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兴安岭的茫茫林海深处,炮手和山里人都知道,猛兽中的“王”者,既不是东北虎,也不是金钱豹,更不是山狸子和大狗熊。“王”者是孤猪,孤猪才是真正的“王”者。孤猪是野猪中的另类。所谓的另类,就在于孤猪与群猪的层次和身份不同。群猪是集体生活,多者上千头,最少的也有几十头。但它们的胆子特小,闻风而动。像其他的食草动物一样,靠逃跑维持生存。孤猪呢?却恰恰相反。孤猪有自己的领地,称霸一方又威风八面。别说是狗熊,就是老虎,也不敢轻易地冒犯它们的领地。
不管狗熊还是老虎,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即使忍让不成,也得绕道儿躲开。所以说,久而久之,论资排辈,也就有了一猪、二熊、三老虎的说法。作为场长,作为职业炮手的后代,我真正认识了那只野猪王,是从1984年的夏天开始的。在这之前,尽管那头野猪曾经挑死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和十二只猎狗,也被我一枪打断了一根獠牙,被我父亲打瞎了一只右眼,但它对于我,毕竟还称不上是生死对决。
1984年夏天,我和那头野猪王,在七鬼峰下面,才真正经历了你死我活的较量。
1984年也是黑龙江林区不寻常的一年,体制改革、家庭林场承包、造林归自己所有、《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等等都发生在这一年。那年我刚从部队转业,叫复员也可以。因为八年前我就是从鹤岗林业局鸡爪子河林场入伍的。八年熬了个正排级,算是干部,也有了一张党票。在同龄人中,虽然不算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但也镀了一层金,捧上了铁饭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年头,姓什么不知道,半斤八两还不知道吗?没学历、没文凭、没靠山、也没后门儿可走。其貌不扬,黑大个儿。
在部队上,就依仗着从小跟爷爷学到的那点儿射击本领,从团、师到军区,屡屡比赛,才矬子里面拔大个、撞大运、走路掉跟头捡到了一个神枪手的光荣称号。就凭着这点儿资本,与同期战友相比,才有资格又在部队上多混了五个年头。用教导员的话说:“可惜啦,金钟烈同志,哪怕你有一张初中生的毕业证呢!……唉!部队现代化,大势所趋,你也知道。大老粗,军事方面再过硬,也毕竟不是五六十年代喽!”我托人写了封信,让未婚妻吴英子搞一张假毕业证书。吴英子在信中把我好一顿讽刺:“得了吧,你!地方上打假,假酒都喝死人啦,假种子、假化肥早就激起了民愤!你要搞假,我就和你拜拜!再说啦,同学都有了孩子,我可不能老等着你这个大头兵……”没说的,转业。
临走把那半截大獠牙,当作礼品留给了教导员:“留给孩子玩吧!转业回家,说不定,我还能遇上它呢!”瞎了眼的孤猪,也是小兴安岭的一绝。半截獠牙,整整地陪伴了我八九个春秋。送给别人,也算忘却了那点儿记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八年后的今天,那头瞎了眼的野猪王,会和我在七鬼峰下面,再一次邂逅。转业回到家乡的第一年,我就被场长宋秃子聘任为副场长。场长是我的长辈,倭瓜脸、大肚子,脸上红扑扑的。
在办公室,当着不少人的面,拍着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小金子哪,你再不转业,我可就要找到部队去啦!这下好喽,可算把你给盼回来喽!林业建设,急需要人才,尤其呢,像你这样有胆有识的管理人才。这不,当着全体科室人员的面,我以党支部的名义,正式聘任你——转业干部金钟烈同志,为咱们鸡爪子河林场的副场长!这也是局党委的意思。小金子哪,你,同意不同意啊?”说着,没等我回答,就转过身去,拉开抽屉,把早已准备好的大红聘书,端端正正地捧在了手上,脸与聘书同样地鲜艳。我有些激动,感到突然又有点儿紧张。林场,是科级单位,副场长就是副科级。尤其是鸡爪子河林场,当年曾经是我党领导下抗联六军的发祥地和活动中心。军长夏云杰在此牺牲;总司令赵尚志将军,也是在林场不远处的吕家菜园子殉国的。林场职工,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抗联将士的后代。鸡爪子河与井岗山、瑞金、延安和西柏坡一样,党史上有记载,报纸上常出现。
