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山老林里,我竟和《林海雪原》中的“小炉匠”成了同事。
1968年夏天,我从山东“盲流”到小兴安岭的腹地——黑龙江省鹤岗市鸡爪子河林场。我的舅舅本是这个林场里的二把手,后来又被结合进“革委会”当了副主任,他并不高兴我这个穷得滴尿的“不速之甥”闯关东来投奔他,可又打发不掉我,只好让人安排我到30公里以外的育林队去上班。育林队坐落在摩天岭脚下,这里山峦逶迤,林海茫茫,队部只有两间屋,孤零零地立在密林之中。一间屋是集体宿舍,另一间屋是食堂兼王队长夫妻的家。我去时,食堂门前正站着一个老头,个子不高,胡子苍白,见我来了,理也没理,样子怪怪的,他两眼痴痴地望着山顶的一块白云,像尊石雕似的。倒是有一只大狍子,懒洋洋地踱了过来,摇了摇尾巴,看着我,目光温柔而又和善,然后就缓缓地返了回去,卧在那个老头儿的身边。领我来的人把我交给了王队长,就走了。
王队长对我咂了咂嘴,说:“你那舅舅是真的还是假的?怎么把你派到这么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来了?也罢,你就在食堂里跟着老郑头干点儿杂活吧。”老郑头就是那个怪老头儿,听见队长喊他,这才回头瞥了我一眼,但毫无一丝表情,目光阴森森的,刀子一样。我身上顿时觉着一阵毛骨悚然:这老头儿到底是个什么人呀?第二天,我就正式在食堂上班了,王队长的老婆王大嫂倒是古道热肠,关照我这,关照我那,最后,她悄悄地告诉我:“小李子啊,这儿可不比你那山东,一切都得自己小心着。还有,在老郑头面前,可千万别提《林海雪原》什么的。”“为什么?怎么连《林海雪原》都不能提?”我大惑不解。
“嘘——”王大嫂连忙低声警告我,“你怎么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那里面的小炉匠,就是比照着他写的……”什么?老郑头就是《林海雪原》里那个“小炉匠”的原型?就是那个让人人都恨不能咬上几口的栾平栾副官?在小说里、在电影里,此人极其狡猾阴险、残忍霸道,直到被捕后还从小火车里逃上威虎山,险些坏了杨子荣和少剑波消灭座山雕的大事……可是,生活中的他,不但没被杨子荣打死在百鸡宴前,还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和我同在一个厨房里劳动,这,这是真的吗?很快的,我就发觉了老郑头确实与众不同。一是他的生活习惯绝对与常人不同,无论白昼还是夜晚从来都不上床,再困,也只是背靠着柱子打个盹,自然连衣服也不脱了;二是他“睡”觉的时候,双脚总是插在那只他豢养的狍子的怀中,每当此时,那只狍子便四腿蜷着,乖乖地卧在他的身子下面;三是他既不喝酒也不抽烟,一有空就玩两把飞刀,队部门外约30米处有一棵白桦树,老郑头就常在这棵树上面练刀。
他无论在铺上坐着还是趴着,只要两把飞刀一出手,“嗖、嗖”,总能扎在同一只眼儿上。时间长了,我觉得他并不似我想像的那么凶,就也不像过去那么怕他了,一天,我提着胆子问他:“郑师傅,你咋不躺下来睡?坐着睡觉多累呀!”他目光盯着远处,爱理不理地杵了我一句:“当绺子(土匪)当了大半辈子,躺不下来了!”渐渐地,我才明白,正宗的土匪是从不躺下来睡觉的,至于电影里、小说里的土匪头子在床上呼声如雷的情节,那只是三流作者或三流导演的胡编。至于老郑头抱着狍子“睡”,也是有说道的。狍子毛厚,特别保温,一到冬天,简直就像一只小火炉。当地土匪从来不杀狍子,睡觉时总爱让它护住自己的脚,人的脚不冷,身体自然也就不觉冷了。
另外,狍子特机灵,一有动静就会醒来,也就等于是土匪的哨兵了。听说解放军在黑龙江剿匪时,一发现雪地上有众多的狍子脚印,就知道匪窝也离此不远了。可惜的是,这一细节,就连《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都没能采访到。老郑头的那两把飞刀据说也很有来历,本是国民党东北保安司令杜聿明以蒋介石的名义赠给“东北挺进军”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和第十五集团军总指挥的,后来这两把刀不知怎的又落到了老郑头的手里,可见这家伙当年在东北是极不一般的。
