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醒来,一缕明晃晃的光亮照射在我的脸上,我挡了挡阳光发现自己正睡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我的上半身裸露着,下身穿条短裤卧躺在房间唯一的一张小床上。这是什么地方?我揉了揉还在发昏的脑袋,慢慢站起来。地板“咯吱”一声,这是一间木制房,屋顶盖着发黑的瓦片,上面满是沾了灰尘的蜘蛛网。房间内的布置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发黄的墙壁上还贴着一张条幅,上面写着五个毛笔大字:天地君亲师。
我使劲揉了揉依旧发昏的脑袋,回想起前一夜从猫眼中发现狼三开了灯慢慢走向卧室,我感觉莫名其妙正想开门出去,哪里想到这厮竟一脚将卧室门踢翻,门板正正地砸到我的脑袋上。没有猜错的话,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的必定就是她。
但是,她为什么脱了我的衣服?不祥的预感,难道我守身如玉二十多年就被那只怪物给……我不敢往下想,摇摇头把自己的思绪带回来。这间房子应该是间阁楼,只有两扇小小的窗子。我憋得胸口发慌,刚走到门口,透过窗子看到狼三一身黑衣站在阳台上怔怔地发呆。
我正准备推门出去,想起自己的这副模样识相地躲了回去。狼三听到推门声,转过身冷冰冰地说我的衣服放在家里,她床下刚好有几件闲置的。
我听后吓了一跳,合着这厮让我在大街上赤身裸露了一回不成?
我急忙跑回到床边,床下有个铁箱,上面扣着一把锈迹斑驳的铁锁。狼三走进门给我丢了一把钥匙,我费了很大周折,满手锈迹才把铁箱打开。里面散发出一股极其浓重的霉味,我顺手翻了一下,都是些和狼三身上穿的一模一样的黑色中山装。难道没有其他的了?我下意识翻了翻,翻到底,一本黄色镶边的小册子出现在我的眼前,上面写了几个小字:“大清秘用。”
小册子只有手掌大小,我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黄色部位画着一条龙,龙身围满了整本册子的边沿。小册子放在箱底的时间已经够长,上面布满了灰褐色的霉斑。我顺手翻看了一下,第一页出现了一个名字:“陆半仙。”
这不是陆瞎子的名字吗?
爷爷曾经告诉我他的授业恩师陆瞎子是个无所不精的奇人,他的名字更是证实了这一点,正是这本小册子上的名字。在陆半仙的名字后面还有一张小画像,画像中的老者清瘦非常,长须及胸,双眼微合,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爷爷说陆瞎子满脸胡楂、蓬头垢面,看起来倒像一个落魄乞丐,照片里的和他铁定不是同一个人。
“小娃,磨蹭什么,赶紧穿好衣物,我们还有事要办。”说着狼三慢慢走了过来。
我赶紧把小册子合上,放进一件中山装的口袋里,提起衣服让她出去一下,我换好衣服就出来。
狼三笑得前俯后仰,走出门去。我换好衣服,心想等会儿该怎样问她绑架我的事情?这应该属于绑架的范畴了吧,你想想,你独自一人在家睡着大觉、想着事情,莫名其妙地被人破门而入,莫名其妙地被扒光衣服,还莫名其妙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指哪儿哪儿都是不合法的。
中山装小得出奇,穿在我这个大男人身上就跟紧身衣似的。我往铁箱里翻出一双布鞋,穿在脚上还挺合适。
狼三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了,问我到底想去相亲还是见岳父岳母。我心里恼火,老子睡着觉被你绑来这个鬼地方老子还想怒打你一顿呢,就骂道:“你他娘的搞什么名堂,把我弄来这里干什么?”
刚一吼完我就后悔了,狼三可是连师父说弄死就弄死的凶残货色,我和她非亲非故,她要是发了火还不得把我活剐了。但如果她要害我的话,或许我就已经看不到今天的阳光了。
狼三不怒反笑道:“我既然不能和老友会面,见一见老友的孙子倒也合理不是?”
