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不叫,森林宁静,那只母狍子目光惶恐,表情痛苦,时不时冲鸡爪子河方向吼叫两声:“汪!汪!”既沉闷,又令人酸溜溜的,后来我才知道,动物是最敏感的,当灾难还在酝酿着的时候,它就超前一步感觉到了。
由于大家腹中油水太少,一锅狼肉很快就被三十多个汉子风卷残云地彻底打扫干净了。不过王大嫂始终没动筷子,她两眼盯着四只小狼崽,目光呆呆的,很好看的脸蛋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阴影。狗狼一家,我历来不吃狗肉,当然也就不吃狼肉了,闻着就作呕。而老郑头是高丽人,嗜食狗肉本该是他的最大特点,有俗语一句为证,“高丽人过年——要了狗命”,但他对郭班长殷勤地盛来的那一大碗狼肉,压根儿没看一眼,他的目光,总给人一种大难将临的感觉。黄昏还没来临,老郑头就把那只坐卧不安、心神不宁的母狍子给撵走了:“走吧!走吧!不要挂着我,我再也照顾不了你了!”狍子走了,一步三回头。
老郑头在担心狼的复仇,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幕来得那样早。当全体育林队员的口腔里喷出一口口熟狼肉喷香的味道时,一场预料不到的灾难,就真的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了……半夜时分,数十只野狼仇恨、恼怒、嗷嗷叫着,像潮水一样地涌了过来。木板房变成了孤岛,而孤岛在眨眼间就被狼嗥声彻底淹没。老郑头早就预料到了,凭着他的经验和阅历。
但他没有躲开,而是心甘情愿地在这儿坚守着。不知是为了拯救别人,还是为了让自己罪恶的灵魂,能在生死中有一次升华的机会。“噢——噢——哇——哇!”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的野狼在一齐嗥叫,此起彼伏,仿佛无数的婴儿在一起放声大哭。我已不仅仅是毛骨悚然,而是被吓破了胆。就像万丈洪水忽然袭来,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了。宿舍内乱成了一团糟,哭声、叫声、撞击声、咒骂声,噼哩叭啦,人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又仿佛是一群掐了头的蚂蚱,三十多人刹那间就乱了套。当狼群的牙齿在门板、门框、窗子上一齐咔嚓咔嚓地撕啃的时候,人高马大的郭班长在慌乱中破釜沉舟地喊了一嗓子:“妈的,镰刀斧子,给我狠剁!剁死吃肉,我他妈的还没有吃够呢!”说着,一斧头下去,一只狼爪子就被他剁了下来。
韩仓更有主意,迅速把煤油灯点起来,一见亮光,狼群就暂不进攻了,大伙儿的情绪也就很快地稳定下来。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是死是活,只有听天由命了。此时,老郑头并不慌张,贴着窗户,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夜幕下的狼群。厨房的那个门,开始在“咔哧咔哧”地山响着,一旦那个门被攻破,首受其害的当是王大嫂,此时,她的丈夫王队长正在林场开会,尽管她的卧室还有一扇门,但那扇门的材质太薄,根本不堪一咬,王大嫂的哭声,立马冲破门缝传了过来:“妈呀!妈呀!可咋办哪……呜呜呜……”哭声和喊声在同时颤抖着。
我为自己担心,更为全队唯一的女人王大嫂担忧,我这时已忘了恐怕,手上攥起一把菜刀,站在门后,一见有异物伸进门缝,就闭着眼睛,瞎砍一气。“噢!噢!噢!”当群狼再次发起冲锋的时候,老郑头急眼了,他手里抓着一把引火用的桦树皮,突然咬着牙根吼道:“妈的,还没完了呢!”说着,往蜡烛上一杵,手中的树皮就轰的一声燃烧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他拨开门栓,一脚就把木门踢开了,随着门开,手中的火把也“呼”的一声窜了出去。我们一愣,还没醒过神来,外面就传来了两只老狼的惨叫声:“噢——噢!”狼嚎声渐渐远去,育林队周围又迅速恢复了暂时的宁静。