老郑头本名郑万顺,高丽人,1937年从韩国的庆尚南道来到“伪满洲国”起事,曾和朝鲜的许多著名抗日将领相识。抗战胜利后,他以旅长的身份投靠了国民党,并在各大土匪的山头之间充当秘密联络员,他的公开身份,就是锔锅补勺的小炉匠。嘉荫县曾发生过当地土匪一次活埋我党46名优秀干部的惨案,其幕后操纵者,就是郑万顺!这家伙虽说血债累累,十恶不赦,但他非常明智,他在萝北县城被我军俘虏后,为了留条活命,就主动向人民政府交出了那份始终由他掌握着的秘密联络图,幸亏这张联络图,公安部门才在当地揪出了数量可观的潜伏特务。小炉匠也因为有戴罪立功的表现,得到了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在育林队,常常从早到晚都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唯一知己就是那只母狍子,这只狍子在发了情后,会奔到山上的密林中,与她的“男友”幽会。
此时便是老郑头最焦心的日子,他除了干活,就在食堂门口一声不响地望着远处,企盼它能尽快回到自己身边,千万别在外面发生意外。有一次,母狍子羞羞答答地回到育林队后,几只公狍子恋恋不舍,在木房对面的密林中探头探脑。有个叫韩仓的育林队员发现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叫起来:“奶奶个熊,送上门来的钱财,不要白不要呀!一张狍子皮值三十多块哪!”于是他背着大伙,偷偷地下了一排活套子。
这件事他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刚刚回到宿舍,气儿还没喘匀,就见老郑头立在眼前了。只见老郑头脸色铁青,白胡子直抖,目光像鹰隼一样,足足有两口烟工夫,才一字一顿地厉声道:“韩仓,你还有没有屁眼?你爹妈咋就日出你这么个狗杂种呢?”韩仓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成土黄色,嗫嚅道:“郑、郑师傅,我可没、没惹着您呀!”“下次,你要再对山上的狍子使坏,我就先勒死你这个狗日的!”“这……我套我的,你养你的,井水不犯河水的事,你——”韩仓心里想,抬眼见老郑头一脸杀气,只好悻悻地去把套子撤了下来,又愤愤地在心里骂道:“当初共产党咋就没毙了你呢?”不过这里天高皇帝远,红卫兵还没有空上这里来造反,韩仓又能拿老郑头怎么着?他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懑,只好逮住四只小狼崽,兜回育林队,心里想:老郑头,狍子你不让我套,狼崽子可就管不着了吧。奶奶的,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六十年代未期,这里的动物还是相当多的,狼群和野猪群,就时常在山涧中呼啸而过。老郑头见韩仓把四只小狼崽兜了回来,恶言恶语地说:“杂种操的!你小子他妈的活腻歪了呀?”韩仓耸了耸肩膀,既得意扬扬又不屑一顾地道:“你老人家弄弄清楚啊,你当你还是东三省的特派员啊?!”老郑头给呛得一声没吭,过了半天才轻声骂道:“要是倒退20年,都不用老子歪一下嘴,你他奶奶的就碎尸万段了!”育林二班的郭班长和韩仓是好朋友,怂恿韩仓说:“别理会那小炉匠,你干你的。老狼不找来便罢,找了来,正好给我也添几双狼皮袜子!再说,大伙儿整天窝窝头、山菜汤的,早就该改善改善伙食了!”听郭班长这样一说,韩仓就机灵地攀到老郑头天天练飞刀的那棵白桦树上面,用一根麻绳,把四只狼崽子装在箩筐里晃晃悠悠地吊了上去。狼崽子们眼睛还没有睁开,像四只大耗子,吱吱地叫着,使人听了心中挺不舒服,特别是老郑头,抖动着胡须,拧着眉毛,灰白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表情。黄昏刚刚降临,安静的山岭就被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狼嗥声打破了。
