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倒也不像紫薇想的那么可怕。个头也不矮,人也不丑。胖是胖了一点,可三十五岁的人了,总不能按小伙子要求。何况胖得也不多,就那么一点点,倒显得富态、随和,有身份。
朵拉会办事,并不是当面锣对面鼓地相亲,而是拉上弟弟妹妹,找了个能跳舞的地方吃饭。米拉、索拉以为是一般地给表哥接风,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刚和爸爸妈妈一起请过客了,姐姐又要单请?问朵拉,朵拉只说:“想不想再撮一顿吧?不想就拉倒。”
“干吗这么大气呀!”弟弟妹妹伸伸舌头,高高兴兴地来了。表哥很殷勤,让紫薇就座,点菜、接大衣、拉椅子,动不动就站起来侍候,虽说动作不够潇洒漂亮,毕竟还是洋派,一副绅士派头。舞跳得也还可以。至少小弟没糟改人家,还客客气气地说了句:“咦,还有那么点乐感哩。”小妹在家最像爸爸,品味高,半天不肯说话,也不肯和表哥跳舞,公开只说自己跳不好,可悄悄对朵拉说:
“你还不知道?我只和搞音乐的人跳,我这人太刁,拍的误差都能让我踩不上点。何况,我从不沾做生意的人,他们只懂节奏,不懂韵律,一身铜臭气……”一应条件都是朵拉一个人和表哥谈判的:在中国只登记不办事儿,到美国办了绿卡,再正式结婚。不要孩子,到了美国要上学,先过英文这一关……表哥一一答应。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朵拉在家里和爸爸只字不敢提起,在弟弟妹妹面前也不敢稍露口风,只悄悄告诉了妈妈。妈妈愣了半天,长叹一声说:“可惜了和周峻好好儿的一对儿。问题还不在紫薇,按说呢,紫薇的条件——迟早也得改行。问题的关键还是你!都赖你爸爸,何必把老太太得罪那么苦?整个社会都变了,就他还那么认真,现在哪儿还有那么认真的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脾气那么拧,死也不低头,别说这回下不了台,以后还得吃亏。看你以后怎么办……”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骂一阵老头子,又数落一阵闺女。妈妈不明白,明明扣儿挽在朵拉身上,为什么紫薇却凭空远嫁?还以为是紫薇气不顺,想出国。唉,现在年轻人都这样!妈妈哪里知道朵拉后边还有戏……要不,妈妈怎么着也得阻拦。表哥不明白这事儿为什么不能告诉姑丈?朵拉只说爸爸古板,看不惯闪电婚姻。
表哥说自己为结婚攒了不少钱,打算登完记爬爬黄山,游游漓江,看看兵马俑,洗洗华清池……好好度个蜜月,却被紫薇一口拒绝。说是如果领了结婚证,第二天不上飞机,这婚就不结了。
表哥从没回过大陆,以为大陆人都这么怪怪地,又慑于紫薇的美貌,既然好不容易天仙下嫁,当然一切都该俯首帖耳,也就什么也不敢多要求了。领结婚证的头一天,周峻给朵拉打来电话,说是要和她谈谈,朵拉十分紧张。依着紫薇,就不必谈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一了也就百了。倒是朵拉不肯,犟着去了。
结果周峻什么也没说,只是送了紫薇一件长长的绛红色风衣,说她去的旧金山是海湾地区,气候虽然温和,但多少有点潮湿,让紫薇千万注意防寒,别得了关节炎……
他和紫薇之间到底怎么谈的,他也只字未提。只在临别时紧紧握了朵拉的手,两眼深深地望着她说:“薇薇性子太绵软,以后还是要多读点书才是。……今后只能靠你多照料了。”他那样自制,对紫薇一句重话没说,还那样体贴入微,一时间,倒弄得朵拉鼻子酸酸的,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回来对着紫薇哭了半天,还是紫薇强撑着劝住她说:
“你就别再招我了。你看,我,我都——不哭了。”说着,两手痉挛地把风衣紧紧抱在怀里。走的那天下小雨。淅淅沥沥,绵绵稠稠的小雨……周峻还到机场来送她。不过谁也没看见,亲戚朋友一大帮,光歌舞团的哥们儿、姐们儿就来了二三十个。行李过关,人验证……一切都乱糟糟的。只有紫薇看见了。因为他并没进机场大厅,而是在机场对面的荒野里,一个人孤单单地站着。是飞机起飞时,紫薇趴在机身小窗上眺望,一眼就看见了他。在荒野里,在秋风瑟瑟草瑟瑟的荒野里。他独自一人撑着那把天青色的小伞,那把他们初识的天青色小伞,还兀自挥舞着。紫薇喉头抽搐了一下,眼泪就喷涌而出。是的,不是流、不是淌,而是喷涌而出!亲人哪亲人!他还是那样。他分明并没打算让紫薇看见。她看见他要来,她看不见他也要来。他只是照他一向主张的那样:尽心而已。这时,到了这时,紫薇才明白自己是大错特错了。才明白自己对他,原来是那样地难以割舍,无法割舍、万万不该割舍的呀!
