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只风筝在飘。忽忽悠悠地飘。春风暖暖地吹着,万里无云的天,澄蓝澄蓝,无边无际。不知怎么只有一只风筝?一只孤零零的风筝。一个小男孩在放。这是一个虎头虎脑、碧眼金发的孩子,约莫只有五六岁,可就那么勇敢,拉着长长的线,追着风筝跑。时不时还欢叫着,小脸红扑扑的。两条小腿晒得黑黑的,结结实实的,跑得飞快。乍暖还寒时候,天还凉着呢,怎么就穿上了短裤?这么小,身边也没个大人?外国孩子就是野。紫薇思忖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他竭尽全力地拉线,小嘴抿得紧紧的,头上都沁出汗珠儿来了,又心疼又爱,情不自禁地追上去说:“阿姨来帮你,好吗?”小男孩回头扫了她一眼,立即转向风筝,说:“不,谢谢。我自己行。”好一副男子汉气概,紫薇不禁笑了起来:“你真棒!可你——还小呢!”说着就伸出手,帮他拉起线来。两个人拉着跑着,边放着线。风筝越飞越高,两个人都开心得大叫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呀,有生以来,紫薇好像还没这么开心过。风筝在高空浮游,旧金山明媚的阳光照得它五光十色的,十分美丽。忽然,砰的一声,风筝断了线。一失去拉力,风刮着,风筝一下子就飞得极远。小男孩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都是你,都是你!你赔我,你赔我!”他哭得那样伤心,双脚一蹦老高,揪住紫薇又撕又扯的。“我赔你,一定赔你!”紫薇害怕起来,一迭连声地答应着、跑着和他去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风筝已越飞越远,逐渐融化进远方的晴空里,再也看不见了。
小男孩突然噤声,扑地一下坐在了地上。两眼睁得大大地,那样悲哀,那样绝望、悲哀、绝望得简直不像个孩子。
这副神情,怎么这么熟悉,这么亲近,是在哪儿见过的呢?紫薇打个冷战,忽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么像的竟是——周峻。心里一疼,不禁就揽着他百般哄劝……
可小男孩就像变成了化石一样,任凭她怎么哄,怎么劝,怎么推,怎么拉,只是一动不动。两眼越睁越大,脸上越来越冷,急得紫薇没了主意,也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
“周峻!周峻!峻峻——”一身冷汗,紫薇从梦中醒了过来。
“朵拉,朵拉!”她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没人回答,紫薇翻身坐起。
黑咕隆咚的深夜,只见屋角一个红红的火星:一明一灭,一明一灭。原来是表哥正在屋角抽烟。
“啊!”她这下才彻底清醒过来,歌舞团的日子早已过去,她早已身处异乡,嫁了丈夫,作了人妇……
她定了定神,怯怯地问:
“你怎么——还不睡?”
“怕妨碍你做好梦啊!”表哥冷冷地说,噎得紫薇不知说什么好。
表哥开始不是这样的。紫薇这样漂亮,性子又柔婉。表哥从一开头就惊为天人,喜出望外,不知怎么娇她才好。真是顶在头上怕磕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掉,整天察言观色,殷勤备至,唯恐侍候不到。看她老是恹恹地,以为是初离故土,身体不好,忙不迭地办医疗保险,亲自陪她去看病。知道健康状况良好,又琢磨大概是想家。心想这是人之常情,就经常带她出去散心,拜访朋友,参加party,帮她熟悉旧金山的生活环境,也捎带着在亲戚朋友间显摆显摆,时不时地给人介绍她是歌舞团的艺术家;有事没事也打扫些陈芝麻烂绿豆的闲话陪她消遣。后来见她整天为朵拉的事疯跑,喜怒哀乐全系在那上边,还又妒忌又疑心地问过:
“你和朵拉——不是同性恋吧?”
“什么是同性恋?”没想到紫薇这样单纯,倒把表哥逗笑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这都快小半年了,见紫薇还时不时地无端落泪,夜里又常常从梦中哭醒,这才想到:别是她心里有人吧?先时还搂在怀里哄劝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我知道你们娱乐界的人风流,可现在既然嫁给了我,我对你又这么千依百顺的,也就该收收心了吧?”