1961年夏天,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就曾经来鸡爪子河林场视察过。至今,办公室院内还塑有他的半身雕像和大幅照片。能在家乡的地面上当这个父母官,尽管是副职,我金钟烈也是小辫子拴秤砣——走运又打腰,全仗着这套黄军装的福了。我一阵心跳,全身热乎乎的,本能的,也是情不自禁的,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标准的军人姿式,“啪!”地敬了一个礼,脱口说道:“谢谢家乡父老和组织上的信任!”然后探过身子,双手恭恭敬敬地把大红聘书接了过来。全场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可是,掌声刚落,宋场长的几句话,又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直浇得我全身冰凉,汗毛直竖。很长时间才寻思过味儿来。宋场长品着味道,不紧不慢,七分命令三分商量的小声说道:“金场长,你哪,这是授命于危难之中哟。别无选择,这块骨头,才等着你啃。实话说,咱们鸡爪子河林场,也只有你金钟烈,才有胆量,来啃这块硬骨头嘛!两年啦,我们盼着你转业回来,真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啊!”“盼我回来?”“对啊!咱们林场,也只有你金钟烈,才有本事把它降住。所以说,七鬼峰之行,也非你金钟烈不可嘛!”七鬼峰之行,我已经猜测和意识到了什么,但我还是明知故问:“宋场长,我能降住什么?”“那头一只眼睛,又断了一根獠牙的大孤猪啊!就因为那头大孤猪,七鬼峰的生产,才拖了全局的营林后腿。
唉!成林解放,两三年以前,就该搞了。可是谁敢?谁有那个胆量?谁又有那个枪法?况且,你也知道,国家已经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那只瞎猪,就更没人敢惹啦!所以,我们才盼星星、盼月亮一样,把你盼了回来。小金子,你,没想到吧?”“噢!”好半天,我才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转业以前,我就从吴英子的书信上了解到了。七鬼峰那趟沟没人敢承包,那头瞎了眼的孤猪还在,而且还繁殖了一个庞大的家族。野猪的肆虐,已经严重地影响了鸡爪子河林场的生产和生活。
宋场长他们,就盼望我能从部队上早一天复员呢!因为那头孤猪,也只有我金钟烈,才能有办法把它降住;也只有我金钟烈,才能有胆量领着人进山。宋秃子聘我当副场长,其用心和目的是再明白不过了。授命于危难之中,为了营林生产,为了林场的这块牌子,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得上啊!于是我略一思索,就胸有成竹,毫不在乎地答道:“宋场长!去多少人,什么时候出发?”这是信任,也是一种骄傲。我有信心,来挑这副担子。“好!行啊!班子里面,没有把你看错嘛!”宋场长双目放光,一脸的兴奋。用指头敲打着桌面,看着我美滋滋地说道:“三天后出发,怎么样?男女职工,你随便挑选!天气还不算太热,镰刀扶育,是迫在眉睫又刻不容缓啊!”“好吧!我跟那头瞎了一只眼的猪王,也是缘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责任,已经是压进枪膛里的子弹,响也得响,不响也得响了。