第二天早晨,大伙在吃水用的那个深坑旁边发现两只老灰狼,连眉毛都是雪白雪白的,它们躺在地上,眼睛上各插了一把飞刀——是小炉匠经常演练的那两把。我特地上前拔了出来,忽然,我发现两只老狼都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我惊叫道:“老狼还在动呢!”老郑头忙过来,说:“你小子别疑神疑鬼的,天底下,可有从我的飞刀里逃生的活物?”我这才放了心,低下头细看了一下这平时难得一见的凶器,只见剑柄上清晰地刻着四个楷体字:“蒋中正赠”。小炉匠的刀法之狠之绝,再次赢得了大伙的赞叹声。小炉匠捋着胡子,仰望苍天,跟我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对人们的议论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和表情,永远都是那么深不可测。一连两宿,竟有四只灰狼死在了育林队的门前,而且都是一对一对的,特别是水坑旁边的这两只毛色发焦、老态龙钟的死狼,总像幽灵似的在我的面前悠悠地晃动着,叫人全身寒冷和麻木,又使人从内心深处感到长时间的胆战心惊。
俗话说,“人死如老虎,虎死如绵羊”,可是这两只老狼,不管从哪个角度观察,均似熟睡了一样,宁静安祥,叫人不敢有丁点儿的造次和亵渎。这次韩仓没敢剥它们的皮,郭班长也没敢尝它俩的肉。全体育林队员都是远而敬之地回避着,人人心照不宣,大伙儿都知道,这两个老家伙是夜半时分狼群总攻的组织者和指挥者,如果没有老郑头的这两把飞刀,后果将不堪设想。老郑头一下子变成了全体育林队员的救世主。“小炉匠”恶狠狠地把我赶上山送饭,直到母狍子前来报信我才恍然大悟。大伙儿照往常一样出工上山伐木,我和老郑头还有王嫂三人仍照常在厨房中忙碌着。
送中午饭时,老郑头忽然用毋庸置疑的口气命令我道:“小李子,你也陪你王嫂上山送饭去!”我为难地说:“王队长是让我在这里摘菜劈柴的。”老郑头急了,把手中的切菜刀当啷一声扔在了菜板子上,抖动着山羊胡子大声吼道:“叫你去,你就去!别以为你是林场头头儿的皇亲国戚,就不听老子的差遣!县官还不如现管呢!敢跟老子顶嘴?你他奶奶的还嫩着呢!”老郑头不知为什么,今儿火气这么大,第一次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哎哟!小李子,郑师傅让你陪我上山,你就去呗!我一个人,还真有点儿怕狼呢!”王大嫂边收拾担子,边打着圆场说。我点头答道:“好吧,我去。”“这就对啦,你这个毛孩子,今后可不要再惹郑师傅生气了——郑师傅,我们走了,您也休息休息吧!”王大嫂嘴甜,说得老郑头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点不易被察觉的笑容。
这是个阴天,林子里的小咬比往日都多,我和王嫂沿着林中小路,翻过南大岗,气喘吁吁地赶到工地时,三十多人正在蒙头捂脸,不顾小咬的围攻,呼噜呼噜地大睡呢。我和王大嫂忙活了一上午,又翻山越岭地把饭菜送了来,见他们正睡得快活,不免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连眼泪都几乎涌了出来。“哎哟!你俩来啦!”韩仓给王大嫂踢醒了,一脸的不好意思:“一宿没睡,奶奶的,就连刚才做梦,还梦着跟那两只老狼厮打呢……奶奶的,那两个老家伙,跟前天晚上死的两只狼咋就不一样呢?血并没淌几滴啊,咋说死就死了呢?我总觉着有点儿不对劲……琢磨不透啊!”韩仓说着,抓起了窝窝头,边吃边皱眉头,一脸的茫然和疑惑。经韩仓一说,我的内心更觉得忐忑,那两只老狼,的确猜测不透啊。
一想到它俩的面孔和眼神,我就觉着全身发毛,两腿哆嗦,头皮麻酥酥的,前胸后背、手心额头,竟有密密麻麻的汗珠沁了出来。心口处也仿佛有一只兔子在惶惶不安地跳动着,似乎有一种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摆脱掉的恐怖感。这种感觉很快就应验了。当大伙儿无精打采、懒洋洋地啃着窝窝头时,从驻地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狍子的吼叫:“汪汪汪——汪汪!”听声音,狍子是在飞速地奔跑着,边跑边吼,声音凄楚、苍凉、焦急而又痛心。它突然的叫声使每个人顿时有些惶恐和焦虑,那只母狍子和老郑头是知己,跟全体育林队员也都是朋友。昨天夜里,号叫着的狼群一旦破门而入,唯一的幸存者,将就是那只母狍子了。此时此刻,它好像是在向我们报信!队员心里全一怔:老郑头一定是凶多吉少了!因为那两只老狼的死亡,大家都觉得是一个很大的阴谋。