“什么千依百顺,朵拉的事你就从不上心。”
“怎么不上心?音乐学院的入学申请书不是我弄来的吗?人家不收有什么办法?”
“再找别的呀!美国音乐学院又不止一家。”
“在美国,就是钱。也不是我说,音乐学院她准能考上吗?就算能考上,会给她奖学金吗?就算最后申请到了,衣、食、住、行,哪样不找我?何况玩音乐更得有钱。钱从哪儿来?”
“我打工供她。”
“你打工?别说你受不了那个苦,我也舍不得呀!我的少奶奶,你去打听打听,像你这样的不懂英文,又没专长,打工一小时能挣多少钱?”
“我能吃苦,我……学好英文,找份高薪工……”
“你当英文那么好学,高薪工那么好找呀……这样在家里,悠悠闲闲当少奶奶,我养着你,还嫌不自在,也太难侍候了?”表哥说的倒也是实话,紫薇虽上过中学,可那会儿正赶上动乱,学校不教英文。在歌舞团混了这么些年,学的都是门面上的事。二十大几的人了,从头学一门外文,谈何容易!何况紫薇又不是那种真能咬牙拼命的主儿。
可表哥不想让她去上学,有他说不出来的一段心事:他只知道紫薇是歌舞团出来的,并不知道紫薇到底有多大才能多高水平,怕万一她学了英文,和朵拉真上了音乐学院,飞了。此外,也还有他实际的难处:他们是个大家庭,他上边两个哥哥嫂子。爹妈苦煎苦熬,好容易买了家餐馆,把他们兄弟三人养大。为了维持餐馆,发展餐馆,现在爹妈老了,还在店里打下手,主力军就是哥儿仨。两个嫂子在店里一个记账,一个带位,怎么开口说让自己媳妇去上学呢?
可见紫薇终日闷闷不乐,当时成亲,自己原也是拍过胸脯,做过保证的。就悄悄对爹妈说:紫薇不会英语,在店里也帮不上手。不如让她去上个成人补习学校。花费么,从自己工资里扣……爹妈心疼小儿子,勉强答应了,可学了没几天,两个嫂子先不愿意起来,先是摔盆打碗,后来干脆骂骂咧咧起来。俗话说冷饭好吃,冷脸难看,紫薇假装不懂,表哥却受不住,提出每天自己多加两个小时的班,作为紫薇的饭食及家用花销的补贴。
餐馆的活儿,本就不轻松,他们这家餐馆又不是名牌老店,靠的是薄利多销。在美国,顾客就是上帝,家家店铺服务都是一流,为了竞争,最近他们又加上外卖。每天取货订货,洗刷切剁,蒸煮烹炸……本就忙得四脚朝天,一加外卖,接了电话就得打点装盒,保热保鲜,准时送到。添了活儿又舍不得多雇人,只好全家加油,一天下来,不说累散了架,浑身这个酸疼劲儿,也是没经过的人难以想象的。表哥心疼紫薇,每天全家都冲凉睡下了,还一个人在厨房加班加点,打点明天的买卖。可回到屋里,娇滴滴的媳妇对自己却老是那么不冷不热,一百个不领情,心里自是不快。
表哥性格内向,为人厚道,又是新婚,不痛快也只是放在心里,对紫薇还是嘘寒问暖,体贴周到。可见她常常这样夜里做梦,醒了还哭起来没完,一来二去,就起了点疑心,慢慢就不那么耐烦了。
偏偏紫薇不懂事,见丈夫出言不逊,赌气道:
“那你就别侍候!我可得睡了,明儿个还得上学呢。”不提上学还好,一提上学表哥的委屈全上来了,一时脸也紫了,脖子也粗了,冷笑一声道:
“你还有脸提上学?半个多学期都过去了,眼面前的几个字还认不上来呢,也不知成天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紫薇本是个极自尊的人,从来都是人捧着哄着的,见他话里有话,一气之下,就回嘴说:
“想什么?想人呗!”表哥一下跳了起来,一直问到她脸上说:
“好哇,这才不打自招哩!今天倒要请你给我说个明白:想的是谁?什么人?怎么个想法?”紫薇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错了。表哥原很厚道,从不追问她什么。对周峻的这段情呢?又是她心里最最珍贵的秘密,藏之唯恐不及,是万万不肯公之于众的。今天一气之下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于人于己,于情于理,都是极不应该的。心里后悔,嘴就软了,急转话题说:
“你别找碴儿生事了,知道你就是舍不得给我交学费……”她以为这样一转,表哥下个台阶,也就算了。没想到这话恰恰戳到表哥的疼处,一口凉气直顶嗓子眼儿,干噎着说:
“倒是我,我,我舍不得花钱了?我,我,为你上学,一天多加两小时班,累死累活,我,我说过什么来……”紫薇心想:自己怎么又说错了话?可又不愿在他面前认错,索性赌气说:
“罢咧罢咧,从明儿起,我不上学也就是了,也省得你加班加点,累死累活的了……”英文就这样不念了。两口子可就更隔阂了,表哥到底爱紫薇,知道她心里惦记朵拉,就张罗着四处打听,巴巴结结地从各种音乐学院淘换入学申请书,一家不行再一家……
收到朵拉的信,知道每个音乐学院都要求面试,这么说,朵拉是必得人先来美国。紫薇又哭了半晌,万般不得已,这才张罗着给她找人。
那人,紫薇原看不上的,架不住表哥三说两说,朵拉又心急火燎地,心想,先寄张照片给她看着,让她知道急切间没那么合适的,缓下劲来,再慢慢找。
万万没想到朵拉竟同意了。
收到朵拉的电报,心里诧异,可也断没有再去拦她的道理。表哥这边可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紫薇也就掐着指头算日子,天天盼朵拉,就像大旱时望云霓。
在飞机场一接到朵拉,这两人就像倒了个个儿。朵拉是抱着紫薇,哭得上不来气,紫薇呢,光顾劝她,竟一滴泪也没掉。直到住下了,全安顿好了,拉起家常,重又提起周峻时,紫薇的眼泪,这才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扑扑拉拉,滚了个满脸。
是怎么提起周峻的呢?是紫薇问起谁送朵拉上飞机时:
“你想不到的。”朵拉说。
“你爸,你妈?”“我妈原要来的,我爸不让,说——他没这么个女儿。”
“米拉?索拉?”
“这俩孩子从团里听了信儿,忙不迭地报告了爸妈,全家都不信。他们两个巴巴找了我来,看了结婚证,一下就傻了。我写了一封信,让他们交给爸爸妈妈,他们死也不肯。一人拉着我一只手,哭得就跟送葬似的。”
“那还会有谁呢?”想着朵拉说是她再也想不到的,紫薇就往冷门上猜,说:“老狼?”
“死吧,她!是周峻!”朵拉脱口而出,心想糟了。果然,那边紫薇就大哭起来。哭着,却不问。朵拉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你好歹还有个我。我呢?那人说来就来了,爸爸妈妈得瞒着,弟弟妹妹原是一向听我的。找谁拿主意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他。他把我好一顿臭骂。说已经毁了一个还不够么?我说我不能对不住你。他说你就不想想对得住你自己么?对得住你爸妈么?你这么有才能,对得住这么多年精心培养你的许多老师么?一错再错你谁也对不起呀!”朵拉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周峻说:你和紫薇不一样,她原是不适合当演员的……
“他还是——那么正。你应该听他的。他是爱惜你的才能呀!”不知怎么,紫薇却把这层意思说了出来,好像他俩还通着心似的,“你和我不一样。”
“瞎说。”朵拉说。“他还是——那么有主意。你真该听他的。你就一点没被他说动,一点没犹疑?”
“说没动心是假的。”朵拉迟疑了一下说,“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矛盾。……可你,已经走了;那人,又已经来了。再说什么——也都晚了。”两个人默默相对,真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后来还是我劝他,”朵拉又接下去说,“我说都走到这一步了……树挪死,人挪活。不见得我就真上不了学?我反正豁出去了。我比薇薇有主意,没准我去了还能帮帮她呢……”
“你就奔你自己的吧,我算是——死狗扶不到墙头去了。”紫薇说。“瞎说,你就真不想上学了么?”
“你先住下来再说吧,别以为在美国干什么都随便……在美国干点什么也难着哪!特别是对我们这些外国人。你慢慢就明白了。他——还好么?”
