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理解,也能够原谅。理解英子难以容忍的愤怒,原谅她对我的惩罚。谁都一样,都有脾气和自己的性格。昨天在山坡上,盛怒之下,我不是也当众把她甩出去有四五米远吗?这点儿摩擦,对小两口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不足为怪也谈不上新鲜。反过来说,是刺激也是一种磨合,打才是亲,骂才是爱嘛!像汽车和拖拉机一样,只有磨合后的爱情,在生活的征途上,才能经得起考验,经得起摔打。
只要英子她高兴,再打两嘴巴,我也受了!八年的岁月都熬过来了,这点儿摩擦又算得个啥呀!此刻,英子他们三人,始终走在了大伙儿的后面,背着那支猎枪,不愿意交谈,也回避着烦恼。我知道:毕竟是女人,感情丰富且又心胸狭窄,此时此刻,为野猪王的死亡,也许她们还在悲伤着吧?还有二驴子的噩耗,同来不同归。
在女人们心上,肯定也是一个抹不去的阴影。就这样,我一边赶路,一边思考。可是就在近中午的时候,离林场还有四五里地的光景,在黄龙沟的沟口,前面的拖拉机突然发生问题了。机声隆隆,却寸步难行。大伙儿前前后后地围着,找不着原因又瞪着眼珠子发愣。我快步赶了上去。刚到跟前,驾驶员大宝子就从拖拉机上跳了下来,满脸都是油污,皱着眉头,丧气地说道:“金场长!你快来看看吧!我算是熊啦!啥招也没有啊!就是打滑!气死你不?不是冬天,又没有冰层,来的时候啥事儿没有,这会儿咋就这样了呢?它奶奶的!”一边咒骂,一边又不服气地寻找着原因。
见吴英子她们还没有赶上来,狗剩子和草爬子全洪波就信口开河,对着愁眉不展的大宝子,大大咧咧地开上了玩笑:“操!熊了吧?把昨天晚上搂老婆的劲头拿出来呀!眼珠子瞪得溜圆,干活就熊了!你算是哪一级的驾驶员呢!”“你自己在这儿哭吧!我他妈的可受不了了!得赶紧回家,先放他一炮!四五天啦,这他妈憋的!裤裆都破啦!……这是什么地方,黄龙沟,凶多吉少啊!”“那你就先回家,说是也不远了。过把瘾再回来,也省得你老婆眼珠子发蓝,回家晚了,说不准,绿帽子就给你戴上了呢!”“操!别瞎咧咧了,她们三个上来了!”西葫芦张德胜制止他们说道,“再瞎咧咧,把翅膀插屁眼子里面,当烧鸡卖了你们!”我围着拖拉机,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找不着原因,也查不到毛病。可是又觉着疑惑,再想,又觉着正常。疑惑的原因是链轨下面有水。
天气晴朗又没有下雨,履带下面,怎么能有水呢?再一想呢,也对,现在是六月份,别看烈日炎炎,野花盛开,满目都是碧绿。可是草甸子下面,因为有杂草盖着,冻土层远远没有化透。这是自然规律,也是小兴安岭的一大特色和正常现象。链轨越刨越深,当磨着冻土层的时候,泥浆不是自然就带上来了吗?这点儿常识,小兴安岭的居民,谁都清楚,谁都明白啊!链轨磨在了冻层上,大木爬犁又是那么重,拖拉机怎么会不发生问题呢!这好说,咋说离家又不远了,回去把那台拖拉机调来,牵引一下,不就结了吗!可是再一看环境,我坦然的心情,就又不由得一沉!
