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和紫薇住得不远,两家都在旧金山的中国城。
旧金山确实风景很美,海岸线很长,也确实很像青岛,一幢幢嫣红姹紫、鹅黄嫩绿、乳白银灰……浅色调的洋房矗立在海边小山坡上,色彩缤纷,风格各异,令人赏心悦目。
但也正像青岛有八大关与普通闹市的区别一样,旧金山的富人区、日照区和她们的中国城也有着天壤之别。
没有到过中国城的人,很难想象在大洋彼岸的异国他乡,在美国的一些大城市纽约、旧金山、芝加哥、洛杉矶……竟会有这样一块方圆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的比中国还像中国的地方。
说像中国,其实也不尽然。因为那像的是旧中国,是几十年或百年前的旧中国:不宽的或狭窄的街道上,栉比鳞次的各种店铺,多是些黑底的金字招牌,什么:“龙凤酒楼”、“美华仔结”、“万达修车厂”、“康泰老药铺”、“金星阁文具店”、“全聚福古董楼”、“香满楼老字号”、“百利发旅行社”。这边是“朱泽顺中医师——专治风湿骨痛,跌打扭伤,阴虚肾亏,早泄阳痿。”那边有“常荣贵相面大师——预言命运,趋福避祸,阴阳风水,男女八字”……
让你恍惚间,好像时光倒流,一下子回到了儿时的外婆桥。那时你曾怎样惊异那个不大的南方城镇;今天你就会怎样称奇于这个异域的中国城。随便你站在哪家店铺门口,放眼看去,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色的黄皮肤,满口的广东话、客家话、潮州话、闽南话……在油条、虾饺、炒米粉、糯米鸡、南味烧烤的混合浓香中忽然凸现一家寿衣铺;在无数的碑帖、古董、戏装、珠宝的百年老店丛中冷不丁又闪出一家绝对新潮的洋服店……五光十色,林林总总,迎面扑来那样一种浓郁的东方情调,会使许多出访的中国代表团顿时校正了时差,减了乡愁。
但朵拉和紫薇不是十天半拉月的出国访问团,也不是游游逛逛的观光客,她们早已自绝了退路,成了长年累月、甚至半生一世最终老死这儿的住户。虽说旧金山是个风景如画的大城市,可她们住的却是中国城。从省会大城市灯火辉煌的大舞台一下子落入了商业区狭窄街道上的市井小户;从风头十足,为一般青年男女羡煞念煞的演员,一下子变成了人家的老婆、媳妇,嫁的又不是自己的心上人。你就想想她们心头的滋味吧。
“你怎么就会同意嫁给那人的?怎么就会同意的呢?”紫薇几次三番地这样问朵拉,边说边摇着头叹息,好像至今不可思议。
“不是你给我找的么?”朵拉说。
“我能怎么办呢?”
“是呀,我又能怎么办呢?”两个好朋友经常这样默默相对,心头都感到对方的苦涩,却又千方百计向对方隐藏自己心头的苦涩。
“幸亏那人没爹妈,”紫薇又不止一次地劝慰朵拉说,“你那脾气,哪儿做得了媳妇呀!”想着娇娇的紫薇竟做起了还遗留着封建色彩大家庭的小媳妇,想着漂流海外这么多年的舅舅家还保留着那么浓厚的广东农家旧习,婆媳妯娌之间扯不完的是非,闹不尽的闲气……朵拉心里说不出的愧疚,不禁又垂下头,说:“我对不起你。”“别扯了,”紫薇双手抱着朵拉的肩说,“我认命。我愁的是你,你那么有才能,不能就这么算了,那人——对你,还好吧?”看着朋友那双美丽眼睛里充满的关切,感到她双手抚在自己肩上的温暖,朵拉这时就是再强、再硬、再想撑着不哭也不行了,她就势扑进紫薇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别,别价,朵拉,好朵拉——”紫薇从没见过朵拉这样,抱着她又是拍又是摇,好像朵拉一下子成了小妹妹,而她可以保护她似的。“告诉我,有什么委屈都给我说。我,我不行,咱们就找你表哥。……那人,欺负你了?”那人欺负她了吗?朵拉说不出口。即使是自己这样好的朋友,几乎成了唯一亲人的好朋友也说不出口呀!
那人姓丁,吉米?丁。和表哥家是世交,两家的老人都是家乡闹饥荒,一起漂洋过海讨生活:当苦力,淘金沙,修铁路,做小买卖……最后在旧金山落了户。不同的是吉米上无兄,下无弟,只有一个相差十来岁的小妹妹。老人谢世早,原守着爹妈留下的那爿杂货小店,本本分分做生意。由于不善经营,在一次经济萧条中破了产,自己去当了水暖工,苦撑苦挣,把妹妹养大了,嫁了人。这才开始操办自己的终身大事。因为上了几岁年纪,在中国城也就像在祖国乡间似的,过了景。又见表哥回国娶了个这么如花似玉的娘子,十分眼馋,就一次次地央求表哥帮他找一个。
平心而论,吉米?丁并不坏,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可他不了解朵拉,朵拉也不了解他。
更要命的是,朵拉虽然痴长了二十三岁,唱过不知多少爱情歌曲,可她从来没真的谈过恋爱,甚至没交过正式的男朋友。她哪里知道男女之间,原来那么多事啊!