说实话,那头瞎了眼的孤猪,如果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还真想再跟它见见面呢!既是冤家仇敌,也是老朋友了嘛!第三天一早,三十多人的突击队,由我统率,向七鬼峰进发。两台链轨式的拖拉机,屁股后面各牵引着一台大木爬犁。爬犁上装满了帐篷、行李、大米、白面、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以及镰刀、斧头等等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沿鸡爪子河西岸,轰隆轰隆,向纵深开去。阳光下面,寂静安宁的深山,也被这轰隆声突然地打破了。我背着突击队唯一的一支猎枪,与未婚妻吴英子及另外两名女青年,有说有笑,走在后面。也许是旧地重游,也许是七鬼峰给我留下来的创伤太重,记忆也太深。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影子,像一部古老的电影片子,尽管陈旧,却仍然那么清晰地、久久地在我的面前晃动着。
那是1975年的初冬,第一场大雪过后。在七鬼峰的阴坡,十三条大狗,在空旷的山谷中突然狂咬起来。地动山摇,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天气阴沉沉的,没有风,空中不时飘着零星的碎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我不由得一愣,侧耳细听,什么东西?孤猪、豹子、黑熊还是老虎?七鬼峰是伊春、鹤岗、萝北、嘉荫两县二市的交界地区。人烟稀少,枯树参天又群峰陡立。步入七鬼峰、跳石塘、王八坑,横断的悬崖,随处可见。这里是各种猛兽的乐园,也是松花江北岸东北虎唯一的一处留守之地。在地理位置上,与江南双鸭山附近的七星砬子形成了一条直线,遥相呼应,特别地神奇。在祖国北疆的地理位置上,了解七鬼峰,也就会熟悉了七星砬子。
两座山头,虎踞熊跃,同样都是猎人和游人的向往之地。听见狗咬,我再次检查了一遍枪膛中的子弹,拔出匕首叼在了嘴上,气喘吁吁又惶恐不安地堂着积雪,用最快的速度绕着一棵棵粗大的红松,心急火燎又忐忑不安地冲了过去。五十米处就发现了那个庞然大物:“我的妈呀!这头孤猪,从哪儿来的啊!”吼声如雷,碎雪飞舞。在一棵粗大的松树下面,十三只猎狗分成了扇子形。“金龙”、“金虎”、“金豹”、“黄天霸”、“黑虎星”,号称“五虎上将”,也是狗群中的主要力量。力气大,资格老,战斗力强,经验也丰富。有它们陪伴,我一百个放心。我曾经在林场拍过胸脯子:“操!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咱哥们儿出猎,不用拿枪!拿那鸟玩意儿,还赘手赘脚的!三五百斤的野猪,不用我吱声,乖乖地下山。由这五员大将给押着。”今天,我多亏带了猎枪。
做梦都没有想到,七鬼峰一带,会有这么大个儿的野猪哇!此刻“五虎上将”居中,其他八位列在两侧,竖着尾巴、戗着鬃毛、红着眼睛、气急败坏又躲躲闪闪地拉着嗓子狂咬:“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四爪刨地。地上的积雪被扬了起来,在空中弥漫着,像雪雾,又仿佛是一道雪墙。“十三太保”在雪墙中狂吼。忽而冲了上去,忽而又退了下来。山谷在轰鸣,森林在抖动。我手端着猎枪,透过雪雾,发现它的影子,不由得一惊,全身上下出了一层凉汗。这么大的孤猪,无数次狩猎,别说是见到,即使爷爷,也没有听说过呀!尽管阴云密布,光线很暗,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孤猪黑褐色、尖耳、粗嘴巴子、大脑袋,像块巨石又像一座山峰。蹲坐在那儿也有两人多高。目中无人,又非常傲慢。两颗硕大的獠牙,秤勾子形状,像粗大的牛角,底部发乌,顶部发亮。随着水缸般粗大的嘴巴子,在猎狗前面缓缓地晃动。而鼻孔中喷出来的气流,像两股旋风,“呼哧!呼哧!”将面前刚刚落下来的积雪又突然地吹飞了上去。