会面和夜袭这两词能被她这样轻而易举地说成一个意思,足以见得这厮脸皮有多厚,但是看来看去她脸上也没有多少皮肉,骨头倒是很多。况且我那卧室门十足被她给踢烂了,这人的身手实属不凡。
“小娃,我来给你讲讲你爷爷的故事吧。”狼三双手插在口袋里倚靠在门边的木柱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她把头高高仰起,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烘烤。
我心想你是不是狼三本尊还是个未解之谜,如若不是,我听你胡言乱语一番岂不是浪费时间,便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绑架我?”
狼三把头低下,冷冷地盯着我说:“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老娘便是要同你讲上一讲。”
我大光其火,憋了一肚子的怒气冲她嚷嚷道:“你他娘的要杀要剐随你,别搞这些个玩意儿,老子可不吃你这套。”
狼三又是“哈哈”一笑,搞得我莫名其妙,甚至怀疑自己说话是不是越来越充满幽默感了,只要我一说话,她铁定得笑上一阵。
“金斗的脾气你倒是一丁点不漏地遗传了,我且来问问你,你爷爷去世之前是不是皮肤剥落,死的时候身上全是暴露在外的血肉?”
爷爷去世那会儿我不过年少,但是爷爷身上的异样我却是看在眼里的。皮肤剥落是在他去世前发生的,这样一直持续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家里人都看在眼里,那种剥落法并不是像老皮褪去那样薄薄一片,而是整块皮肤,厚厚一层大片大片地剥落,一直到脖子根。就像一块风干了的黏土那样,龟裂,然后掉落。可奇怪的是爷爷竟然不感觉疼痛,好像剥落的并不是自己的皮肤。
一周之后爷爷在我们还在熟睡时离开了人世,我自始至终没能看到爷爷的尸体,父亲和二叔还有奶奶只一个劲地哭,我则被母亲拉进房内不准前去看。
而爷爷去世前皮肤剥落这件事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那时候家里只有爷爷至亲的人在他身边。下葬那天爷爷早已穿戴上寿衣,身上的异样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但是这个狼三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被我给说中了?金斗中的是‘鬼剥皮’,一个叫陆半仙的人给他下的蛊,现在是否有兴趣听我来讲上一讲?”狼三许是看我一脸惊奇,她将头高高仰起重新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
狼三出生在一个小山村,她的父母都是种地为生的平民老百姓。狼三出生之后村里人一直都不喜欢她,都跟见了瘟疫一般躲都躲不及。只因为她双手断掌,狼三出生不到一年她的母亲就在劳作中莫名地死在了田地里。她的父亲在一次上山砍柴时摔断了胳膊,两只耳朵尽数失聪。
在别人眼里男子断掌大吉大利、财运亨通,不过女子断掌却只会带来命硬克亲的恶果。有这样想法的还有她的父亲。狼三克死了她的母亲,现在轮到了她的父亲。
狼三在村里甚至在家里都遭尽了白眼、毒打。外人唯恐和她攀上关系,只需见到她便会让孩童紧紧躲在家里,并把门很快关上。她的父亲视她为畜生牛马,根本不当人来看,也不顾她的死活。狼三通常饿得两眼发昏,小小年纪看上去就像一只营养不良的猴子。
终于有一天她的父亲喝醉了酒,满嘴胡话,边说边号啕大哭,狼三不敢说话,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父亲说到最后发了疯似的拿出刀子竟是要杀了她。
狼三又惊又怕,在争执中失手将刀子捅进了父亲的胸口。她心灰意冷,半夜在村里人还熟睡的时候点了把火烧了自家的房子,随后又将村子中所有的屋门锁上,一把火点燃了所有的房子。
