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时期,大凡有点名堂的女人多有过逃婚的经历。一个敢于逃婚的女子,不要说在那个时代,就是在今天,想象之中也总有点桀骜锋利,但毛彦文似乎是个例外—她的确曾逃婚过,但是她原本是个乖乖女,是个很听话的女孩;即使是逃婚本身,那也是她“听话”的结果—当然不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听了老师与表哥的话。
如果没有这位老师和表哥,毛彦文说不定也就听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顺顺当当嫁给那个父亲为她选定的方家少爷了。我们今天在这儿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晚年的毛彦文曾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过这样一段话:“这颗无意中种下的苦果(指逃婚),令我一生尝尽苦汁,不光丧失了家庭幸福,且造就灰暗一生,壮志消沉,庸碌终身……”由这段话可以看出,毛彦文对于自己当年的逃婚似乎充满了悔恨,据此我们也不难想象,凭着她的好脾气,如果她不逃婚,嫁到方家的生活她也完全可以过得下来;说到底那也是一种生活,且那个时代的多数女人都是这样过完一生的,也不见得一定就多么痛苦。
可是,哪知道就在她即将出嫁之时,老师为她另指了一条道,而那个年龄段里的她,也与今天的许多中学生一样,老师的话比起父母的话在他们那儿是绝对权威,更何况还有个表哥也站在老师一边,所以她便自然而然没听父母的话而听了老师和表哥的话逃了婚。
当然,这里面她自己也不能说一点主意也没有。那时毛彦文即将从江山的西河女校毕业,并已考取杭州女子师范学校,如果回去结婚,那就意味着她读不成书了,而她又太喜欢读书了,且成绩是相当的好而不是一般的好—这从她后来曾一举夺得浙江省的“高考状元”这一点便可知—一边是这么好的学业,一边是虽然订婚七年但连个面也没见过的男人,她心中的天平自然也倾向于学业。
当时西河女校的校长叫毛咸,与毛彦文算来“五百年前是一家”。在自己的学校里有这么一位小本家成绩如此出众,作为校长的毛咸自然是十分关注,并希望她在学业上能走得更远;再加上毛校长又是个思想十分开明的知识分子,在此之前,她就已经帮助自己一个亲戚的女儿成功逃婚,因此当她得知毛彦文的父亲为了生意而将毛彦文骗回家去准备嫁掉时,便暗暗决定也鼓动毛彦文出逃。再加上毛彦文的表哥朱君毅是西河女校的教师,校长便十分自然地布置给老师一项特殊的工作,这就是让朱君毅帮助既是自己表妹也算是自己学生的毛彦文具体策划和实施一场精彩的逃婚。
而对于朱君毅来说,这实在是个美差,而且还不乏刺激,自然是全力以赴。
朱君毅是毛彦文舅舅的儿子,据说三岁就能背《论语》,五岁就能背《孟子》,是个神童,但是小神童从小就有点自私,每有新玩具和好吃的,他总是先藏起来,再背着其他孩子一个人独享;但是难能可贵的是他对于毛彦文这个小表妹倒似乎另眼相看,他的玩具只有毛彦文才能玩一玩,有一点点好吃的,他也会分一点儿让毛彦文尝一尝。正是因此,毛彦文从小对于自己的这个表哥有一种特殊的好感。
有老师的撑腰、指点和策划,又有表哥的具体帮助和接应,毛彦文终于在临上花轿前从家里的后门偷偷逃走了。
毛彦文的成功逃婚,在当时可谓是一爆炸性新闻,事后不久,就有好事者据此写成了《毛女逃婚记》一文,在当时的八卦杂志上连载,毛彦文自然也成了一时的新闻人物。不过事后最尴尬、最倒霉的是毛彦文的父亲,因为他此前不但已收了人家的彩礼,而且还打了一如意算盘,即:将毛彦文去顶他原来欠人家的一些旧账。但毛彦文这一逃后,他得新账旧账一起还人家不算,还要赔人家的“损失费”。因为对于人家来说,这不是遭遇了莫大的侮辱吗—哪有花轿都上了门,说是新娘子跑了的!不是耍人吗?为此毛彦文的父亲这个小商人,不得不赔了人家一千大洋,才算将人家的气给消了,将事情了了。