“汪!汪汪——汪汪——”翻过南大岗,母狍子的叫声眨眼之间就到了跟前,它四腿修长,年龄又值壮年,一蹿就是十几米,别说是狼群了,就是子弹,也要被它抛在后面。在北大荒,傻狍子是当之无愧的马拉松冠军,这个可爱的食草动物,假若没有草上飞的本领,恐怕跟恐龙一样,早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叫声没落,狍子已经到了跟前,它目光惊恐,表情哀怨,身体微微颤抖,嘴上气喘吁吁。不知是风吹的原因,还是内心在承受着一种莫大的痛苦,有泪水在晶莹的眼角滚了下来。它直奔到王大嫂的面前,摇着尾巴,用舌头、用嘴唇、用目光,在向她如哭如泣地讲述着。
“老郑头一定出事了!妈拉个巴子,走,回去看看!”郭班长拎着大斧说道,他眼珠子瞪得老大,一脸的悲壮。“奶奶的,”韩仓晃动着金牙,一脸的仇恨和后悔,“走,回去!要没有特殊情况,狍子是不会来送信儿的!”大伙手拿工具,跟在狍子后面,潮水般地涌了回去。王大嫂再也走不动了,嘤嘤地哽咽着:“哎哟妈呀,我可不敢再、再回去啦!”说着,一屁股就蹲在了草地上。我毕竟年轻,在好奇心的驱赶下,忘记了恐惧,跟几个年轻队员一起,一路奔波,最先来到了队部。那个我们吃水用的水坑,是往返来回的必经之地,我特意留神观察,两只死老狼已无影无踪。郭班长恶狠狠地骂道:“妈的,这两个家伙,太狡猾了!原来它们一直是在装死啊!咱们这么多人,怎么就让它俩给算计了呢!”果不其然,在厨房门前的草地上,两只老狼和老郑头都面目全非地躺卧着,遍地是黑血。狼毛在空中悠悠地飘动着,腥臭味刺鼻。近前再看,老郑头手上抓着一把带血的菜刀,喉咙已被利齿切断,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就连胡子和眉毛也都被染红。
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灰白,仿佛睡着了一样,看不出半点儿的留恋和痛苦。那两只老狼,一只脑袋瓜子开了瓢,脑浆瘀血早已经凝固;而另一只,尸首分开,脑袋瓜子飞出去三米多远。韩仓大叫:“奶奶的,那两张狼皮,咋也没有了呢?”再看厨房和宿舍内,人人的行李、枕头、衣服都被扯拉到了地上,特别是韩仓和郭班长的铺头,全是狼粪狼尿,叫人非常恶心。就连厨房的大锅内也全是狼粪、狼尿和狼毛,污秽得让人没法儿目睹。只有王队长和他妻子王大嫂住的地方,行李衣服化妆品,整整齐齐,丝毫不乱,尽管那扇薄薄的门板已被啃碎了。看得出来,对这个特殊的房间,狼群还是给予了特殊照顾的。眼见老郑头已经壮烈地殉职了,王大嫂披头散发地嘶哑着嗓子大哭起来:“郑师傅呀,你把我和小李子撵走,自己却死在了这儿……我和小李子,永远也忘不了您呀!呜呜呜……”这一祸事的始作俑者韩仓和郭班长,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响,脱下了皮帽子,默默地致哀。见状,大伙也都纷纷脱下了帽子。狍子泪流满面,大森林也在呜呜地哭泣着。
王队长从场部赶回来了,他问清了事情的经过后,长叹一声,跺着脚指着韩仓和郭班长骂道:“你俩天天和深山老林打交道,连狼崽子逮不得都不懂?老狼们特别护崽,不闹得你人死牛瘟绝不会罢休!那老郑头如果今天不牺牲自己,让老狼们出出气,老狼们将和你们闹个没完!”我这才想起,自己在拔“中正剑”时,老郑头为什么忙替还在抽搐的老狼打掩护了。那时,他若不制止我的声张,老狼们见装死不成,必然要拼死一搏,而我,将首先是它们的祭品……我们挖了两个大坑,把小炉匠老郑头和两只老狼的尸体分别葬了下去。老郑头养的母狍子失踪了,直到一个星期之后,我们突然发现它死在了老郑头的坟前。看来是悲伤过度,绝食而死的。其中一点我直到如今也无法理解:它死在了小兴安岭的夏天,尸体却一直不坏,甚至连苍蝇蚊子也不沾,有人说狍子吞食了人参后,尸体就不会坏了,这种尸体任谁收藏起来,都将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不过,就连贪心的韩仓,也没有敢对它动非分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