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是日,那卖水的何礼挑了一担水,叫:“卖雪水哩。”不见香姐唤他,想道:“不曾用完?”向门首走过,见大门开的,把水歇下道:“往后边去叫一声。”走到二进,恰好床边,正开口叫大娘子,脚下踏着香姐的头,一滑一交,跌做血人。连连走起一看,见床上一个没头妇人,惊得一跳,往外挑水便走。一起人走来,见何礼一身鲜血,喝道:“慢走!你为何上身鲜血?”两个人竟往崔家这去看,见杀死一个妇人在床,一齐叫起:“地方,杀人!”一时间,走拢几百人来,都说是何礼所杀,何礼有口难分。
老崔一径回来,见门首许多人,忙跑到门首。众人说:“你妻子被卖水的何礼杀了。”福来呆了,走近床前,果见尸首异处。便哭起来道:“是了,我昨夜回来取火,把大门不曾关去。今朝卖水的看见门是开的,走至床前,见我妻子睡着,要去奸他。我妻子不肯,算来认得你是卖水的老何,恐我妻叫起来,见我壁上挂的利刀杀了是实。”众人道:“是了,是了,你不须与他说,扯他到府哩,与太爷问便了。”一伙人同着何礼去了。福来去央着房主人家内几个人看守死尸,自己拖到府衙。
恰好太爷在坐,众人将前情一禀。太爷叫何礼上去,说:“这奸是真的了?”何礼说:“太爷,实是先杀死在地下,小人走进里边见的。”太爷说:“胡说,你卖水是高声叫的,怎生要走到里边?你走到里边就怀奸了,与我夹起来。”何礼叫道:“太爷可怜,若是小人一身,这般苦命,死也罢了。家中尚有七十五岁母亲,小人一日不赚钱,则二人无食。今小人屈屈招了不打紧,可怜母亲在家定然饿死。只求太爷天恩。况小人是个至贱愚人,那奸字自也羞了,怎生人肯!求太爷详情。”太爷道:“且放了夹棍。”叫崔福来:“你妻子日常有外情么?”福来道:“太爷在上,若论小人的妻子,满杭州城里算来,是算一个贞洁的。”太爷道:“怎见得?”福来道:“不要说别的,只小人昨夜归去,要与他如此,他执意不肯。小人说谎,天地不容。”太爷道:“亲夫不肯,必有了奸夫了。看来此人说话,是个匹夫。”道:“把何礼收监。众人且出去,待后再审。那妇人尸首,崔福来自收殓,不得干涉地方。”众人谢太爷出来。老崔归家,把念三银子买了棺材,把头放在颈上,把几件好衣服穿了,大家相帮他下了棺材,央人抬至万松岭上寄了。家中免不得打扫一番,设立个灵位儿供着。福来早晚哭哭啼啼,好生愁闷。
且说念三温州已回,伙伴中与他说知崔家之事;假意叹息一番,不免往崔家插支烛儿。折了一钱银子,往崔家而来。见过了哥哥,往灵前作几个揖:“何礼这厮可恶,这番审时,待我执证他。”说罢,只见灵前一声响,惊得念三仆倒。骂道:“好负心贼了!就是我不与丈夫来睡,也是为你这贼子;不与火,也为你这贼子。你倒把我杀死,怎生害那卖水的穷人母子二命!”只见街坊上闹哄了几百人,那一班地方道:“是他杀的无疑矣,把他拿去见官。”扯起念三身子。念三犹在梦中,并不知这番说话,尚自抵赖。众人不由分说,扯到府中。
等太爷升堂,众人将前情禀上。太爷道:“这个人自然是个凶人形状。”道:“取出何礼来放了。”念三犹自抵赖,何礼跪在地下,见念三赖,何礼上前,把念三一认道:“太爷,小人认得了,他常在崔家往来。”念三说:“你眼花了,敢不是我。”何礼道:“别人的面貌或认差池,你这黑脸怎认差了。前番雪水铜钱还是你领我到自己家中付我的,怎生差了!”念三闭口无言。福来道:“你这般巧掩饰,你杀了我妻子,还要赖是何礼,忒心狠些。”太爷分付打了四十,上了枷杻,将家中物件俱付崔福来抵作烧埋,秋后取决便了。