小兴安岭的夏夜相当凉爽,只是人们都不敢点灯,早早就睡了,因为“小咬”(山蚊子)特多,见光就钻,让人难以招架。老郑头照例和衣坐在他固定的铺头上,脚下躺着已有了身孕的母狍子,尽管他闭着眼睛一声不响,但此时的狍子和他的主人都有一种灾祸将至的预感。其他人却此起彼伏地响起雷鸣般的呼噜声。突然,从大树下面传来了一阵急促、恼怒、苍凉、悲切、恐怖而又揪心的狼嗥声:“噢!噢!噢!”伴着嗥声,又传来了狼爪子在树皮上的磨擦声和空中更为急切的吱吱声。大伙儿全都醒了,但谁也没有起来,就那么静悄悄地听着、猜测和等待着。有人开始抽烟,并轻轻地咳嗽,烟头一明一暗。
大森林随着夜风也开始呜呜地轰鸣起来……来搭救小宝宝的老狼开始的嗥叫声是尖锐紧迫而又宏亮的,慢慢地,叫声嘶哑了下来,喉咙中似乎还有一种呼噜呼噜的滚动声。到最后,两只狼就不再嗥叫了,而是激烈地咳嗽,听上去像在拉两只破旧的风箱:“呼——喽!呼——喽!”当第一次叫声响起,老郑头就迅速站了起来,在宿舍的空地上来回走动着,一声不响,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那只母狍子。那个夏夜,似乎特别漫长,直到天快亮时,外面的狼叫声才消失,但狼崽子的吱吱声还在由强到弱地继续着。天刚亮,大树下面那悲惨的一幕,让所有人惊诧不异!晨曦里,一雌一雄两只大灰狼躺在地上,满嘴是血,目视苍天,悲惨、壮烈。大树周围遍地是血,被狼爪豁出了一道道口子的树皮翻卷着,真是满目苍凉,处处伤痕。
此时,那两只老狼的目光,仍然在死死地盯着空中的那只箩筐,眼睛都浸出了血,真是死不瞑目啊!它们的身边,有个铝制的脸盆,斑斑驳驳,还剩着半盆子白花花的咸盐。噢,我终于明白了,昨天晚上,两只老狼都中了韩仓和郭班长的诡计,它们在声嘶力竭地号叫后,误喝了树下那盆“清水”,最后,夫妻俩孩子没救下来,却因咳破嗓子而惨死在大树下面……韩仓得意扬扬,两颗大金牙一起晃动着,对队员们喊道:“来呀!弟兄们,还愣着干啥?剥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啊!不吃白不吃啊!”说着,就把一只死狼的脑袋给割了下来。王大嫂非常生气地道:“你俩还有没有屁眼儿啊?用这种毒法子害狼,怎么想得出的啊?!”老郑头远远地站着,脸色铁青,一声不响。突然,他右手一扬,一把匕首“嗖”地就射了出去,“噌”,空中吊箩筐的绳子,被齐刷刷地切断了,盛着狼崽子的竹筐,飘飘悠悠,不偏不斜,恰恰落在了那只母狼的尸体上。
箩筐歪倒,四只小狼崽不约而同地爬了出来,闭着眼睛,争先恐后地爬了过去,噙住雌狼的奶头,“滋,滋,滋”,一阵猛吮。尽管老狼已经死了,但几个奶子还是鼓溜溜地膨胀着,崽子们拼命地吮吸着,咂咂作响,咂得是那么舒心和幸福。然而就在狼崽子们陶醉的时刻,郭班长的刀子,也无情地在老母狼的脑袋上残酷地扎了下去……王大嫂一见,眼睛一红,泪水就掉下来了,她连忙招呼我:“小李子啊,你快点把火点着,我去烧点儿苞米面糊糊,要不,这四个小东西不全得饿死啊!”王大嫂抹了抹眼睛,一边进屋动手搅粥,一边大声吩咐我。而韩仓却把已剥好的两张血淋淋的狼皮铺在白桦树下面,又从灶坑中撮来了三大簸箕木炭灰,均匀严实地盖在了狼皮上面:“奶奶的,两张皮子,最少也能缝4双袜子!一双袜子,最低也能卖到30块钱!发财喽!发大财喽!”郭班长把两条狼的骨肉都烀进锅里,不一会儿,刺鼻的腥昧就弥漫开来。他烀熟了又起锅切成块炒,边炒边哈哈大笑:“妈拉个巴子,座山雕摆的是百鸡宴,咱摆的是狼肉席!小炉,啊,不,郑师傅呢?郑师傅,座山雕摆的那啥百鸡宴是真的吗?!妈的,上哪儿去了?!”天气阴沉沉的,屋外小咬撞脸,但老郑头始终没有进屋,跟狍子在一起,昂首眯眼,背着双手,沿着门前唯一的那条山道,步履沉重地来回溜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