不祥的阴影,又遮盖了心头。鸡爪子河林场妇幼皆知,在场的突击队员心里头也都明白。黄龙沟是三星蛇的世界,蛇类之多,全世界也少有。所以,知道小兴安岭的人,也自然知道小当安岭腹地的黄龙沟。沟里的黄蛇,多如牛毛。如果是夏天,时常就能看到和听到,蛇蛋从山顶上骨碌下来。数万条黄蛇缠绕在一起,像雪球一样,滚到谷底,才呼呼地散开。但有一样,那就是蛇类绝对不远走一步,磁石一样,吸着它们,既是一景,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猎犬“金龙”,爷爷当年就是从这儿把它捡回家的。
往下游再走百十米左右,那一年“金龙”就是在这条沟口,把那条带牙的鲶鱼擒上岸的……想到这些,自己心里头就一阵阵地发毛。于是,我又钻进了驾驶室,加大油门,挂上了高挡,忙活了一阵,仍然无效。想摘爬犁,但铁镏子早已经死死地别住了。而且钢轨焊成的三角架,也早已经被浑浊的污水所淹没,污水越来越多,机器没停,没有摘挡,履带继续旋转,“哗啦啦!哗啦啦!”见污水把两边的履带全部淹没了,我才无可奈何又垂头丧气地跳了下来,看着大伙,摇着头说道:“唉!瞎子闹眼睛——没治啦!大伙儿都摇头,都叹息,都在直勾勾地瞅着,轰鸣着的拖拉机,无可挽救地,在一点点地下沉。“唉!真他妈的怪啦!晴天白日,哪儿来的水呢?”“地底面的水呗!冻土层化了,能没有水吗!”吴英子她们三个晃晃悠悠地上来了。太疲劳了,想找个地方坐坐。
吴英子眼尖,看着脚下,突然喊道:“哎哟妈呀!哪儿来的水啊?”“哟!真的哎!这么多水哪!哪儿来的呢?”宋菊花也随着高嗓门儿嚷道:“这么大的水,拖拉机都泡上啦!你们还一个个愣着干啥呢?”经吴英子和宋菊花她们一嚷,大伙儿的目光才注意到了拖拉机的周围。大伙儿是在山根下的慢坡上站着,拖拉机发生问题的地方恰恰是一处不十分显眼的浅坑。浅坑连着大草甸子,草甸子里面遍地都是塔头,有些塔头,超过了膝盖,而且杂草浓密,非常茂盛,半人多高,塔头下面有水。不是女孩子眼尖,傻老爷们儿,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啊!大伙儿惊疑,也有点儿茫然,山根离鸡爪子河有三十多米远,天气晴朗,又没有下暴雨,河水不可能满槽,就是满槽,也不可能溢到这儿来啊!拖拉机还在轰隆轰隆地响着,我刚要进草甸子看看,吴英子的叔叔——吴三桂就悄悄地过来了,先拍了拍我的肩膀,见我一愣,才小声儿说道:“金场长!你来!”满脸莫名其妙又神秘兮兮的表情。说完了谁也不看,转身就往河套里走去。“这老头子!搞什么名堂啊!”我知道老吴头发现了什么,毫不犹豫,就紧随其后地追了上去。
盛夏季节,河套两边的柳树毛子像一道绿色的城墙,再加上一丛丛的水冬瓜,一堆堆的灰桦树条子。平时又没人来这儿钓鱼。道眼儿也没有。别说是往里面钻人,就是梅花鹿、野狍子钻到里面,也很难脱身。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老吴头在河岸边发现了大动物的残骸,金钱豹、犴达罕、大狗熊,或者是梅花鹿什么的。类似的情况并不稀罕。职工下岗,没事儿可干,不少人就把下套子变成了第一职业。兔子套、狍子套、野猪套,漫山遍野,密如蛛网。不少人下了套子又懒得去溜,导致被套住的动物臭了、烂了,也没人发现,所以说,常在山里转,不下套子,也常能捡到被勒死的动物。听吴英子说,她的叔叔,冬季和春天,隔三差五就能捡到狍子。
今天这老吴头,肯定在河套又发了一笔洋财……我正猜想和琢磨着,隔着很远,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像瀑布一样。伴着水声,还听到了野猪的叭唧声、吭哧声、打斗声和吧嚓吧嚓的击水声。我猛地一惊一愣,没到跟前,老吴头就冲着我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又对着我的耳朵,三分得意七分紧张,“金场长!你看看吧!当初我老头子,没有说错吧?哼!怎么样?它们到底是,把拖拉机给报复了吧?这帮子野猪!这帮子野猪……!能掐会算,惹不起它们啊!啊?金场长?”我如梦方醒,拨开密密咂咂的柳树毛子一看,我的妈呀!这帮家伙,一个个的,真都成精啦!贴着河面,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七八十头大个儿的野猪,脑袋冲上,在河套中挤着,黑糊糊的一片。