何礼得了命,归家见了母亲,悉道其详:“若不是崔娘子显灵,险些儿害了性命。”母子二人都道:“愿崔娘子女转男身,早升莲界。”何礼道:“同母亲往灵前拜他。”
且说崔福来,取了念三的零碎回到家中,向妻子灵前道:“人说为了变了生性就要死的,七月里叫我带花的生性,到那晚待我的生性,大不同了,果然就死了。你今放灵感些,转世为人,这生性再不要改才是。我在太爷面前,说你第一个贞洁妇女;那牌匾打点送来,又跳出这个送死的来,又失了节,把名头又坏了。”只见老崔正在那里祷鬼,一个邻舍取笑他道:“鬼来了。”福来大惊,跑出门外。
只见何礼母子,要到灵前拜祷。福来道:“活鬼出现了,不可进去。”何礼道:“不妨。”福来害怕,何礼道:“你这般害怕,不若我母子移来伴你可好么?”福来大喜道:“你快来。我们三口儿浑着过日,报你前番这般受苦。”何礼道:“当时受得苦中苦,今日方为人上人。”果然何礼把小小家私移在崔家同住。住过了几年,铁念三斩于南曹。
细观此回,淫妇狠心,已遭荼毒。念三移祸于何礼,毕竟皇天有眼,使阴魂说出,致念三不成漏网。世人当慎行谨身,方成君子。
§§§第九回乖二官骗落美人局
几句俚言当作诗,实为知足不为痴。
只将酒药开眉锁,莫把心机藏鬓丝。
兰友知心三四个,梅花得意两三枝。
焚香煮茗观新史,犹胜乘霜拜凤墀。
话说天启辛酉年间,杭州府余杭县里有一桩故事。这人姓王,名之臣,号曰小山,年纪足足五十了。因结发娘子没了,凭媒说合续娶了本县一个室女,正得二十二岁,唤名方二姑。这二姑生得风流出众,月貌花容,尚未嫁人,忽闻京里有点选秀女,一时人家有未嫁之女,只要有人承召就送与他了,哪里说起年纪大小,贫富不等。人家听了这话,处处把女儿烂贱送了。那鸡鹅鱼肉,果类酒米,动用之物,无一物不加倍看将起来。自此一年上起,直至如今,哪里肯贱。有诗为证:
一纸黄封出紫宸,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只有嫦娥不嫁人。
那王小山娶这位娘子,财礼止得二十两;置办酒筵开费,倒去了三十余金。原开着香烛纸马、油鲞杂货一个小店儿,去了这块银子,乏本添生,以致店中有张没李,看看不像起来了。那妻子看不过,把些衣衫首饰与丈夫添补。不想日用之物高贵,又没甚大来头生意,不过一日卖了二三百文低钱,止好度日。至于人情交际,冬夏衣服,房钱食用,委实难支。况余杭鸡鹅场上的房屋极其贵的。过得几时,又这般不像起来。
一日,与妻说道:“当时,有一人家为生意萧条,请仙卜问几时通泰。那乩上写出字道:
桂花正发雨方来,华堂请客点灯台。
一幅鸾笺都写尽,上阵将军把轿抬。
那请仙之人一时不能解悟,求大仙明言。那帖上写道:‘首句无香,次句无烛。三句无纸,四句无马。’那人拜道:‘果然店中香烛纸马没了,不成店矣。不知大仙尊姓?这般灵感,乞留姓名。帖上又写出诗谜,极容易猜的——
面如重枣美髯飞,黑面周仓性气豪。
擅骑赤兔胭脂马,惯使青龙偃月刀。
众人都道:‘是关公。’那人道:‘香烛纸马都无了,不怕不关。’我们如今只好关店了。”
二娘道:“自古懒店强如健汉,货虽少,还开着是个店面;寂然关了,便被人笑话了。”小山道:“我有个计议,要用着你,不知你可肯否?”二娘道:“要我哪里用?”小山走到厨后,悄悄说道:“左边邻居,有一张二官,为人极风流有钞。今年也是廿二岁了,只因他年纪虽小,做事极乖,故此人人称他为乖二官。他父母亡过,自家定了一个妻室,正待完婚,又望门寡了。这几日在妓家走动,我如今故意扯他闲话,你可厨后边眼角传情,丢他几眼;他是个风流人物,自然动心。得他日遂来调着你,待我与他说上,或借十两半斤,待挣起了家事,还他便了。”二娘道:“他既是乖人,未必便肯。”小山说:“人是乖的,见了标致妇人,便要浑了。”