新婚之夜,一见吉米脱衣裳,朵拉就一边往床角缩,一边喊着:“不,不要!请你,不要……”吉米虽然没结过婚,可在美国长大,有着不少的性经验,就一边笑着一边扑了过去。
朵拉只在电影上见过这个,没想到今天真临到自己身上,陡地从床上跳下来,嗖地一下就躲在了沙发背后。
吉米这才知道她是真的害怕,心里爱怜起来,一边打起精神说了千千万万好话,一边慢慢进逼了过去,陪她在沙发后边坐了一阵,就拉熄了灯。朵拉终究是个明白孩子,懂得既然嫁了人家,就不能决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边痛苦地忍受着他的爱抚,一边心里一声声叫着自己的名字说:
“忍着,朵拉!忍着!!谁让你要跟老狼赌气,谁让你要去美国!忍着,忍着,一会儿就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就可以上学了,唱歌了。啊——天哪!……”紫薇,紫薇,我对不住你,真对不住呀!原来这么难受!你当时怎么受的……啊——啊——真受不了啦,天下怎么有这样难受的事?怎么还没完——啊!没完也得忍着,朵拉,忍住,朵拉!啊,我可实在——”朵拉终于忍不下去,叫了出来:“喂,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你!我要——吐了,我真——”哇的一声,朵拉真的吐了出来。这一吐,还就没完没了了,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弄得吉米也十分尴尬。……这一切,可怎么对紫薇说。到了美国,住定下来,朵拉就提出去考音乐学院。音乐学院是要交学费的,尤其是外国学生,收费还很高。吉米不供。他的理由很简单:上什么学?我养得活你。养不活老婆我就不娶了。再说,你上学干什么?唱歌?不用学,你已经唱得很好了嘛!学得再好,你也成不了美国歌星!莫不成你学出来还要回去?那我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我供你干什么?
朵拉提出去学英文。
吉米也不同意。那还用学?你这么聪明!以后我每天用英语和你对话,自然而然就会了。小家小户,柴米夫妻,两口子过日子,用不了多么高深的英文。我爸我妈,不懂英文,就这么过了一辈子。还留下一爿店。咱们这辈,还能比他们过得更好。娶了你,我每天多干点活,攒点钱,给你买栋房,不比上学强?
吉米不是吹牛。他这样想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他爸他妈活了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中国城之外的地区买栋像样的房子。前边已经说过:旧金山很美,中国城之外的地区,一幢幢的小洋房坐落在山坡上下,色彩谐调,雅淡宜人,很像青岛的八大关。不同的是,青岛八大关的房子大都是石头砌成;而旧金山呢?大都是用木板、一块块木板叠上去,中间用钢筋拧牢,再灌水泥。室内装修,十分讲究,水暖设备,一应俱全。
因此,木工,水暖工都很赚钱。在中国城外的地区买楼、盖房的也大有人在。
吉米过去单身一人,已攒下不少钱财,现在讨了老婆,想生儿子,要盖房子,自是量入为出,精打细算,十分节俭。
朵拉出身干部家庭,长在大城市,过去从没接触过吉米这样小商人出身的外国工人,更不了解他的文化背景。结婚虽是出于无奈,但相处间,觉得吉米人并不坏。只是差点层次,比较俗气。
开头,还想感化感化他;给他谈谈艺术,讲讲书文。一日三餐,弄得精精致致的。
朵拉从十岁就当“家长”,两个人的饭菜,眨眼工夫就做了出来,美国买东西又方便,每天花样翻新,决不重样。剩下的时间就温乐理,悄悄练唱。知道吉米不愿意,就趁他上班时练。偶尔被他撞着,也不争不讲,还笑嘻嘻地哄他,就势给他唱几曲。心想天下不会有不爱音乐的人,对牛弹琴,牛还下奶呢!水滴石穿,条件成熟,我自然要去上学。
他呢,开头还笑嘻嘻地给她鼓掌。几天之后,就越来越不老实起来。不但拉拉扯扯,动手动脚,天天要求早早吃饭,天一擦黑就要求上床。
见朵拉老是躲闪,也想感化她:今天给她买便宜首饰,明天给她买减价的时装,千方百计要她性感。为了对她进行性教育,三天两头带她去看X级影片。朵拉不去,就租些性电视片来和她一起看,看完就要求照着做。弄得朵拉先是一见夕阳西下就心里打哆嗦;后来是干脆一见他就想吐。
凡此种种,可又叫朵拉怎么对紫薇说?