正在此时,大舅子(朱君毅的父亲)竟然登门提起亲来了,这让毛彦文的父亲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外面风言风语的事竟然成了事实—毛彦文的逃婚原本也不是什么逃婚,实际上是与她表哥朱君毅私奔了。于是他少不得要对这位登门提亲的大舅子冷嘲热讽了一番,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你今天求上我门来了,你得先承认,“我家女儿是个好女儿,全是被你儿子带坏的!”“是的是的!全是我们君毅的不是,好了吧?现在既然一切都木已成舟,你我也只有顺水推舟,这些话还有什么说头呢?”朱父此话听起来只是实话实说,但有时实话实说的话也是最不客气的话。不是吗,他这几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我这是给你台阶哩,你也不要不识好歹!其实,毛彦文父亲话虽这样说,但此时内心还是很感安慰的,因为事已至此,毛彦文能嫁到舅家做儿媳妇也算烧高香了—谁还会要她这个名义上已“失节”了的女孩子呵!再则,这样至少自己赔给方家的这一千大洋或许又可以从朱家得到补偿了,因此,朱家的提亲实际上正是“弯刀对着瓢切菜—正合适”。于是双方心照不宣,一桩婚事也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地定了下来。
前面说到,毛彦文逃婚时并没有与朱君毅私订终身在前,而仅仅是她听了一次校长的话,再加上自己又想继续读书,怎么逃婚后这么快就与朱君毅“木已成舟”了呢?其实这全是朱君毅的“功劳”。
或许朱君毅对表妹早就“郎有情”,但毛彦文逃婚时才年仅十六岁,她对表哥虽多有好感,但并没“妹有意”,甚至直到朱君毅给她大写情书时,她的第一反应竟是拒绝,因为她那时已经从学校的教科书上知道了“从科学上说近亲不应该结婚”。哪知道这个在表妹眼中见多识广的表哥,反而对此一再表示并不在乎,不但情书越写越多,越写越急,还说他与她已如他们家乡的“须水郎山,亘古不变”了。就这一句,让毛彦文大为感动,于是她便又一次“听”了表哥的“话”,与他相爱了。而这一次,校长自然也不再反对,因为她也觉得毛彦文将来要嫁正应该嫁像朱君毅这样的青年才俊。
这便有了朱君毅父亲的登门提亲。
不久,朱君毅考取了清华大学留美预科班,与毛彦文暂时分开,但毛彦文一点也不担心朱君毅身上会发生什么,因为她相信“须水郎山,亘古不变”。他们二人说好,从今以后,直到他留美回来,总共五年时间,这五年时间正好用“仁、义、礼、智、信”五个字作为他们将开始的通信编号,之所以如此,也是为了时刻用这五个字为对方约束自己。
如果事情真如他们约定的那样发展和结果,倒也没什么故事可说了。谁知道五年过后,朱君毅学成回国,却怎么也看不上毛彦文了,据说原因是他这些年看惯了性感的欧美女人,回到家里再看毛彦文,觉得她不够丰满,身材没有“S”型的曲线,至少是“S”得不明显。
此时朱君毅在东南大学任教,毛彦文在金陵女大读书。说起来毛彦文来金陵女大读书还很有周折:起初毛彦文是想报考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但是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那年居然不招女生,她一气之下就去报考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这一考竟然考了个浙江省第一名。南高师此时一看,这么好的一个生源旁落了,也觉得有点可惜,又找到毛彦文说,南高师可以破例录取她。当然这次轮到毛彦文不答应他们了。可是几年后朱君毅回国,受聘于东南大学,这才让毛彦文转学到南京的金陵女大的,目的便是为了陪伴朱君毅。
可是毛彦文与朱君毅团圆没几天,竟然得到了朱君毅的一纸退婚书,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朱君毅连另找个借口都懒得找,竟然将毛彦文五年前说过的话拿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摆上桌面的退婚理由竟是“从科学上说近亲不应该结婚”。毛彦文这真是如被打了一个大嘴巴一般!