那天夜里天空都被染成血般通红,大人的尖叫声、咒骂声,小孩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不绝于耳,小小的山村俨然成了鬼哭狼嚎的人间炼狱。通天大火毫不留情地将一切烧作灰烬,也使得她幼小的心灵再也触及不到一丁点阳光。
全村三十多口人无一幸免。第二天狼三看着烧成黑炭的尸体,心里不禁感到好笑,她瘦骨嶙峋的双手冻得通红,紧紧握着从父亲胸口拔出的刀子,对准了自己骨头突兀的胸口。那年狼三只是个刚满十岁的女孩,此刻的她理应如同公主一般依偎在母亲身旁等待梳理长发;抑或缠住父亲的手臂,要他带她一同去山林里捕猎;又或者与小伙伴们蹦蹦跳跳共同玩耍嬉戏……
深冬夹杂着一阵萧瑟入骨的冷风袭击着这个身上仅仅穿着单薄布衣的孩子,她竟从未感觉到如此心满意足过,嘴角轻轻上扬,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着什么。
忽然,一阵狼嚎从远处传来,狼三吓了一跳,放下刀子怔怔地望着远处被大雪层层覆盖的大山,山脚下,一群雪白色的生灵忽地出现在她眼前,并朝着她慢慢逼近。
狼三远远望着一群嘴巴尖长的狼朝她飞奔过来,急忙从地上捡起块石头,心里惊恐无比,捏住石块的拳头竟有些微微发抖。
狼群靠近她之后停了下来,狼三握紧石块,只感觉手上的皮肤绷得生疼。领头一只耳朵直立向前,毛茸茸的大尾巴纵向背部卷曲的威风凛凛的狼慢慢向着狼三踱了过来。深冬寒冷的狂风将狼身上的毛吹得倒立起来,狼三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手掌心黏黏的,早被汗水浸透。
其他的狼全伏着身体趴在远处,嘴唇和耳朵向两边拉开,伸缩着舌头,上挑的长眼睛紧紧盯在狼三身上。朝狼三走过来的狼停在她的跟前,不再动作,狼三正感觉莫名其妙,只见那狼微弓起背部,耳朵和背上的毛一下子竖立起来,嘴唇也跟着迅速上卷,露出一张银牙突兀的血盆大口。
狼三心中一颤,手中的石块“啪”一声被吓掉到地上。她哪儿敢弯身去捡,只能呆若木鸡地站着,两只手垂在半空。她不敢去看狼的眼睛,只有把眼睛紧紧闭上,却害怕面前那狼猛地把她扑倒在地又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匹狼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神态坚定的模样,伏低身体,眼睛却依旧紧紧盯着她。狼三想哭,却没能流出一滴眼泪。一人一狼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分钟,狼三全身满是黏糊糊的汗水,汗水顺着脊梁慢慢滑落下去,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她很想伸出手去抓上一把。正当这时,狼站立了身体,弯曲的四肢活动起来,渐渐向着狼三逼近。
狼三身体一哆嗦,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用两只胳膊紧紧盖住脸,不往狼身上看。
过了一会儿狼三只感觉一条温热的舌头在舔舐着自己的手背,狼三吓得低声啜泣起来。舌头一直在狼三的手背附近逗留,弄得她开始感觉有些痒。狼三慢慢把手臂摆下,只见面前那匹狼好像之前家里养的那只狼狗“大黄”,只不过大黄去年死了,是被狼三的父亲喝醉酒给打死的。从此之后狼三再也没了朋友。
狼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狼头,那狼好似无比享受地高高仰起头碰触她的手掌。之后狼三便不可思议地随同狼群入了山林,狼群貌似分外钟意她那怪异的面孔,将她当作同类伙伴。狼三也似乎找到了归宿,和狼群一同捕猎觅食,和它们一起栖息在怪石嶙峋的崖石之间,过着狼一般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直到遇见她之后的师父——陆半仙。
几年之后的冬季,天气转凉,搓绵扯絮的大雪像千万只蝴蝶一般纷飞着扑向大地。山里的寒冷比之山下要凛冽上许多,慢慢地山里便没有了动物的踪迹,狼群无食物可觅只能偷偷下山,寻找农户所饲养的牲畜下手。