正说间,恰好二官拿着一本书走过。小山叫道:“二叔,是什么书?借我一看。”二官笑嘻嘻的拿着走进店来,放在柜上——恰是一本刘二姐偷情的山歌。小山说:“这山歌不是带巾儿人看的。”乖二道:“若论偷情,还是带巾儿人在行。”只见里面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使,捧出两碗香香的茶来。小山道:“请茶。”乖二道:“多谢。向时尊嫂在日,我终日在此闲耍,并无茶吃。想如今这位新嫂,来得这般贤慧得紧,一坐下,茶饭来了。”拿起茶杯正待要吃,只见二娘在厨后露出那付标致脸儿,把二官一看。乖二一见,便如见了珍宝一般,不住的往里瞧。小山故意只做不知,把那一本刘二姐在柜台上翻看。二官便放心和二娘调得火热,只恨走不拢身。
二乖留心把店中上下一看,道:“宝铺里这一会竟没人来买东西。”小山道:“也没货买得。有一银会明年六月方有,是坐定的银子,倒有一百两。只是远水难救近火,可惜这间兴处店面没有货卖。”二官说:“正是。这开店面,须得几百两银子放在里边,不论南北杂货,一应人家用得着的,都放些在里面,便兴起来了。”小山说:“我诸色在行,正要寻个伙计。二叔你与我做一个中,想你交游极广的,寻一个与我,断不有负。”乖二说:“我事已老大无成,把书本已丢开了,正要寻生意做,以定终身。但不知可习得君这贵行否?”小山一口搭上道:“若二叔肯青目,包你两年之间,随你本利多少,足足一本一利还你,不须求签买卦的。”二官说:“虽然如此,有心合伙少也不像样。我有三百两银子,在家和你断定了,择日成了文书便是。”把二娘丢了一眼道:“今日且别,明日巳牌奉复便了。”请了一声去了。
小山走进厨后道:“哄得他好么?”二娘笑道:“你教我哄他,自然用心的。只是一件,他方才说明日巳牌奉复,因你说了不须求签买卦得的,提醒了他的头,明日清晨决去问卜。你可想,大桥边有几家术士?预先去说一声,明日倘有一姓张的带巾后生,来求卜合伴之事,卦若不好,亦须赞助说是上好的。倘事成,许他一百文钱送他便了。”小山道:“共有三处,倒要三百文。”二娘道:“他问了一家便是了,难道有一百家也都去问!那卜士有人家问,方来问你取钱;那不去的,难道也问你要!”小山穿了长衣,先在卜卦之家如此说了。正是:
由你奸似鬼,也要吃老娘洗脚水。
乖二虽乖,却被这妇人猜定了。果然次早到大桥边陈家问课。那先生问了姓名,便心照了。便道:“通诚。”把卦象起了一个天风姤——原是好的,心里想道:“落得嫌他一百文钱。”道:“姤,遇也。为什么事?”二乖道:“欲出这本钱与人合伙,不知好否?”道:“十足!捡也捡不出这般好卦来,财喜两旺。”二官道:“不折本么?”先生说:“本钱哪里会折,还有非常之喜。”乖二道:“有口舌么?”道:“六合课主和美、如意,有什么口舌。”送了卦金,便拿走了这一张卦纸笼在袖里,竟到王家。却好巳牌光景。
小山一见道:“真是信人,所事如何?”乖二道:“我去陈家卜得一卦,十分大利,钱财旺相。特来与兄一议。”小山堆下笑来道:“有幸有幸。”那香茶儿又出来。刘二娘一闪,比昨日不同了,打扮得俏丽得紧。昨日乃一时间无心的,不曾留意,今日算他必来的,故此十分装束起来。只说那三寸金莲上那一双大红鞋,一看了便也要浑了。二官把上下一看,恨不得一碗水吞他在肚里。想道:“卦上分明说非常之喜,若与他搂一会也值了千金。这三百银子满拼没了,也自甘心。”道:“今日皇历上宜会亲友,可寻一位中人,立了文书。”小山道:“就是今日,你有相知,接一二位做证便了。”只见那二娘,故意放出那娇滴滴声音道:“既然如此,快些买下物件,好早整酒。”二官听见,一发动火道:“我去把银子兑好了拿来便是。”一径回家。这小山说:“等他拿银子来时,方可去买。”二娘道:“若如此做事,被他看出马脚来了。我有两件衣服在此,速上解当,买办起来宁可丰富些,这是小事。”小山即将衣服当了,登时买了食物。二娘脱下长衣,去厨下整理。须臾,两桌酒肴齐整整的端正了。
