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出事,更为英子担心。见她们三人离老母猪太近,张嘴刚要大声地喊:“哎!危险!快放下!”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不觉地咽了下去。因为都有母性,动物与人类,也许彼此之间会有更多的默契和理解吧!再说那头老母猪始终也没有回头,口衔着猪崽,一直走到树林子边上。吴英子她们,也跟着把六只小猪崽轻轻地放在了草地上,扭头又返了回来。轻轻松松,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倒是那头老母猪,目光中似乎也流露出几分感激之情,扭身隐入了林中。我高悬着的心,这才一点一点地落到了实处。大伙儿也替她们鼓掌,为她们的勇敢,更为了她们的爱心。关键时刻,女人的爱心,能征服这个世界。大宝子和崔老板子来的正是时候。刚才我还有点儿犯愁,犯愁拖拉机没人会开,犯愁拖拉机坏了没人会修。大宝子回来了,大宝子精通机械,开车、修车,均是鸡爪子河林场第一流的高手。
顺其自然,大宝子和崔司令换了一个位置。司令骑到了马上,马比拖拉机快,骑马返回,也是他父亲的意思!时间对伤员可是千金难买啊!我有些担心,担心他伤势太重,万一从马上栽下来呢?三十里地,虽有父亲照顾,可也不是闹着玩的呀!没想到崔司令崔大强子,坐在马背上苦涩地笑了笑,满不在乎,又仿佛是舞台上亮相一般,“金场长!别忘了!当年我这个司令,可不是徒有其名啊!什么样的烈马,咱没骑过?”然后又英雄气概十足地说“好啦!我和家父先走一步,回家烫酒,为将士们压惊!”说完,轻轻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驾!”一路小跑,走在了前面。队长崔老板子也翻身跳到了马上。调转了马头,才双手作拱,脸上沾着泪痕,睫毛上也挂着泪花,忧心忡忡也是满脸怅然,声音嘶哑又迫不及待地说:“金场长!千万别忘啦!八年以前,为了搭救金老爷子!……别逞能,见好就收吧!”见我点头又冲着他淡淡地一笑,才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极不放心地嘱咐我道:“快收拾一下走吧!没再出人命,就是万幸了!……强子走啦!有什么话,回家咱们爷们儿再唠!”说完,双脚一磕枣红马的肚皮,一松缰绳就紧追了上去。
山谷幽林,再次传来了哒哒哒的蹄声。老崔的骑术,全林场第一。“文革”期间,山林发生了大火,电话线被红卫兵掐断了,摩托车报废,汽车趴窝。关键时刻,爷爷忽然地想到了崔老板子。派他出山,向局长汇报。崔老板子骑着两匹光身子烈马飞奔,从此马跳到了彼马上,见彼马累了,身子一拧,又回到了原马的身上。
歇马不歇人,二百里地,仅一个小时,就奔到了市内。人和烈马,都累晕了过去。所以说,有父亲护送,崔大强子的安全,我和大伙儿是一百个放心。太阳爬上东山,烟雾也散了。但大批的野猪,还在密林和草丛中候着。不知道想冲杀,还是在久久地眷恋着什么。因为它们不走,清晨的山谷也就极不宁静。忽然有猪叫声传来,“吱!吱!吱!”毕竟是畜牲,没肝没肺的,猪王驾崩,手下的臣民,也忘不了争斗。看看四周,我指挥着队员,开始了装车。有雄鹰在头顶上盘旋。一只两只……从四面八方都往这儿集中。还有一群群的老鸹,哇哇哇地叫着,也许是嗅到了死猪的气味,见人们没走,就呼啦啦,匆匆地飞走了。但不大一会儿,又迫不及待地飞了回来。猪叫鸟鸣,七鬼峰下面,倏忽间热闹起来。车装好了。大木爬犁,像山尖儿一样。行李粮食锅碗瓢盆又加上了工具等等。
