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出一拳,我才彻底清醒过来。爷爷没了,行李板板正正地卷着。猎犬“金虎”,目光忧伤,眼角挂泪。绒毛上还沾着冰霜。表情急切又那样地绝望!我心里头忽悠地一下子,不好!肯定是爷爷出事了。“金虎”跟随,特意回来送信儿,不是主人伤亡,猎犬是不敢上炕,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又胆大妄为的。见“金虎”哭泣般的一声声呻吟着,我猛地跪了起来,抱着“金虎”,用哭声问道:“‘金虎’,你!是从七鬼峰回来的吧?爷爷呢?”“金虎”松开牙齿,扭头就跳到了地上。又回过头来,摇晃着尾巴,像迫不及待般,不停地哼哼……啥事也别问了。“金虎”的目光、表情和身上白花花的冰霜都在向我诉说着,倔犟的爷爷,等不及天亮,就一个人,怒气冲冲又魂不守舍地去了七鬼峰,他是去找那头孤猪算账的。但主要是为了“金龙”。猎犬“金龙”,在爷爷的感情和精神上所占的分量是太重太重了!
见不到“金龙”,他饭不吃,觉不睡,也压根儿不会相信,在小兴安岭地区,什么样的野猪,能毁了他的“金龙”?“金龙”,是偶像,是精神支柱,是思想上的依赖,也是爷爷的希望和生活中的一切。离开了“金龙”,看不见“金龙”,爷爷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来不及多想,我穿好衣服,匆匆忙忙奔宋场长家跑去,猎狗“金虎”一步不离,紧跟在身后……冬伐刚刚开始,十几个作业点,不等天亮,远远近近的电锯,就像女高音歌唱家一样,扯着喉咙,嘶声地吼叫。大山在颤抖,林海在哭泣,动物在躲藏,猎枪声在回荡。家属区内处处不见人影,只有野狗,在冰雪上奔跑。
宋秃子刚刚起床,听完我的诉说,很长时间才埋怨加牢骚地责备着说道:“你爷爷这个人,也太固执了!仗着老资格,就目无组织,也目无领导,由着性子胡来!谁劝也不听!去七鬼峰,得安排马爬犁吧?生产又这么忙。牛套子,马套子,今天就开始集材。唉!这老爷子,我是真拿他没有办法哟!”说着,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端起一个大茶缸子来,抓一把油茶面,倒上开水,悠哉悠哉,慢慢地搅着。轻轻地呷一口,叭唧着嘴唇,品尝着滋味。“宋场长!求求您啦,快点儿吧!这冰天雪地的!我爷爷他……”此时此刻,我心焦如焚,既气又恨。生爷爷的气,打回来野猪,无偿地送人。讲风格讲奉献讲精神,到头儿来,谁又领你的情?你又交下谁了?一旦出了事,不看热闹,也是远远地躲着!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人,恨的是宋秃子这个老家伙,他跟爸爸,差不多是同岁。
当年入党,是爷爷做了他的介绍人。当上场长,就端起了架子,倭瓜脸蛋,灯泡一样的脑袋,只知道张口生产,闭口政策。最近几年,对工人又挺起了肚子。见他不急,我真就火了,人命关天,你还臭摆啥呢!“宋场长!我爷爷是老抗联战士,你心里头清楚。这些年打了野猪,猪肉分给大伙,分文没收,你也知道。他惦着‘金龙’,天不亮就去了七鬼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握着拳头,咽了一口唾沫,“‘金虎’刚刚回来,你看看,它身上的冰霜!”可能是我的口气过重,表情也难看。宋秃子瞅着我苦笑一声,用火柴杆剔着牙齿上的一个芝麻粒,摇了摇脑袋,才把我打发了出来。“去吧!赶紧去马号,告诉老崔,就说是我说的,安排一张爬犁,把你爷爷拉回来!”我扭头就走,一路小跑,直奔马厩。马厩在后山根,远离家属区,一排丁字形的红砖房。清晨起来,房顶上有缕缕的灶烟在升腾着。周围很静,只有草甸子那边的电锯声,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吼叫。仿佛是十几台突然拉响了的警报器,地动山摇,万物都在颤抖。伴着锯声,是无数的开山大斧,砍在树上,声音也特响,“哐!哐!哐!……”