好在毛彦文是好学生,朋友、老师甚至领导对她的遭遇都看不下去,纷纷主动站出来为她“做主”,他们决不允许朱君毅成为当代陈世美,虽然毛彦文算不上是秦香莲。先是吴宓、陈鹤琴以朋友的身份力劝朱君毅回头是岸,再是东南大学的教务长陶行知以领导的身份找朱君毅“谈话”。然而都不奏效,因为此时朱君毅实际上已另有新欢了,这就是正在汇文中学读书的一位有着“S”形曲线身材的女生。当陶行知知道了这一点后,不得不动用行政手段,一是让汇文中学将那个“第三者”开除学籍、遣回原籍,二是向朱君毅发出最后通牒:如果胆敢做陈世美,下学期东南大学将解聘你!可能是当时找个工作也不比现在容易,陶行知这一着真还管用,朱君毅表示将与毛彦文重修旧好。毛彦文呢,自然是很“听话”地接受了领导的“做主”,也接受了朱君毅这只“强扭的瓜”。
然而强扭的瓜终究不甜。表面上朱君毅又回到了毛彦文身边,但是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在平时的相处中,他动不动就给脸色毛彦文看,等到下一个学年的聘书拿到手后,便又公然与那女生来往了。看来这次朱君毅是改变战术了,他不再先主动提出退婚,而是逼着毛彦文先提出来。毛彦文当然也不会轻易先提,因为一是她与朱君毅现在的相处已是领导的安排;二是尽管朱君毅已经这样了,但她还是对他抱有幻想,等着他终究一天浪子回头。那些冷战的日子,毛彦文过得可谓是暗无天日,而且这样的日子竟然一过就是两年。
看着毛彦文玉体渐消、花容日失,领导和师长们又一次看不下去了,连前国务总理熊希龄的夫人朱其慧也被惊动了—她从自己的侄女朱曦那儿听说了毛彦文的事,朱曦与毛彦文是曾经的同班同学和好朋友,于是她让朱曦将毛彦文叫到家来,语重心长地对毛彦文说:“这样的负心汉,不要也罢!”于是,由朱其慧做主,邀请金陵大学校长、教务长,还有当时教育界的几位名流张伯苓、王伯秋、陈鹤琴、吴宓等人,举行了一个退婚仪式,让朱君毅向毛彦文公开道歉。毛彦文当然也又一次地听从了师长和领导“做主”,与朱君毅解除了长达八年的婚约。
尽管这也算为毛彦文争得了一点面子,但事实上她在与朱君毅的这场马拉松式的恋爱中,最终是完败了,因为朱君毅从此便欢天喜地地追寻自己的爱情去了,而毛彦文因此而受的伤害却影响了她的一生。可是这又能怪谁呢?怪她自己,当然不能这样说,因为说句良心话她对此真的并没有什么过错;那么怪朱君毅吗?或许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是的,但若以今天的目光来看,也不能完全这样说,因为他后来的不爱与他当初的爱一样,应该都不算什么大错。
二
据说一个人失恋之后,走出阴影的最好办法有两个:一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事业中去,二是尽快再来一场新的恋爱。当然也可同时展开,双管齐下。
毛彦文从金陵女大毕业后,很快就进入浙江省政府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
一位如此青春靓丽的新女性出现在日常空气总不乏沉闷的政府机关中,无疑是一道别样的风景,为此,毛彦文所到之处身后自然也不乏追随者,但是她都一概拒绝,那时的她一心想通过在新的环境里埋头工作使自己这颗因爱情而爱伤的心得到修复。然而,哪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她又陷入了另一场似是而非、哭笑不得的爱情中。
之所以说这场爱情是似是而非,是因为它从一开始就像是一个玩笑;之所以说它让人哭笑不得,是因为它自始至终都更像是一场游戏;而其所有原因都不在毛彦文身上,而全在这场爱情的另一位主人公身上。