来的时候是两台拖拉机,两个大爬犁。轻轻松松,不属于满载。可是往回返呢?两副担子一个人挑,力气再大也够戗啊!有人说:野猪王的尸体无论如何也得把它拉走,拉回林场,让家属们都看看,小兴安岭的猪王,到底是什么样子。再说了,扔到这儿也是一种损失。四五千斤,肉不能吃,猪皮还值钱吧?可是,爬犁太小了,往哪儿装它?身子之长,比爬犁还大。当然了,运回林场,也是我的想法。回林场支一口大锅,大卸它八块,先熬猪油,再点它的天灯。祭爷爷的亡灵,也为在天的父亲,痛痛快快出一口冤气。可是,意志代表不了现实。没有运力,怎么把它运走?反复研究,统一的口径,只能是暂时的割爱,如果可能,就再跑一趟。天气这么炎热,拉回林场,也会污染了环境。但是另一头孤猪得拉走。也就是我半夜时分击毙的那头,拉回林场大伙儿分分。
夏天的野猪,味道也不错。众人的思考,都非常实际。孤猪的尸体,被压在了行李的下面。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头死猪,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大祸!刚装好爬犁,细心的吴三桂就扯着我的袖子,鬼鬼祟祟地小声儿说道:“钟子哪,你看见了吧?所有的野猪,在林子下面,都朝这台拖拉机使劲呢!”我不在乎地笑了笑:“吴叔,你神经病吧!冲着拖拉机使劲?这不是开玩笑吗!拖拉机是一堆钢铁,野猪牙再快,它们还敢啃拖拉机一口?”吴三桂摇摇头,背着双手又眯缝上了眼睛。
望着头顶上气势磅礴又烟云缭绕的七鬼峰,咂着舌头,很长时间,才自言自语地说道:“物极必反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自然界的规律,谁又能扭转!……但愿上帝,能原谅我们,别再降灾于这帮孩子!别再降灾于这帮孩子!……”磨叨起来没完,像昨天晚上一样,半天半天地在祈祷着什么。可是,就在吴三桂盯着七鬼峰在自言自语的同时,西葫芦张德胜也神经兮兮地凑了过来,还有宋场长的侄女宋菊花,一左一右,都在给我吹风。西葫芦张德胜说:“金场长,咱们可得小心,刚才我就发现,那群野猪,贼头贼脑盯着咱们这台拖拉机,一个劲儿地咬耳朵。看出来,它们是在打拖拉机的主意哩!”见我又是一连声地冷笑,宋菊花就急了,眼珠子瞪得老大,一脸的茫然。“哎!金大哥!真的呀!张师傅说的没错,英子姐也说啦!那么多野猪,虎视眈眈的,都盯着这台拖拉机,你就敢肯定,没有事啊?有事就晚啦!防患于未然,还是早点儿想办法吧!亡羊补牢,那可真就是,傻大头一个啦!……金大哥!我的话,可不是空穴来风啊!听不听在你。我可是提醒你们啦!笨寻思吧,拖拉机撞死了它们的首领,它们能算完?能善罢甘休?哼!那它们就不是七鬼峰的野猪啦!不管对人对物,这群野猪,报复性都强着哪!”见我呆呆地无动于衷,宋菊花说完了,临离开的时候,又以女性的谨慎和灵敏,在我额头上,又狠狠地盯了一眼。才晃着小辫,轻轻松松地返了回去。
毫无疑问,她的看法和想法,也包括跟我治气的吴英子和刘春兰。杞人忧天还是异想天开?野猪会算计?会报复这台链轨拖拉机?真是痴人说梦。唉!罢罢罢!老百姓,到底是老百姓啊!不懂得科学,就知道瞎猜,无中生有,制造紧张。我不以为然地一笑,匆匆忙忙,又忙活别的事情去了。
不过,就在拖拉机牵引着大木爬犁轰隆轰隆离开七鬼峰南坡的工地窝棚时,有两样怪事也让我感到了诧异和不解。一是空中的老鹰和老鸹,围绕着野猪王的尸体,“哇啦哇啦”地哀叫,一圈又一圈地盘旋。整个空中像一大块乌云,遮天蔽日,黑压压的一片。“哇!哇!哇!”叫声凄惨又非常苍凉。很长时间,直到大伙儿撤离,拖拉机走远,空中的飞禽才打着旋儿,纷纷落在了野猪王的身上。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尸体的表面就站满了飞禽。飞禽和野猪本来就是一个颜色——黑褐色。此刻再看,野猪和飞禽就更难分辨了。
不知道是野猪吸引着飞禽,还是飞禽们在保护着野猪。冷不丁一瞅,庞大的尸体在翠绿的草甸子上躺着,野猪、乌鸦就变成了七鬼峰下面的一个奇怪的山头。也许是猪皮太厚,也许是野猪肉的肉丝太老。乌鸦、老鹰都没有下嘴,站在那儿,异口同声,苍凉地叫着,“哇!哇!哇!”让人恐惧,让人肉麻,也让人一阵阵毛骨悚然。我是炮手,猛禽和飞禽吞食地面上的动物尸体,那些年,我见得太多太多啦!如今呢,我是党员,又是一名刚转业不久的现役军人,在我的想象中,大伙儿离开,乌鸦和老鹰就会冲上去,猪皮太厚,老鹰们自然会从它的屁眼处开刀,撕开屁股,先把大肠子头拉了出来,一顿饱餐。
