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毛彦文的信真的刺激了吴宓,让他真想到了这一层,他竟然在家里闹起了离婚。陈心一这种“旧式女子”,自然是拿吴宓这样的大教授新名士没有办法,她能做的便是立即给毛彦文写来一信,大大地兴师问罪一番。毛彦文吓得敢紧回信说,这完全是一场误会,自己与吴宓“只有恩情没有爱情,只有友谊没有婚姻”。
但是吴宓才不这样看哩!他将自己写的多首表示他与毛彦文之间爱情的诗,总题为《吴宓先生之烦恼》公开发表于报刊,而且还带到教室高声朗读,其中有一首最为著名,以至流传至今:
吴宓苦爱毛彦文,
三洲人士共惊闻。
离婚不畏圣贤讥,
金钱名誉何足云。
吴宓此举,在许多人眼里无异于已经疯了,连与他平素关系最近的几位都对他的行径表示出了或不满,或忠告,或提醒。
也苦恋着林徽因的金岳霖,此时正与吴宓同事,读到吴的诗后与吴宓私下里说:你的诗写得好坏咱先不说,但是你诗里所写的这种事情是私事,哪能写诗?就算写了,哪能公开发表?你看到过有人上厕所也写诗发表吗?金说此话当然是出于好心,但是吴宓并不领情,他一听便反击道:“你敢说我这是如上厕所一般?”吓得金再也不敢吱声。
陈寅恪也听到吴宓欲以“齐人一妻一妾”对待陈、毛二人,更是不客气地对他说:
学、德不如人,此实吾之大耻。娶妻不如人,又何耻之有?娶妻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者耳。轻描淡写,得便了之可也。不志学问之在,而兢兢惟求得美妻,是谓愚谬!
陈寅恪真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吴宓追求毛彦文只是为了虚荣,其实与爱情无关,当然也证明了前文我们所做的推断。但吴宓当时并不承认,他又找到自己的好朋友张季鸾,想在他那儿寻一点同情和安慰,可是张季鸾也对他说:“你与毛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是一时髦女子,你是一迂腐书生,如若角逐情场,定以失败痛苦告终。”甚至连坐在教室里听他朗读情诗的学生钱钟书,也觉得自己的这位老师太迂、太过,也曾经“诗谏”其不必自讨苦吃、自寻没趣:“有尽浮生犹自苦,无穷酸泪情谁偿。”但是吴宓此时已谁的话也听不进了,他最终竟然摆出了一副破釜沉舟、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真的与陈心一离了婚,并很快独自乘火车南下杭州,将这个“好消息”去告诉毛彦文。
可是毛彦文又跟吴宓说,她只愿嫁给从未结过婚的男子。吴宓又一次傻了眼。几乎与此同时,毛彦文准备出国留学,不久便去了美国密歇根大学,此年她已31岁。对此如果从时间上来推断,毛彦文此举有没有被吴宓的离婚又一次吓着而躲他的意思呢?我们今天已难以断定。
一般说来,毛彦文既已躲到了美国,或许就可就此躲过了吴宓的“爱”了吧,但是哪知道,美国对于吴宓这个老留美生来说并不算远!你躲到那儿我仍有的是办法不放过你,虽然毛彦文出国前拒绝了吴宓送上的学费,但是写信还是可以的吧!
吴宓的办法当然也只不过是不断地给毛彦文写信。
或许也正是应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古训吧,渐渐的,毛彦文终于接受了吴宓。然而她并不知道,此时在国内的吴宓,又已参与了另一场三角爱情的角逐—他将一位在北大留学的泰国女学生陈仰贤引以为红颜知己,但是陈却情有独钟于叶公超,公开说吴宓只是“好的教授,但无资格做父亲和丈夫”,这没想到又反而激起了吴宓“迎难而上”的精神—或许吴宓喜欢的就只是“迎难而上”,对于到手的或将到手的一切反而缺乏激情。而毛彦文此时已33岁,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般来说都想着早点有个稳定的家了。此时轮到吴宓搭起架子了,他先以命令的口气给毛彦文写信,要她到巴黎与他结婚,否则立即分手。此时毛彦文正好拿到了硕士学位,按学校规定有一个月休假,于是她就兴冲冲地去了巴黎。然而毛彦文来到巴黎,与吴宓见面后吴宓突然间又不想结婚了,说只想订婚。毛彦文自然是哭笑不得,于是流着泪说:“你该为我想想,我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如何是好?难道我们的出发点是个错误?”