寂静的山野,处处都有这种单调儿的噪音。林业工人以伐树为人生最大的自豪,但他们不知道,也因此破坏了生态,同时也为子孙,留下了隐患和最大的孽障……马厩有十几架爬犁,有马爬犁也有牛爬犁。爬犁上挂着清霜,刚准备去集材,我就及时赶到了。老崔是队长,大胡子,黑脸,圆眼睛,一身疙瘩肉。为人豪爽,也特别义气。听我一说,把狗皮帽子使劲往脑袋上一扣,“操!跟他打鸡巴毛招呼?我说了就算!为了救金老爷子,谁敢说个不字?崔爷就敢活劈了他!妈了个巴子的!猪肉吞狗肚子去啦!……好啦!救老爷子要紧,套三匹快马,带两床被子赶紧走人!”牵出马来,又冲着宿舍喊道:“小宋,我去七鬼峰啦!搭救金老爷子,回来晚了,你们去接接!”套上马,大鞭子一挥,才招呼我说道:“钟子,坐好,别甩下去!”我挺受感动,心里头也热乎乎的。
刚一坐好,崔大胡子的大鞭子,“叭!叭!叭!”地抽响了。三匹烈马猛地躬了一下身子,伴着一阵雪雾,爬犁就像一支利箭,“嗖”的一声就射了出去。爬犁沿鸡爪子河西岸疾弛。速度很快,马蹄扬起了碎雪,碎雪在寒风中变成了雪粒。我裹着被子,全身都觉着刺骨地寒冷。“金虎”在前面引路,沿着昨天晚上我们回来的那一趟子脚印,抿着耳朵猛跑。我惦记着爷爷,快六十岁了,肚子里又没食,真要是遇上了那头孤猪,七鬼峰下面,恐怕就是第十三条性命啦!爷爷太傻了,一个人来七鬼峰,跟这头神奇的大孤猪较劲,这不是飞蛾扑火吗!我缩着脖子,眼里噙着泪花。整个银灰色的天空,除了寒冷,就是寂静。马蹄子和木爬犁同时在厚雪上摩擦着,声音单调地敲打着原野,“刷刷刷,刷刷刷!”“金虎”领路,马爬犁直奔昨天的战场——第四块鬼石砬子下面。
山野空旷,白雪皑皑。寒凝大地,满目苍凉。雪地上,昨天的脚印和痕迹清晰易见,因为山坡太陡,马爬犁只好在拐弯处停了下来。但刚一站住,三匹烈马,就同时打起了响鼻。竖着鬃毛,支愣着耳朵,“噗噗噗!噗噗噗”!其中一匹烈马拧着脖子,高昂着脑袋,目光恐慌,“咴咴咴”地乱叫。我后悔没带猎枪。崔大胡子在空中使劲儿地抡了两鞭子,“叭!叭!”甩完鞭子,三匹烈马,才不约而同地镇静下来。看看远处,崔大胡子满不在乎地骂道:“妈的!你瞅瞅,这头孤猪,还真就长了瘆人毛呢!钟子,走,上去看看!”话音刚落,“金虎”在上面,也狂咬了起来,“汪汪汪——汪汪汪——”循着叫声,拴好马匹,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了上去。因为寒冷,太阳始终没有露面。可是因为马嘶,也因为狗咬,数十只乌鸦,“哇哇”地叫着飞了起来,盘旋了两圈,就忽然间无影无踪了,乌鸦的叫声,除了恐慌,也使人更加觉得凄凉和悲痛。雪地上的鲜血早已经凝固成了浅紫色。犬毛飘飞,禽毛舞动。在那块有三层楼高、第四块鬼石砬子的巨石下面,我和老崔发现了雪地上躺着的爷爷。脑袋冲下,蜷曲着身子,三八大盖儿甩在了一边。半个身子也已经被积雪埋住,“爷爷!爷爷!”我蹚着积雪,几步就奔了过去,扑通跪下,双手用力就抱住了爷爷。
老崔也紧跟了上来,吃惊地,也是呆呆地,全身抖着失声地喊道:“金爷们!金大叔!你?你是咋回事儿啊?啊?金爷们!”喊着,叫着,悲痛地、也是难过地弯下腰,先在爷爷的鼻子上摸了摸,马上又换成惊喜的也是忧伤的口吻:“老爷子没死,钟子咱们快走,赶紧回家抢救!”说着,一手托屁股,一手托后背,一用力就把爷爷抱了起来。
蹚着积雪,既小心翼翼又匆匆忙忙地往山下面走去。崔大胡子的人格,终生都叫人敬佩。在雪地上,我捡起来步枪,也找到了子弹。可是,让人疑惑茫然又感到奇怪的是,步枪内五发子弹,一粒也不缺。保险开着,但没有搂火。从现场观察,毫无疑问,爷爷是从大石砬子上摔下来的。孤猪的影子,恐怕他也没有见到。可是,爷爷为什么要爬到这块大石头上去呢?我已经说了,而且交待得非常清楚,“金龙”的尸体在石头西面的二十多米处。石头上有积雪,又光秃秃的,别说是老年人,就是小伙子,往上攀登,也很吃力啊!再说了,那头孤猪,又不能在上面卧着,他老人家上去,到底又是为了啥呢?是野猪引诱吗?可是,爷爷的目的,是为了“金龙”,寻找“金龙”,才是他的真正愿望。况且又是老猎人了,一般情况下,动物的伎俩,是骗不了他的。所以说,爷爷从鬼石砬子上摔下来,直到今天,也是一大悬案。还有,“金龙”的尸体,始终我也没有找到。雪印还有,地方也没错,就是尸体,不翼而飞了!仅仅才一宿的光景,“金龙”的尸体,到底又哪儿去了呢?