恰好二官同了一个母舅,名叫韩一杨,乃是本县学中一个秀才,又扯了一个朋友,姓朱,也是同学生员,叫家中一个老仆捧了一个拜匣,走进店来。小山道:“请进后边坐罢。”进到店后,又有一重门里边,有一个坐起十分精洁。见了礼,坐下吃了茶。那韩一杨道:“舍甥年幼无知,全仗足下携带。倘得后来兴时,终身不忘。”朱朋友道:“自古伙计如夫妻,要和气为主,不可因小事便变脸了。”小山道:“自然自然。”韩一杨道:“如今把银子买什么货物来卖?”小山道:“在下愚意,此间通着临安、于潜、昌化、新城、富阳,缺少一个南货店。如今这几县人家要用,直到杭州官巷口郭果家里去买。此间开店,着实有生意的。”朱朋友道:“好。说起来,必然有主意了。”韩舅道:“这货物,店中藏不得这许多。”小山指着右边一间楼房道:“这间楼屋,尽好放货。”朱友道:“十足。”大家一齐到屋中一看,倒也干净,有地板的,正好堆货。道:“只是后门外是一条溪,恐有小人么?”二官道:“待我晚间在此睡,管着便了。”小山道:“楼上有一张空床在上面,只少铺陈。”二官道:“我的拿来便是。还得一个人走动方好。我家这老仆,着他来上门下门,晚上店中睡可好么?”小山道:“一发好,恐府上没人。”二官道:“家中还有一对老夫妻,看管足矣。”计议停当,一齐到原所在坐了。韩一杨袖中摸出一张纸稿,教王小山看过了。上道:“有利均分,不得欺心。”无非都是常套的说法。小山取了笔,一一写完。大家看一遍,各各着了花押,把银子一封一封的看过,都是纹银,交与小山收起。小山把拜匣拿了,竟与二娘藏了。斟了酒,逊位坐下。
正吃酒之间,那大桥陈卜士走到王家,来要那一百文铜钱。恰好二官劈头走将出来,见了卜士道:“你来何干?”那卜士见了,早已心照,拨转话来道:“我有一个人家,今晚要我烧香,买几位纸马香烛。想里边有事,我去了再来罢。”人人都说这张二乖,又被乖的来弄得眼着着的这般呆了。须臾,天晚了,各人散讫。
张二也要回家,小山说:“如今是伙计了,少不得要穿房入户。今晚在此见了房下,就把残肴再坐坐儿,不可如此客气了。”张二巴不得他留住,便道:“哥哥说得有理。”竟复进了内边。只见二娘点了一枝红烛,正将整的嗄饭留下,把残的拿两碗与那女使去吃。看见二人进来,假意退避。小山道:“从今不可避了,出来见了礼,好日日相见。”二娘走上前叫道:“叔叔。”张二作下一揖,叫道:“嫂嫂,打搅了。”二娘道:“正当。”小山去把三只酒杯三处儿摆下,道:“二娘你可来同坐了。”二娘道:“我便罢。”小山说:“趁今日大家坐下,日久正要一堆儿打火哩。”二娘见说,坐在桌横头。
小山拿壶筛酒,张二又道:“我筛。”吃得两杯酒,二官道:“我要回了。”二娘道:“闻知在侧楼上安歇,为何倒要回去?”二官道:“待有了货物方来照管,如今不消来得。”二娘晓得丈夫是个算小的,便道:“今日趁这一个好日就来了罢,免得后来又要费事。”小山见说,道:“正是。你打发管家拿了铺盖来,等他来好吃酒。”二官回头道:“把我铺陈罗帐、一应衣服且拿来,余者明日去取。”又道:“你也要在此帮着我们了,也是今日来罢。拿完了,分付拴好门户,小心火烛。”那人应着一声去了。二娘与丈夫道:“去上了门再来。”小山起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