用猪身子铸成了一道肉坝,使河水的水位陡然抬高,它们又提前拱了一道深沟,河水顺沟,就流到了拖拉机的下面……这些猪八戒的子孙,诡计多端,又智慧超人,所作所为,真是不可想象啊!我们没有惊动它们,也不敢惊动它们。只是躲在暗处,默默地望着,看它们戏水,看它们在打闹,看它们得意忘形的样子,看它们甩耳朵,吧唧吧唧,吱吱地叫唤,水中调情又呼唤着胜利,那么轻松,那么开心,又是那样目中无人……再返回拖拉机旁边,骇人的一幕就更让人惊心、更让人感到了恐怖和绝望。拖拉机早已经熄火,但整个机体仍然在继续下沉。因为有木爬犁牵着,前半部分全部淹入了水中,而后半部分,也只有半个驾驶楼子和半个油箱还露在外面。拖拉机仿佛是坠入了无底的暗洞。
没有爬犁,恐怕早就没有影啦!浑黄的浊水上漂满了油污,油污中游戈着黄糊糊的毒蛇。有金黄色的,有粉白色的,也有暗绿和浅褐色的。但均不算粗,也不算长,最长的也不过半米,大拇指头粗细。刚浮上来的毒蛇,还属于半昏迷的冬眠状态。但见到阳光,很快就恢复了它的原状。眼睛贼亮,阴森森的,一边爬行一边自觉或不自觉地吐着信子。早露出水面的毒蛇,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拖拉机驾驶楼子和后面牵引着的大木爬犁。不管是行李、面粉、工具还是锅碗瓢盆,全都被毒蛇占领。先来的晒着太阳,蠕动着身子,泰然自若,似乎要在那儿安家。
后苏醒过来的仍然争先恐后,见缝就钻,没有秩序,乱糟糟地,往上乱爬。因为太多,地方有限,先来和后到者又缠绕在一起,像个肉蛋,劈里啪啦地又骨碌了下来。看得人肉麻,全身筛糠,根根头发都直竖了起来。“老天爷!这么多的毒蛇啊!”拖拉机彻底地报废了,就是一堆废铁,谁又有胆量敢来打捞?突击队员都走了,走出去很远,又回过头来观望。看着拖拉机,看着木爬犁,看着远远近近的景色,也看着垂头丧气的我和老吴。不需介绍也用不着解释了。大伙儿谁都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帮野猪,暗中做了手脚,搞出来的名堂。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七鬼峰之行,人类最终还是输给了这帮子野猪。不管是斗智还是斗勇,面对现实,还有什么好说的?最令人惊心动魄的场面还在后面呢!折腾了一宿,又饿着肚子赶了三十多里地的山路,甭问别人,我也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两腿灌铅,也得咬着牙继续赶路,最大的诱惑是热炕头和大米饭。不吃饭,男男女女是寸步难行啊!阳光下面,似乎是一群溃败下来的逃兵,趔趔趄趄又磕磕绊绊地咬着牙紧走。可是,就在大伙儿离开了黄龙沟的沟口有二百米左右的时候,队伍中不知道是谁?狗剩子、草爬子全洪波,还是西葫芦张德胜,尖着嗓子,突然地喊道:“哎哟妈呀!老天爷!你们快看山顶上哪!”大伙儿住脚,猛回头看去,所有的面孔,全都吓白了,无一例外地都变成了傻子。我走在最后,远处的一景,险些使我瘫坐在地上。
因为大伙儿跟我一样,均清楚又真实地看到,拖拉机瘫痪了的上空,黄龙沟的山峰如同刀削的一样,悬崖绝壁,怪石嶙峋。峰尖高有二百米左右。绝壁之上,蓝天和白云下面,出现了数十头大个儿的野猪,正齐心协力,用它们巨大的嘴巴子,拱动着一块像房子一样的磐石。也就在我们观察它们的一瞬间,石头终于从崖顶上骨碌着滚落了下来。地动山摇,树断石飞,伴着一阵巨大的尘埃,脚下的地壳猛烈地一颤,“轰——隆——”一声巨响,巨石恰恰砸在了拖拉机的位置上。河水倒流,动物飞禽也全都吓傻了!“老天爷!好危险啊!如果咱们再晚走一步……”回到家中我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像虚脱了一样,说话颠三倒四,嘴角的哈喇子也是一个劲儿地流淌。恍恍惚惚,我总是看到爷爷的影子,叭唧嘴、猪叫唤,还有十三太保中的“金虎子”,夹着尾巴,丧家犬一样到处狂跑。
病好了,结婚以前,吴英子的父母和林场的老年人,非让我再去七鬼峰下面祭奠祭奠不可。爱人英子也有那么点儿意思,什么迷信不迷信的,就是图个吉利呗。我拗不过他们,就只好骑马,勉强地又去了一趟七鬼峰。时节已经是秋天了。野花衰落,树叶凋零。可是在工棚子前面,昔日的猪血,依然那么新鲜,拖拉机的痕迹也是那么清晰可见。
周围的山谷和密林仍然是静悄悄的。那头瞎了一只右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百年野猪王的尸体仍在。乌鸦和老鹰,也仍然在尸体上站着。我感到愕然也感到好奇,走近一看,什么野猪,什么猛禽和乌鸦,只是一块石头,冷冰冰硬邦邦的。神奇的大自然,飞禽和野猪,已经风化成一块的石头了。有人在密林中唱歌,声音浑厚又宏亮,不知道是淘金的、挖参的,还是捡山的,忽高忽低,仔细辨听,才明白了意思,“……美丽的世界也更需要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