强大的气流,把积雪吹出来一溜溜的长坑。以坑为界,猎狗、孤猪形成了对垒。猎狗在狂咬,声若洪钟。可是相比之下身量是那么小,似乎孤猪吹出来的气流就能把“十三太保”一一击倒。随着气流,野猪的鼻孔,也在一声声地哼着:“哼——哼——哼——”老气横秋,可又让人感到无比的恐怖!它的脑袋,总是向右面微微地侧着。看上去吃力又有点儿别扭。我不由得再往前迈了两步,才忽然看到,它瞎了一只眼睛,是右边的那只,黑洞洞的,仿佛一个无底的深坑。只有左眼,才能释放出那种独特的、凶猛的、瘆人的蓝光。噢!原来是……不可能吧?听爷爷说过,我五岁那年,父亲金长林——小兴安岭周边地区,远近闻名的炮手。也是秋后初冬的狩猎季节,与林场的刘海生、吴三桂,去了嘉荫县的那边。半个多月以后,刘海生和吴三桂回来了。告诉我爷爷,他们遇到了一头特别大的孤猪,长林打瞎了它的一只眼睛,才掩护二人从猪窝中逃了出来。长林,我的父亲,朝鲜族炮手,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父亲死后,母亲改嫁了。
四口之家,也就仅剩下了我和可怜的爷爷!一老一小,艰难地活着。爷爷曾经多次提醒我:“钟子,你可要千万千万记住,孤猪再小,你也得躲着,再好的炮手,也是十有九伤啊!”我年轻气盛,爷爷的话,当作了耳旁风。盯着眼前的阵势,我感到心慌、恐怖、毛骨悚然!两腿发酸,双手哆嗦,前胸后背,一股儿一股儿地冒着凉气。这头孤猪,瞎了眼的孤猪,肯定是它,挑死了我的父亲,两只獠牙像两把弯弯的钢刀,别说是人类,就是非洲草原上的犀牛、深海中的鲸鱼也不是它的对手啊!眼睛就是标志,也是最明显的记号,十三年啦,它跟全家结下冤仇。
想到爸爸、爷爷、改嫁后的母亲,三代人的痛苦和全家人的悲惨,我牙齿咬着,两眼也喷出了一股股的火苗。“替父亲报仇!替母亲伸冤!为了年迈的爷爷,不惜一切代价,我金钟烈也要把它击毙。我手上是猎枪,不是烧火棍子!”想到这儿,我全身不冷了,两手也不再哆嗦,两脚趟着积雪,不知不觉地又往前迈了两步。也许是自己的气概和胆量感染了“十三太保”,特别是正面战场上的“五虎上将”,四爪刨地,一跃一跃地奔扑着;嘶哑了的喉咙像一面面破锣,敲击着耳膜,也使我产生了更大的除害动力!此恶不除,枉为人生啊!想着,咬牙切齿中,我把双筒猎枪的准星狠狠地定在了它的左眼睛上。
我知道,这家伙,也只有那只眼睛,才是它的要害部分和唯一的目标,其他部位,均蹭满了厚厚的松树油子和刀枪不入的沙子,别说是孤猪,就是狗熊和群猪,也有这种生活习惯。在大森林下面,它们吃饱了就蹭痒,能裸露着的身体部分,均蹭满了厚厚黏亮的松树油子。
洗完澡又喜欢在河滩上晒太阳。一来二去,全身上下就自然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盔甲。刀枪不入,比钢板还硬啊!所以说,在孤猪身上,除了眼睛,屁眼和肚皮子,钢枪再快,也均是徒劳。我瞄着它的眼睛,那只在粗眉毛下面潜藏着的、闪烁着鬼火一样蓝蓝的小眼睛。屏住呼吸,以松树杆为依托,可是刚要勾动板机,头狗“金龙”,竟然会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破釜沉舟,“汪——”伴着一声悲壮的怒吼,一个弹跳,流星般突然地冲了上去。“不好!危险!快回来啊!”我失声喊着,指头一颤,猎枪的子弹,也“咕咚”一声突然地炸响了。
枪口喷出了长长的火舌。随着火舌,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到,野猪嘴巴子左侧那颗巨大的弯弯的獠牙,也“嘎巴”一声崩断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孤猪疯了,先是嘴巴子猛地一抡,头狗“金龙”就嗷嗷地惨叫着飞了出去。随着枪声,孤猪的身影,简直就是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头,伴着飓风,又风驰电掣,冲我“呼”的一声就扑了过来。借着粗大的树干,我猛一闪身,右边袖子上的鹿皮猎服,“哧啦”一声,直拉到了膀子。眨眼之间,比闪电还快。好危险啊!孤猪见没有挑住,因惯力太大,十米之外又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嘴巴子一抡,拧着屁股,猛地一旋,调过头再次扑了上来。目光由幽蓝变成了赤红,像火苗一样。鼻孔中喷射出来的气流,也突然使人感到热辣辣的。气势汹汹,魔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