如果做过的事能够重来,重新来过一遍,紫薇会不顾一切地重新一头扑进周峻的怀抱。如果现在天崩地陷,飞机裂个口子,她也会眼睛不眨一下,毫不犹疑地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后不管千人围睹、万目睽睽,也不管他还要她不要,就那么径直地径直地朝他奔去!
可这是决不可能的!
飞机正在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那个在秋风瑟瑟、荒草瑟瑟中亲爱的人影,那点颤颤的天青色迅速地越变越小,越变越远,倏地消逝了……
于是紫薇把头顶着小窗,死死地顶住小窗,痛痛地哭起来了。
如果说紫薇的骤然出国,在歌舞团好比投了颗原子弹,不免夸张的话,那么,形容为核子裂变,无疑并不过分。紫薇性情绵软,长得可人疼,人也本分,她的专业又是报幕,从来与人无争,不像朵拉那么招忌。她在团里一贯人缘很好,当初她为朵拉仗义执言,虽没成功,反遭贬损,人们嘴上不说,心里觉得这人可交,是性情中人;够哥们儿,讲义气……又对她增添了几分敬意。这次明明是抱恨远嫁,就越发使许多人深感此前对她的处理不公正,爱屋及乌,一时,替她与朵拉不平的人就多了起来。同时,因为紫薇嫁的是朵拉的表哥,大媒又是朵拉,更觉事出有因,耐人寻味。于是,那帮向着老狼的,虽然免不了说长道短,气焰毕竟收敛了许多。那原本就向着朵拉的,或现在因知道朵拉有了海外关系这条热线,想从中也寻摸点什么的,就齐呼啦地骂起了老狼,黏糊起了朵拉。再加上一些好事的,本就喜欢无事生非的更是如蝇逐臭,似蝶争香地嘤嘤嗡嗡起来:有出谋划策的;有通风报信的;有冷眼旁观的;有破口大骂的……一时纷纷扬扬,搅起了漫天风雪。
歌舞团原本就是个小世界。
老狼,毕竟是老狼。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不但不哼不哈,若无其事,还放出风来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搞艺术本就是大浪淘沙,百里挑一的行业。别说是走了一个两个,要不了歌舞团的好看;就是走上他十个八个,全都走光,也吓唬不了谁。全中国十亿人口,有才能的多得是,尽可由着性儿挑……”话是说得够狠的,气儿也真粗。不但把紫薇从此逐出场外,还捎带着给朵拉亮出了黄牌。可她就没想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唇亡齿寒,一下子欺了群、伤了众,骂她的人又增了几成不说,还有那调皮的主儿就给她编出了顺口溜:
“老太太,真不赖,霸住了营盘大甩卖……”“老狼老狼,心狠爪利舌头长,吃人不吐骨和血,有本事的快逃亡……”一时托人找事儿的,打报告要求调离的,要求停薪留职出国进修的,拿着病假条子走穴的……真是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
只有朵拉不动声色,白天在服装组低头上班,晚上昂着头在琴房练唱,你不是不让我上台么,我就偏成天价唱给你听。
有道是愤怒出诗人嘛,她这嗓子还真是越喊越冲,声音里满含着激情,隐隐地流露着哀伤……
表面上看,同情她的人越来越多,她的重返舞台,似乎只是早晚的事。可深层次里的许多人,都明白老狼是决容不了她了。而朵拉自己,是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在团里待下去了。
只有爸爸不明就里,还紧张罗着她调动、借调的事儿。
年代初,人才还没大流动呢,调动个人很难,特别是业务骨干。爸爸朋友不少,老狼关系更多,人人都知道,这已是个死结,帮了一方就得罪了另一方。冤家宜解不宜结,都在一个音乐圈里,一个文艺界混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谁愿意往死里掺和?所以爸爸虽然托了人,甚至找了上级,可得到的只是允诺和劝慰:
“一定尽力而为……”
“一定。没说的,放心吧。”
“团长也是太过分了,我一定帮你疏通。”
“朵拉这孩子是真有才能,可恃才傲物总不好吧……”
“要,朵拉这样的尖子怎么会不要?要我们是一定要的。商调函我们都发了三次了,可人家一定不放……是,是,我都懂,知道,知道……放心,下星期我们一定再派人去。对,对,派得力的人,一定派得力的……”
“唉,老兄啊,朵拉毕竟是晚辈,低一低头不就过去了,总得给对方一个台阶嘛!艺术的事,才能的事,本就是弹性很大的事……”
“唉,不是我说你老兄,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现在不比从前,风格、流派……见仁见智,你当初……也未免太认真了点儿。现在,玻璃小鞋儿穿上了,脱下可就费劲儿喽!唉!”