的确,吴宓的出发点确实是个错误,他对于婚姻的选择并不是从爱情出发的,而是从虚荣出发,这一点陈寅恪当初就说得很清楚;且吴宓自己实际上也说得很清楚:
许广平夫人,乃一能干而细心之女子,善窥鲁迅之喜怒哀乐,而应付如式,即使鲁迅喜悦。呜呼,宓之所需何以异此?而宓之实际更胜过鲁迅多多,乃一生曾无美满之遇合,安得女子为许广平哉?念此悲伤。
而毛彦文接受的“出发点”也是个错—只是在吴宓疯狂的进攻下实际上不再拒绝和反抗而已,也谈不上是从爱情出发。也就是说,他们即使结婚了,但他们的婚姻既不是从爱情出发,也不是爱情的结果,实际上与爱情无关。
没有爱情的婚姻永远都是脆弱的,更何况只是一个婚约。因此,那天晚上,毛彦文与吴宓在巴黎的一间小旅馆中上演了奇怪的一幕:二人和衣而眠于一张小床上“非礼勿动”。事后吴宓还不无得意地将这一切记在日记中:
人时常近观时空限制,心情改变,未有自主,无可如何……是晚彦虽哭泣,毫不足以动我心,徒使宓对彦憎厌,而更悔此前知人不明,用情失地耳!
既已将自己交给吴宓,毛彦文自然只得又“听话”一次,同意吴宓的所谓“订婚”和四个月后回青岛结婚。
然而,回到国内后吴宓又很快“爱”上了别的女人,1933年8月,他又在另一位江南女子吴葆华那儿“迎难而上”了,并且还在日记中泄露了他此时的天机:追不到吴葆华还有毛彦文,反正毛彦文已手到擒来了。
当毛彦文知道了这一切后,她对吴宓说:“我准备一辈子不结婚了,就做个老姑娘吧,领养个小孩子,也是很好的。”
说这话时毛彦文已33岁,虽然话说得听上去很大度,但其中的无奈、心寒和愤怒也是十分明显的。
三
毛彦文当然说的只是气话,她事实上并没有做一个老姑娘,而是就在当年很快嫁给了前国务总理熊希龄。那一年熊希龄已66岁,正好是毛彦文岁数的两倍。
此举在当时许多人眼里无异于是一疯狂举动,让世人着实是大跌了一次眼镜,这从他们结婚时人们送上的两副贺联中就可约略看出:
老夫六六,新妻三三,老夫新妻九九;
白发双双,红颜对对,白发红颜齐眉。
熊希龄雄心不死,
毛彦文茅塞顿开。
一向的乖乖女何以做出如此疯狂之举?
其实往深处看,毛彦文的举动一点也不疯狂,甚至换一个角度看,倒正是她本质只是一个乖乖女难逃的宿命。
据说,毛彦文在答应熊希龄的求婚后,熊问她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他将尽量满足,豪宅、名车,还是钱,都可以!但毛彦文说这些都不要,她只要两个要求:一个是希望有尽量多的社会名流出席婚礼,二是希望熊希龄能将胡子剃掉显得尽量年轻一点。
想一想毛彦文提出的这两个条件很有点意味,至少可以看出背后两点,她此时的结婚实际上只是为了获得一种名分,且这种名分得到的认可度越高越好;二是她对于熊希龄的高龄实际上还是在乎的,接受实在只是一种无奈。
这两件事对于熊希龄来说自然都不是难事,自己当过国务总理,本身也算个名流,请几位名流捧场自是小事一桩;至于将胡子剃掉那更是小事一桩。
仅仅两个月,毛彦文就与熊希龄“闪婚”了。据说他们婚后过得还算是幸福,因此他们的婚姻轰动过后一段时间内也便成了被人们传颂的一则美谈,但对于毛彦文来说终究还是成了悲剧,因为仅仅两年后熊希龄就死了。但也有人说毛彦文终究还算是个幸福的女人,因为她终究也算是爱过了、恨过了、嫁过了。但我总以为,说这种话的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从此之后毛彦文近七十年的人生都是她一个独自度过的,其中究竟有多少幸福有多少痛苦,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