下一拨再继续扩大,肝肺五脏,包括肋骨上的肉丝。最终仅剩下一个庞大的骨骸,风吹日晒,一点点地风化。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猛禽飞禽,仅仅是惨叫,一声又一声地,仿佛野猪的尸体,压根儿就是一块石头。它们在石头上落脚、聚会、休息,或者是举行着一种特殊的葬礼,在七鬼峰下面,追悼一个朋友,又像是因为破坏了生态,集体在抗议,抗议人类,这种野蛮而又残忍的行为。大队人马撤离了七鬼峰。我和老吴等人走在了最后面,在我的视野中,第二个奇怪的现象是:我们刚走,数千头野猪,就从密林和杂草深处钻了出来,汇聚到野猪王的周围,围着尸体,在默默地致哀。有公猪、有母猪、有大猪也有小猪,不见组织者,也看不到指挥者,都是自愿的,与尸体告别,又在举行着一个隆重的葬礼。在小兴安岭的茫茫林海深处,几十年了,这种奇怪又别致的现象,我还是第一次目睹,也是第一次见到,而且更为奇怪的是:野猪们举行告别仪式,乌鸦老鹰也没有飞走,照样在尸体上站着,似乎是它们——老鹰和乌鸦才是野猪王最亲近的家族和最友好的朋友。
庞大的猪群,仅仅是死者的同类而已。猪群哀悼完了,才东西南北,有秩序地撤去。然而,在送葬的队伍中,上百头大个儿的野猪,是追着拖拉机的同一个方向赶上来的,拖拉机与我们大伙儿有一定的距离。然而,就是这段距离,才能使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上百头大个儿的野猪,就在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不吵不闹,不声也不响,默默地,用恶毒的、仇视的、报复的目光,一直盯了它一刻多钟。然后才用最快的速度,抄近路,提前几个小时,赶在了大伙儿和拖拉机的前面。野猪们要干什么呢?男人们在议论,三位女孩子,就更加不安和惶惑。天气晴朗,阳光也灿烂,在我的视野中,草甸子翠绿,通红的拖拉机,像旗帜更像一束火把,沿着鸡爪子河的西岸,轰轰隆隆在波涛中爬行。可是那一百多头大个儿的野猪呢?离开了光秃秃的大石头以后,就非常自然地列成了一路纵队,后猪咬着前猪的尾巴,沿着一条猎人走过的小路,匆匆忙忙,往山尖上爬去。
得意扬扬,似乎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看它们爬山,那么有劲又是那么兴致勃勃,我不由得蓦然想起了电影《南征北战》中的一个镜头,为了追上或超过反动派的汽车轮子,我军指战员在陡峭的山脊上,冒着暴雨在奋力地攀登……而此时此刻,山岩上的野猪群,靠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子的掩护,它们的动机,是不是也跟电影中的解放军一样,抄近路,翻山越岭,用最快的速度,去拦截拖拉机?埋炸药、下地雷,把拖拉机炸飞,彻底地毁掉,好给它们的大王出一口恶气?想着想着,我不由得笑了。嘲笑自己异想天开和精神失常!这怎么可能呢!电影是艺术,艺术与生活,有一定的距离。
再说了,电影中都是人类,人类与人类,才能有智慧的较量!可是我们眼前的野猪群呢?都是畜牲,畜牲是低智商的动物,没有智慧也没有思想。它们的行动,怎么能与高智商的人类相比较呢?行走中,我始终在不停地分析着、判断着、琢磨着,同时也在默默地祈祷着,祈祷上苍,别再有意外,顺顺利利地赶回林场。说实话,眼下我最最迫切的是举行婚礼。进入洞房,陶醉于爱情,陶醉于卿卿我我,陶醉于英子和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不再有征战,也不再有搏杀;让温馨、甜美和幸福,像阳光和空气一样,永远永远地沐浴着我们!天亮的时候,一怒之下,吴英子狠狠地打了我两个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