“是,是,这谁还不明白,她是打着改革开放的旗号,毁了不少孩子。可现在就是这潮流,毁人的有功,坚持原则的挨骂!有什么办法?潮流嘛……”
“是,你说得对。咱们这体制是得改革,这么搞,不成了人身依附了……可谈何容易啊!”
“什么有理走遍天下?现在党风不正。咱们是老同志,老朋友了我才劝你:别告了。告到哪里也还是个人民内部矛盾,何况咱是为自个儿的孩子,先就不硬气……忍忍吧,忍上一年半载,弦不绷那么紧了,咱再去调……反正,让孩子别灰心!别丢了功就行。”“……”“……”爸爸不死心,还整天东跑西跑,为事儿的难办愁眉苦脸;明明觉着自己坚持原则没错,可事实上又株连了孩子。急得一天长吁短叹的。朵拉原是不动声色来的,心里事不能告诉爸爸,也没法让爸爸不烦。后来实在看不过了,就劝阻爸爸说:“爸,您别白费那个事了,办不成的。”
“我就不信,她一手能遮过天去。”
“爸,就算借成了,不也还得回团么?”
“先借出来,唱起来就是胜利。慢慢再想办法调……”
“借还借不出来呢,还调?我算是翻不出她的手心了。”
“她……总也有下来的那一天。”
“人家上下有人,大错不犯……”
“咱们正改革开放,体制总有改的一天。”
“那还不得把我等老了。”
“所以我才急着给你跑呀,我相信,正确的总会胜利。”
“这么争争斗斗地,有什么劲儿?”
“生活嘛!”爸爸长叹了一口气说,“哪儿能一帆风顺……”
“我可累了……”朵拉说。爸爸生气了,骂她缺乏锻炼,缺乏信念……妈妈却紧张起来,又是熬汤,又是炖肉给她补,说是她最近瘦得厉害。朵拉连汤带肉全给妈妈吃了喝了,可仍然没精打采的,憔悴不堪。心里煎熬啊!怎么能不煎熬呢?紫薇一去不回头。只是在刚到彼岸时来了一封信说:
“旧金山真美,风景如画。海岸线很长,气候很好,我会注意防风,不得关节炎……
“美国很富,我衣食不缺,就是不大习惯……旧金山的建筑风格很像青岛。我怀念咱们一起在青岛演出的日子,我想你……
“音乐学院正在打听,你别着急……”然后就音信俱无了。
朵拉一口气连着给她写了三封信。一封比一封长,一封比一封急。
然而,就是没有回信。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
“没到招生时候,”朵拉自己劝自己,“等着吧,耐心等着。”这期间,倒是周峻来过几次电话,打听紫薇的情况,见朵拉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每次都是沉默半晌,挂断了电话。
第四个月头上,又是他寄来了一份州立音乐学院的入学申请书,还都给她翻译好了。朵拉赶着把自己的歌曲磁带,演出照片……准备了一大堆,又都央人翻译好了,寄了去,申请奖学金。
回信倒是来得不慢,说:
亲爱的女士:
能否入学,需要面试。奖学金,很抱歉,本年度没有外国留学生的名额……
朵拉从头一下凉到脚。偏巧不巧,第二天就收到紫薇的信,里边是一份和周峻要来的一模一样的入学申请书,只不过比周峻的晚了一个多月。
朵拉对着这份申请书苦笑了一阵,不禁又落下泪来。薇薇原不会办事,就这,还不知多么难为了她呢?想着这份友谊的厚重,一边哭着一边给她写回信,说清了自己被拒绝的经过,只隐去了周峻要来申请书的事实。问还能不能再多试几个学校(又隐去了周峻也在帮她打问的情节),又反反复复地说了许多感激与思念之情。
听说去澳大利亚可以用五千美金自保,朵拉又寄去了申请书。五千美金哪里来呢?朵拉打定主意瞒着家里去走穴。
联系得倒是顶顺,一下子就来了几个穴头谈生意。条件都很优惠,有那更尖滑的甚至奉送医院的“病假证明”。代办一切手续。也许是朵拉太没经验,也许是太招摇了,还没等签妥合同呢,爸爸就怒气冲冲地打来了电话:
“好哇!没想到你也走上老狼的路。”
“没有呀!”朵拉说,一时还没绕过这个弯儿。“不是要去走穴了吗?”爸爸喊,男高音的嗓子震得她耳朵嗡嗡地。朵拉愣住了。是谁告的状?想着老狼原也是反对走穴的,不知爸爸这是怎么挂上的线儿?那边爸爸又嚷上了:“反正是自甘堕落,毁灭才能呗!”哦!原来是这么个殊途同归的。呆呆地听爸爸骂了半天,朵拉承认了错误,答应了死也不去走穴。爸爸这才把气喘匀了。最后说:“等着,女儿,爸爸终归是会替你把事儿办成的……”朵拉不是不相信爸爸,可是她真累了。谁知道歌剧院、舞剧院里是不是也有老狼似的人物?再说,紫薇还在美国等她呢。走出了的棋,开了弓的箭。她已经对不住了周峻,不能再对不住薇薇……这样,朵拉又苦苦挣扎了三个月,又撕碎了几封被拒绝的申请书。在紫薇出国的第九个月头上,收到了紫薇寄来的一张男人照片,一份简单的履历……这是一个男人?是。是一个男人。是愿意和朵拉结婚的男人?是。是一个愿意和朵拉结婚的男人。这是一个能帮朵拉出走、离开、摆脱并改变目前处境的男人?是。这是一个能帮朵拉出走、离开、摆脱并改变目前现状的男人。那就是说,从此永远不必看老狼那张长脸了!是,从此不用了。能跳出她的手心儿了?是,能跳出去了。那么,其他的一切,朵拉还会考虑吗?不,不会的。从目前她的情绪、思想、心态……她是什么也不考虑了。
于是,朵拉,烦透了的,莽撞的,没谈过恋爱的,大刀阔斧的朵拉对照片和履历只那么略一过眼,就回了电报,上边只有两个字:“可以。”一个月后,那人来了。是表哥的朋友,比表哥大两岁,还没表哥顺眼……怎么,和照片不大一样?也许是当时没细看照片?也许是少女对陌生的“未婚夫”本能的反感?怎么,是这么叫人腻味的委委琐琐的一个人?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朵拉的胆子就是大,没有告诉爸爸,没有告诉妈妈,只冷着脸向团里要了一份结婚证明,从家里偷出了户口本,就跟那人上了结婚登记处。朵拉哭过么?当然,但眼泪丝毫也不影响她的办事效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儿影影绰绰地传到了家里,面对爸爸的疑惑,妈妈的盘问,朵拉只是铁嘴钢牙地否认:“反正我是团里的热点人物,关于我的谣言少得了吗?是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我没看上。”爸爸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妈妈小心翼翼地问:“不能带回家来看看吗?”
“歌舞团的演员,连男带女算上,谁没几个追求的人?谁没涮过十个二十个,一长串的‘介绍对象’?都带回来,你们看得过来吗?”一句话噎得爹妈干瞪眼,朵拉又恨恨地嚷道:“我现在一心想的只是唱歌、唱歌!不蒸馒头还争这口气呢,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朵拉语带双关,事后越发加快了步伐,可怜的爸妈却做了片面的理解。办好了一应手续,拿到了机票,那人又抠抠索索地翻出各色礼物,说是怎么着也得拜望一下丈人、丈母娘,至少得辞个行吧?朵拉仍然淡淡地说:“大可不必,是我嫁你,又不是他们嫁你。”就这样,没做一件衣裳,没收一件礼品,没有一个客人来庆贺,朵拉跨入了她人生的另一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