见朵拉只是不住地哭,紫薇不免诧异:
“跟我也不能说么?看来,吉米对你不好。不好,是么?”紫薇体贴万分地说,“别委屈,我让你表哥说他……”朵拉拼命摇头。这种事儿,是能说给表哥听的么?怎么能再叫表哥去说他?
她只能哭,在紫薇怀里痛快地哭。
直到哭够了,她才一边大把揩着泪,一边干噎着说:
“我找工作。”
“你一句英文都不会,拿什么找工作呢?”
“不找工作,挣不了钱,拿什么去学英文呢?”
“可倒也是,”紫薇说,“我跟你一块儿。”
“你怎么跟表哥说?”
“你怎么跟吉米说?”
“我趁他打工时出去。”
“那我也——趁他们家生意忙的时候……”两个好朋友,紧紧拥着,憧憬着明天,又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吉米刚出门,紫薇就闪了进来。两个人相跟着,几乎跑遍了中国城,也没找到工作。紫薇先泄了气。“还是让你表哥给找吧。”
“那你呢?”朵拉说,“那不就露了馅?这样吧,明天你先在家等着,我找着再来叫你。”想着今天在外边跑了一天,回去还不知该怎么给家里人编瞎话呢,紫薇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可不许丢下我。”
“那是自然。”朵拉说。跑了三天,朵拉在一家山东饺子店找了个和面的活儿。这店很小,只有老夫妻俩,老头跑外,拌馅儿,赶剂儿;老太太包饺子,煮饺子。倒是还缺个涮碟子洗碗的。朵拉欢天喜地地去叫紫薇。紫薇来看过之后说:“那我还不如在他们家洗呢,还有洗碗机。”
“对!”朵拉说,“不过得要工钱。”
“你又扯,”紫薇苦笑说:“我还吃着人家的饭呢!”
“饭是表哥付了钱的。”朵拉却不以为然地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打了工,自然得付钱。我替你去要。”
“你——可真行。”紫薇又开始用钦佩的眼光看朵拉了。朵拉心里很来劲儿。找到了表哥,朵拉先从国内小辈只要有房,都和父母分开另过开始谈起,表哥很为难。后来弄明白并不是紫薇急着分家,只是要工钱,就笑起来说:“OK!这是应该的。我去和Dad说。不过,你要钱来干什么呢?”
“我……”
“供我学唱。”怕紫薇要钱又不知会碰到表哥哪根筋,朵拉忙抢过来说。
“不过,你放心,我只是借,以后会还的。”
“OK,”表哥挠挠头,“每小时三块半,干多少算多少,和店里其他打工的一样。OK?”
“不行,每小时五块钱。”朵拉说,“她又不是打黑工,她有绿卡。”
“别忘了绿卡是我给申请的。”表哥开玩笑。“那是因为她嫁给了你,请你也别忘了。”朵拉却板着脸,丝毫不让地说。“有绿卡的就得给五块,现在市面上打零工的就是这个价。”
“咦,朵拉,”表哥不禁上下打量着她说,“你可真——不像刚从大陆来的。我有了钱,一定和你合伙做生意。”三个人都笑了起来,打工的事就这样定了。朵拉顺便又提出紫薇学英文的事,为了讨好紫薇,也为了学英文有用,表哥就答应了下来:“不过,紫薇既然有了工钱,那么,学费——”紫薇忙说:“我自己出。OK?”
“OK!”一个星期下来,朵拉挣了一百五十多元,她每天都坚持打七小时以上的工,加上来回路程,和吉米的家务,累得人好像每分钟都可能断气一样。不过朵拉有股子狠劲,咬着牙坚持,两个礼拜下来,也就慢慢习惯了。每天,吉米还没醒,她就赶着收拾房间,做一日三餐的饭,把晚餐藏好,午饭装进饭盒,早餐摆在桌上,就扬声喊道:“我去跑步了。跑完步接着去买菜,中间就不回来照顾你吃早餐了……”如果不是朵拉太贪心,也可能就这样混上两三个月,三五个月?因为吉米一日三餐精美,无可挑剔,加上美国人的脾气:自己怕胖,也怕太太胖,尤其是刚从大陆骗来的年轻的苗苗条条的演员太太。看朵拉一改刚来时愁眉不展的状态,也不再吵闹着上学了,心里暗自高兴。见她瘦得太迅速,还爱怜地说:“注意别锻炼过度。你本来就不胖,刚刚好,刚刚好啦!”可惜朵拉攒钱的心太急,一连加了两个周末的班,大意失荆州,引起了吉米的疑心。
星期日早上,吉米假装在床上睡懒觉,等朵拉一出门,立即跟脚出来,一直尾随着到饺子店。见朵拉挽起袖子就和面,不禁怒火中烧,当场就质问老板,为什么允许朵拉打工。
老板原来光听说朵拉为挣学费打工,这才知道她是有丈夫的。可两个月下来,朵拉聪明能干,眼里有活儿,从不溜边耍滑。老板夫妇都很喜欢她,有心向着她就替她说情道:
“打工有什么不好?增加家庭收入。将来她上学,不是还省了你的负担吗?”老板哪里知道,吉米怕的就是她上学。当场说不出,回家就不依不饶起来。开头还只说是怕丢人,怕让人说自己不养老婆。“你不是在养活我吗?”朵拉为息事宁人,给足他面子说,“我只是要攒点私房钱。”
“你要钱有什么用?”朵拉想说,寄给家里,又怕丢了爸妈的人,就随口说:“吃点零食,买双鞋袜,哪里不要用钱?”
