在母亲的后背上交织,又有新的血痕覆盖上去,旧的血痕就会渗出点点血珠,如同一条条缠在母亲身上的哭泣的鳗鱼。后来锁柱打累了,他扔掉皮带,脱下裤子,粗野无耻地骑上母亲的肚腹。母亲把脸扭向一边,尽量躲避着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浓烈的酒气。锁柱将母亲的脑袋硬扳过来,她就紧紧地闭上眼睛。锁柱不肯罢休,伸出手指把扒开母亲的眼睛,他说你他娘的嫌我是吗?你他娘的看着我!他啪啪地掴着母亲的耳光,他把母亲的牙齿打得松动,把母亲的耳朵打出血来。母亲的脑子突然钻进去一千只同时鸣叫的夏蝉,母亲的身体逐渐失去了知觉。恍惚中她感觉锁柱站了起来,高高地站在她的面前,狞笑着将腥臊的污物射向她的脸……
大贵和二贵推开柴门,同时发出一声惊叫。锁柱早已经离去,母亲静静地躺在院子里,眼睛里刮起一层又一层的黄沙。二贵跑过去替她套上裤子,大贵将她背上炕头,又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几分钟以后母亲开始发抖,她缩在被子里觳觫不止,嘴唇变成白色,眼神变得冰凉。二贵握住母亲的手,说不用怕不用怕。母亲看着二贵,连目光都抖动起来。她喃喃地说你要嫁人的话,嫁得越远越好。二贵懵懂地点头,去灶间为母亲端一碗开水,又在碗里冲上一个鸡蛋。那天大贵为母亲烧了整整一锅开水,在母亲终于不再发抖的时候,大贵说妈,让二贵替你洗洗身子吧。
那年大贵十四岁,二贵十二岁,三贵九岁。那是1989年,秋天,风调雨顺,高梁和苞米将漫山遍野染得红黄相间。母亲第二天就下了地,她包着大红的头巾,穿着翠绿的裤子,把路走得摇摇晃晃。母亲从此落下了耳鸣的毛病,即使到了隆冬,她也说她的脑子里有一只尖声鸣叫的蝉。
然后,锁柱锒铛入狱。
母亲度过两年平静并且快乐的时光。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脚步渐渐轻盈。没人的时候,她甚至哼起多年不唱的吕剧。嗓门亮起来,二贵就听傻了眼——母亲的调子比县剧团的女演员还要高上八度。只是她仍然耳鸣,她笑着说等那些蝉叫烦了就会停下来。母亲常常在夜里爬起,电灯下看着一天天蓬勃长大的大贵二贵三贵,一个人舒心地笑。
可是突然有一天,栓子爷告诉母亲,锁柱被提前释放了。
母亲正喝着水,手里的碗啪啦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栓子爷说千真万确,已经有人在镇上看见他了……锁柱搂着那个女的,正在打台球。一瞬间母亲六神无主,她愣愣地看着栓子爷,牙关开始轻颤。栓子爷捋一把山羊胡子,说如果信得过我,你就把家里的钱先放到我家,我替你保管……母亲似乎没有考虑,慌慌地取了钱和存折,塞给栓子爷——似乎锁柱马上就会闯进院子。
几天以后锁柱真的回到甫庄。他没有着急先回家,而是直接把自己像坦克车一样轰隆隆地开进栓子爷家的炕间。他逼近栓子爷的脸,问婊子是不是把钱给了你?栓子爷说我不知道谁是婊子。锁柱说老不死的你少装糊涂!又恶狠狠地对栓子婆说,把婊子给你的钱拿出来!栓子婆不理他,从搪瓷缸里取出假牙,戴上,喀叭喀叭地嚼起花生米。锁柱开始翻箱捣柜,他几乎把栓子爷的两间破草房倒过来拍打,却翻不出一分钱。气急败坏的锁柱搬一条长凳在炕间坐下,一边拔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对栓子爷说,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栓子婆呸一声吐掉嘴里的花生米,又指着锁柱的脑门说我们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她顺手抄起放在窗台上的剪刀,她说以我这把年纪拿剪刀插了你政府也没有办法,那是你活该;你再在这里耍赖泼皮,万一我发病过去有个三长两短,你还得蹲监狱,还是你活该。然后她指指院子里咆哮不止的狗,吩咐栓子爷说,把大黄放了!锁柱悻悻地起身,暴恼地踢翻凳子。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骂总有一天把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活埋了!栓子婆大吼一声,快滚!声如巨雷,震得房梁上的灰挂一串一串往下掉。
栓子婆从怀里掏出红布包递给栓子爷,她说把它锁到最底下的抽屉里,栓子爷说我看还是锁到最上面的抽屉里吧好像锁最上面的抽屉里比较安全……栓子婆说你这个老不死的再敢跟我顶嘴我就找根麻线缝上你的嘴巴。
那天锁柱没有在家里找到母亲。那天家里只有大贵。大贵坐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地磨一把锋口雪青的镰刀。锁柱站在他的后面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问,你磨镰刀干什么?你想杀我?大贵朝油石上吐一口唾沫,手上动作更快。锁柱进了屋子,一会儿出来,怀抱着一大撂碗。他走到大贵面前,将那撂碗一个一个摔得粉碎。他挑衅说我把碗都摔了,你和二贵三贵还有你妈今天没有碗吃饭啦……兔崽子你快拿镰刀砍我啊!大贵皱皱眉头,刀刃划过油石,发出吱吱的声音。锁柱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他说你这个小兔崽子倒是狼心兔子胆。他将一口黏痰吐上大贵紧攥着镰刀的手,然后狂笑着甩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