其他狗的尸首还在,只是早已被乌鸦啄空,仅剩下了脑袋、爪子、白花花硬邦邦的骨头,和一张张的狗皮:黑的、白的、花的。老地方没动,非常地凄楚,也非常地苍凉。有两三只老鹰,胆儿特大,直到我走近,才突然地飞了起来。目光凶狠,带钩的喙上,还沾着一缕缕的狗毛。先是在低空盘旋,见我离开,构不成威胁,才缓缓地转着圈儿,不慌不忙,又落在了原来的地方……孤猪没有见到,连影儿也没有。七鬼峰之行,给我留下了三大疑点,时至今天,也没有解开。一是爷爷的伤,摔伤的还是被野猪挑伤的?二是“金龙”尸身失踪,全场的炮手,都感到了纳闷。毕竟是凡胎肉体,仅一宿的光景,会哪儿去了呢?三是烈马的不安和恐慌,奓着鬃毛又咴咴地叫着。绝对不可能是老鹰和乌鸦所致。
惊动烈马,多数是虎豹,其次才是孤猪。可是我找了半天,鬼石砬子周围,除了鸟类,其他动物,是一无所有啊!神秘的鬼石砬子附近,到底是什么,能使烈马一次次地受惊?在返回家中的马爬犁上,我两手抱着昏迷不醒又冻僵了的爷爷,但整个大脑却时时刻刻地转着,像走马灯一样。孤猪,孤猪。这头孤猪,整整毁了我们金家三代人啊!爷爷岁数大了,身体多处冻伤。到家后,虽然苏醒过来,也是精神恍惚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上下嘴唇一个劲儿地吧唧。嘴角流出白沫子。吧唧的声音跟孤猪一样。
让人困惑,又让人恐慌。耳朵还神经质地晃动着。频率特高,像充了电一样。糊涂的时候呢,连我这个孙子他也不认识了,除了吧唧嘴唇,躺在枕头上,还总是用鼻子吹气。吹气的声音像老母猪哼哼,“哼——哼——哼——”目光蓝色,阴森森的,非常恐怖!爷爷的目光,也只有我知道,跟孤猪的目光,是一模一样啊!“金虎”有时候在屋里,爷爷刚一哼哼,它就忽然地跳了起来,全身抖着,夹着尾巴,狼狈不堪又可怜巴巴地逃了出去。躲在仓房门口,扭回头来,恐怖又绝望地一声声哀叫,“汪——汪——汪——”三天以后,“金虎”就从家中彻底地逃走了。是逃进深山,还是逃出了山外?我不得而知,只是觉着它非常悲哀也非常可怜,恪尽职守又忠心耿耿,最后竟然会从自己的家中,万般无奈地逃了出去,流落街头,或者是变成了一条野狗!