“还好。”朵拉心里想着周峻的样子,确实看不出他有什么消沉。可这话不知该不该对紫薇说。就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紫薇,一边慢慢地说道,“毕业了。成绩很好。名列前茅。”
“幸亏我没影响他考试。”紫薇长出一口气,欣慰地说,“我还真怕——嗯,他这人,就是有那么股硬气。……哦,你往下说呀!”
“分配到了化工部。在别人,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他却不肯,再三再四请求,去了东北一家化工总厂。”紫薇点点头,又摇摇头:“研究生不念了?”
“不念了。”紫薇用两只美丽的大眼睛,深深地看进朵拉的眼睛,好像要从她眼底里看出周峻为什么不念研究生的原因。她不想问,不想问,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有女朋友了?是跟女朋友一起分配……”
“不是。就是自己去的。”
“没有女朋友?”
“没有。”紫薇又是半晌不说话,突然双手捂在脸上,泪水从指缝里直溢了出来:“我害了他了。”
“是我害了——你们两个!”朵拉说着,不禁哽咽了起来。“你又瞎扯!”紫薇忙住了哭,用湿漉漉的手指擦自己脸上的泪儿,又赶忙抱住朋友,强笑着说:“你看,我这不是挺好么?”朵拉这才细细打量起紫薇来。她几乎没怎么变,还是那么漂亮。只是,似乎少了那么点神采。
住定下来,朵拉一知道紫薇不去学英文,就大发脾气。原是讲好的条件嘛!她风风火火地去质问表哥,表哥摊开两手说:“不是我不守信用。是她自己不念了嘛。”朵拉又去骂紫薇。紫薇说:“原上了四个月的课。还害你表哥加班加点……”朵拉说:“那不管,他答应过的。”紫薇说:“我自己也跟不上。”朵拉说:“你就那么没出息?亏你还是个高中生!”紫薇说:“上中学也没学英文。”朵拉说:“人家文盲一个字不识还照样学哩!你呀,就是软!”紫薇低下头不说话。朵拉说:“拼了命豁上,就没有干不成的事!……你念了,他说的,让你多念点书?”紫薇又是半晌不说话,只用手抹着衣服角说:“就是学了,又能干什么呢?”
“当翻译,回国当导游!干什么不成呀?”
“你还真打算回去么?”
“当然啦!”朵拉说,“不学成回国,怎么气老狼呀?!”
“我早把她忘了。”没想到紫薇却淡淡地说。说忘了是假的,对一个影响自己一生命运的人,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但紫薇很少想到她却是真的,紫薇的心容量不大,光装一个周峻就满满当当的了。从在飞机上知道周峻对她的意义之后,紫薇这个后悔呀!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开头还是真想好好学英文,念几年书,不说回去找他,也就算对得起他了。没想到,生活这样艰难。前途渺茫,渺茫又难以更改……
她为什么不写信给朵拉呢?她原是习惯于一切都向朵拉倾诉的。可她目前的处境几乎是朵拉一手促成的,她说什么都好像是在抱怨朵拉。不,她决不要抱怨朵拉,朵拉原是为她好。朵拉怎么会知道生活在美国这么艰难呢?怪只怪自己太不会处事。何况,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朵拉,她还有谁呢?朵拉自己也苦,她为什么还要给朵拉加重负担呢?
这不结了。
于是,她白天就咬着牙苦挨,而夜夜做梦。梦里老是周峻,不过差不多都是变了形的周峻,一会儿变成放风筝的男孩;一会儿变成会哭泣的石像;一会儿变成在故乡小河边饮马的战士;一会儿又变成在长城上一棵顶风傲雪的古树……
不像白天,白天无论在多么繁重的劳动里,不管是在怎么打扫好像永远揩拭不净的店堂,还是在千千万万碗盘如山一样堆积,烟雾蒸腾的厨房……只要稍一凝神,周峻的音容笑貌就那样清晰地在眼前浮起。那样清晰,清晰得好像都看见了第一次相遇时伞下那腼腆青年瞳孔里的自己;清晰得好像那天隔着飞机小窗都能触摸到那蒙蒙小雨里他双手的冰凉……
于是,那在飞机场边际荒原上那瑟瑟秋风瑟瑟秋草中,那个悲凉的人儿,那柄不断挥舞着的天青色的小伞,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融化在紫薇酸酸的眼眶里,沐浴着她那热热的泪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