正当毛彦文要将朱君毅努力忘记的时候,一个人偏偏让她不时想起,这个人就是上文已经提到的吴宓。
吴宓与朱君毅在清华预科时是同学,且还同桌,后来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时又是同学,二人不但关系密切,且交情更是不浅。据吴宓自己说,当年在清华时,毛彦文写给朱君毅的那些情书,他作为朱的同桌并没少看,看得多了,他也对毛彦文久有好感,觉得她一定是一个知书达理、聪明伶俐、温柔多情的女人,只是因为“朋友妻不可欺”,现在毛彦文既然已与老同学解除婚约,名花既又无主,他岂能放过!再则他料定,此时的毛彦文心灵受伤,情感空虚,正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吴宓趁着出差广州的机会,特地绕道杭州,找到毛彦文,希望能代替老同学与她一修秦晋之好。
毛彦文一听吴宓此言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是因为这又让她想起绝不愿再想起的朱君毅,二是因为此时的吴宓已使君有妇,且说起来自己还是他与其妻子陈心一的实际媒人哩。原来当年吴宓的另一个同学,欲将自己的妹妹陈心一介绍给吴宓,但远在美国的吴宓因为并没见过陈心一而总有点不放心,便托死党朱君毅找毛彦文帮忙去考察一番,毛彦文受托后自然真的拜访了陈府,见过了陈心一,并将回信写得如考察报告一般:“不知吴君选择的对象都有哪些条件?陈女士系一旧式女子,做贤妻良母最合适。皮肤稍黑,但不难看,中文清通,西文从未学过,性情似很温柔。倘若吴君想娶一位能治家的贤内助,陈女士很适合。如果想娶善交际、会英语的时髦女子,则应另行选择……总之陈女士在旧家庭中,作一贤惠之儿媳妇,承顺翁姑,则有余。在新家庭中,作一有才能之主妇,兼办内外事务,独当一面,则不足。”应该说毛彦文对陈心一看得是比较准的,而这封信写得也是很客观的。吴宓回国后很快便和陈心一结了婚。但是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吴宓对于这封信一定会耿耿于怀、心思复杂的—娶了陈心一这一“旧式女子”,我吴宓一定就在你毛彦文眼中成了一个旧式人物吧!可你不要小看人,我今天这就要娶一个“时髦女子”给你看看,当然最好的对象就是你毛彦文本人!
于是,吴宓疯了似的向毛彦文发起了进攻,而在毛彦文一方自然是一概拒绝,理由当然是他已经结婚并有孩子了—这理由实际上是为了给吴宓面子,但此时已昏了头的吴宓哪能理解到这一层呵!他一听毛彦文是为这才不答应自己的求爱,于是便发挥他国学大师的特长,给毛彦文在情书里直接上起了课:古之圣人有二妻亦非异事,如舜帝就有娥皇、女英……
此信自然让毛彦文更是火冒三丈,心想,就算我是被朱君毅甩过一次的女人,但也不至于落到做你吴宓二奶的地步吧,于是在回信中几乎是痛斥道:
彦何斯人也,敢冒此大不韪?不特非彦之素志,彦且耻闻之矣,至辈固以友谊始,而以友谊终者也。此后幸先生万勿以此事扰心一姊之心境,即自己亦不应有此欲念。幸心一姊为一贤淑女子,不然苟生误会,至今府上各人起不安之态,则彦虽非作俑者,而先生已陷彦于罪矣。
毛彦文此话虽然明着在说自己,但言下之意很明确:你吴宓算个什么东西呵,竟然要我做娥皇、女英,你有没有首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不是舜帝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