想想“金虎”,坎坷的一生,就使我感到了更大的绝望,更大的悲哀。从七鬼峰回来后的第十五天,爷爷吧唧着嘴唇,鼻子哼哼着,嘴角流着白沫子,由大而小,由强而弱,一点一点地停止了呼吸。爷爷死了,林场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哀,说不出是惶恐还是忧伤。因为爷爷在昏迷和清醒着的时候,不管是嘴唇吧唧还是鼻子哼哼,林场的猪狗,均不约而同,夹着尾巴,一声声地狂咬。像土匪下山、日本鬼子进屯。狗咬人慌,家禽也乱飞。尤其是左邻右舍,除了鸡犬不宁,婴儿和儿童,常会突然地吓醒,张着大嘴哭嚎。父母们手足无措,摇着脑袋叹息。当爷爷和奶奶的,会指着金家,一声声痛斥,一声声咒骂,“咋还不死呢!一天天地作妖!”“一辈子打围,这就是报应哪!”“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看看,看看,这会儿报应了吧?”“……”爷爷给大伙儿分送野猪肉的好处,统通被诅咒一声声地淹没。
本来嘛!山上的野猪,又不是你们金家喂的,养的,是社会财富,也是公有财产;又是林场的拖拉机运回,吃肉是应该的,凭啥要感谢你呢?爷爷的报应,使不少猎人金盆洗手,扔掉猎枪,改邪归正,死心踏地,放弃了狩猎和继续杀生的念头。爷爷的一生,尽管坦荡又豁达,最终还是在民间留下了一大块黑暗的影子。犹如警钟,常常在人们的思想上敲响:猎杀动物,不管你动机如何,最终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爷爷的一生,是矛盾的一生,也是悲哀的一生!事物是矛盾的,也是辨证的,爷爷的教训,使人们被迫放下了枪支,不再狩猎也不再打围。可是山里的野猪呢,泛滥成灾,多如牛毛,毁掉庄稼,拱翻了苗圃。不少猛兽,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出现在了林场的街头上,袭击人类又残害着牲畜。特别是那头特大号儿的孤猪大跑卵子。繁殖后代,又称霸于一方,使得七鬼峰的周边地区,栽了树,但没人敢去管理。镰刀扶育没有及时地跟上。成林解放呢,按照营林中的生产程序,也是该搞了没搞。连续有两伙儿进山搞副业的农民被迫下山。其原因就是那头孤猪,威胁民工,也耽误了生产。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未婚妻吴英子在信中告诉我的,这也是鸡爪子河林场场长宋秃子的最大一块心病,盼着我转业,回到家乡,好在生产上助他一臂之力。因为七鬼峰的猪王,也只有我金钟烈,八年前曾经真刀真枪地跟它较量过。别的炮手呢,因为爷爷的影响,就是给个金山,人家也不干。当然了,我金钟烈也不是三岁的小孩儿,随随便便,就让宋秃子给忽悠了。八年前那一幕,毕竟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想起就哆嗦。还有爷爷临终前的那一连串镜头,随时想起来都会深恶痛绝,不寒而栗,打猪肉送人,反而被人家给戏耍了!我决心终生不摸猎枪,永远也不干那傻事儿了。可是,毕竟是八十年代了,那张副科级的大红聘书,对我来说,像谈恋爱搞对象一样,太有吸引力,太有诱惑力了!明知道上当,我也心甘情愿,面对着旋涡,脱光了衣服,再跳下去试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穿了,这就是人家宋秃子的高明之处!拖拉机在前面轰隆轰隆地响着。阳光明媚,河水在流淌,野花盛开,绿草碧翠。空中白云悠悠,地下群山起伏。昔日的那个毛头小伙子,如今已经是一个大林场的副科级干部了。今非昔比,七鬼峰之行,再见到那头孤猪,我金钟烈不需要猎枪和猎狗,靠着智慧,也会把它彻底地征服。我非常自信,最大的自信,除了来自于擒拿格斗的八年锻炼,再有,就是未婚妻吴英子的陪伴。爱,在生活中,往往也会给人以最大的鼓舞和力量。
七鬼峰之行,我胸有成竹。没到近前,本能地也是习惯地吸了吸鼻子,我就又嗅到了孤猪大跑卵子的那种打鼻子的特殊气味。我掂了掂膀子上的猎枪,自豪地也是骄傲地,很有气魄地、也是渺视一切地,使劲用鼻子“哼哼”了两声。等着吧,新账旧账,咱们一块儿算!翻过山去,前面很快就到七鬼峰了!中篇我们到达七鬼峰的第二天下午,一场恶战,就突然地打响了。那头瞎了一只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是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被一头丢失了小崽子的老母猪“请”下山的。人、猪混战的主要原因,也是由那头丢了崽子的老母猪引起的。
盛夏季节,天气闷热,没有一点风丝儿。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凝固在西南方向,顶额高悬。释放出来的热量,仿佛要把整个小兴安岭一下子烤化。茫茫林海非常地宁静,也是非常地枯燥。三十多个人,人手一把大片儿的镰刀,像农村割地一样,见不到身影,只听见莽林深处一片“喀嚓喀嚓”的剁草声。林业工人,夏季扶育,就是他们的主要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