山下的农户为了避免损失,早就做好防范,设下陷阱等待从山上而来的不速之客。狼群一下山便有一些踩上了捕猎夹,被伤得血肉模糊。狼天性机敏,却也逃不过这样的祸患。
隔天起床的农人一大早便去检查早些日放下的陷阱,却莫名其妙地发现奄奄一息的狼群中躺着一个赤身裸露的女孩。
狼三那个时候已经成年,身姿曼妙、杨柳细腰。农人见她起了色心,不去管那些嗷嗷哀号的狼,小心翼翼地替狼三解了夹子,扶起她就往家里赶。
狼三吃痛渐渐清醒过来,见那农人将自己放在床上,兴冲冲地开始宽衣解带。她怒火中烧,“噌”一声从床上蹦跶起来双手搭在正背对着她淫笑的农人肩上。农人吓了一跳刚转过身就被狼三一口咬断脖颈,瞬间毙命。
狼三饥肠辘辘,趴下身体啃食农人的尸体,却不料被一个路过的猎人发现。猎人抬起老火药枪开始填火药,狼三吓了一跳,迅速冲破了茅草房顶,逃往村子里去了。
老猎人惊恐未定,从家里牵了只狼狗,又纠结上一帮村民,一同捉拿吃人怪物。
话说那狼三赤身裸露跑进村子里后很快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在一番追击之后,狼三本想逃回大山却不料又被山下的捕猎夹夹住了腿。
村民对狼三这个吃人怪物憎恨非常,咬牙切齿地叫嚷要杀了她。众人一呼百应,冒着风雪往村子中央立了根木头,摆上干茅草就要烧了她。这时人群中突然喊出一句话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甚解,这些叽里咕噜的话语谁也没有听懂,只见人群里挤出一个邋里邋遢的独眼老头子。老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远远地看了几眼被捆在木桩子上的狼三,突然脸色大变,朝人群喊道:“众位啊,老夫并非危言耸听,也不是想吓众位,众位可知不知道你们抓了什么?”
大伙儿面面相觑,一个大胆的村民问老头是哪里钻出来的乞丐,这妖物吃了人,现在要烧了她除祸害。
老头哈哈一笑道:“烧了这尊神,我看尔等也得跟着陪葬,下至九辈循环不息,报应不断。”
人群一下子慌了神,那个大胆的村民再问:“你是什么人,如何知道这妖?”他好像意识到什么,赶紧改口:“这人是尊神?”
老头像模像样地捋了捋下巴上几根干草似的秃须,正言道:“知人命,断阴阳,行天道者,吾乃陆半仙是也。”
独眼老头这么一说众村民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老头见有了效果接着又天花乱坠地乱侃上一番,说什么“度脱无量众,皆悉得成就”,又是什么“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总之,只要是村民们听不懂的,不管是佛家还是道家的经典,他便一并扯开喉咙都说了,村民们思想陈腐,还道是老神仙下凡解救众人来了,便急急将狼三松了绑,对着独眼老头千恩万谢。老头哈哈一笑,让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制好简易的轿子,抬起奄奄一息的狼三往山里赶。
村民们不知他搞的什么名堂,心想神人自有神人行事的道理,也就不便多问,临走前还给老头送了些鸡蛋。那老头却也不拒绝,大大咧咧地接过说是给狼神补补身子,以保村民性命。他们一听这话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家里储藏的好东西通通拿出来让老头带上。
话说这独眼老头,也就是陆半仙,他见狼三天赋异禀,才好心救她,之后的日子里他慢慢使狼三改掉了狼性,又教与她生平所学,狼三渐渐成了他的得意弟子。前面说过,这陆瞎子不但算命,也干些挖坟掘墓的勾当添补家用,狼三在狼窝中生活了许久时间,嗅觉灵敏、身手矫健,陆瞎子有了这个徒弟自然如虎添翼,手里的古董玩意儿也慢慢多了起来,吃饱穿暖自然也就不愁了。
狼三生于人,养于狼,最后又得陆瞎子真传,这一生可谓坎坷,好在陆瞎子为人不算霸道,狼三自然回归了人道,师徒两人的生活倒也滋润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