“以后我每个月给你一百块钱零花。”
“我要买点衣服、首饰呢?”
“你要哪件,我给你买哪件啦。”
“我不要假首饰嘛!”
“我拼了饿饭,也给你买真的啦。”
“你养不起我的,”朵拉还想混,“我大手大脚惯了,很浪费的。我从小挣工资,每月花光,手里没钱难受,何必不两个人都有收入呢?你不是还想盖房吗?”
“那好,”吉米说,“那你把每月挣的钱交给我。夫妻财产共有嘛!”这下朵拉没话说了。只好说:
“不行,我要留着交学费。”吉米冷笑道:
“早知道你安心不好啦,还是一心想上学……”这下朵拉也不干了:
“上学怎么算没安好心,上学有什么不好?你看看人家谁像你。这条街上第一代移民不识字,不会英文,那是没办法,谁不拼了命让子女上学、受教育……第二代,第三代移民谁不读个学位、挣个文凭?”一句话戳了吉米的痛处,心想我要不是父母早亡,不是为了养活妹妹……怎见得我就一定念不出个学士、博士?讨个学士、博士?我把你从大陆弄出来,给你办了绿卡,一心一意、巴巴结结地想和你过日子,你怎么张嘴就嫌弃我呢?一时兴起,便说:
“你行,你行,你有文化,你是演员!自己有才能,家里有地位……你了不得,了不起啦!可怎么也没见你唱红,唱紫?!最后还不是嫁了我这老公,才出了国啦……”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莫揭短。朵拉万般无奈下嫁彼岸,本来就是千错万错、千悔万悔的伤心事,哪还禁得起人家抖落,当下就大哭起来。两口子吵得天翻地覆。到了晚上,吉米又低声下气地来哄她,无奈朵拉已经铁下了一条心:反正我要上学。要上学么,眼前就得玩儿命打工。吉米找来了表哥。表哥做好做歹,又是请他们吃饭,又是开车带朵拉去兜风,去金山大桥拍照,到州立公园野餐……算是过了个没吵没闹的周末,但问题并未解决。星期一,朵拉做好了饭,干脆什么借口也不找了,抬腿就往外走。奇怪的是:吉米也不拦。到了山东饺子店,挽起袖子就往厨房冲,只见那长长的案板上,已有一个年轻后生汗流浃背地和面了……老板一脸同情,追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你先生说,说你——不来做了嘛!”山东人生性憨厚,想想两口子打架只能劝,千万不能从自己这儿搅出是非来,忙又加上说:“你先生心疼你啦!你就——领了他这份儿情吧。……只要你们商量好,我这里,是随时欢迎你的啦……”老板话没说完,已惊了那个年轻后生。看着他猛然抬起的头,脸上一片凄惶的神色,朵拉心想:准又是刚从大陆来的打工仔,可怜他不定跑了多少天才找到这份工的呢。心里一软,就对他点头一笑说:
“行,你做吧。”转身谢过老板,朵拉跑出门来,不觉泪水已扑簌簌滚了一脸。
朵拉憋着一肚子气,沿街疯跑,见店就进,见人就问:
“用人吗?先生?”
“雇工吗?太太?”到了擦黑,也没找到一份合适的工,朵拉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只觉得浑身难受,只出冷汗,心想:坏了,这要是病了,可就全完了……直到要的一杯热咖啡倒进肚里,才明白自己是饿了。这才懂得什么叫饥肠辘辘,原来自己整整一天没吃饭。
胡乱买了个面包啃着,朵拉细细翻着店家的华文报纸,把招工栏目的每一则都反复衡量,发现自己白活了二十三年,在歌舞团那么心高气盛,可到了这里,竟连个不入等级的饭店带位员都做不了。因为人家不是要英文,就是要粤语……朵拉从小学唱,语言的天分不差,可学习过程,不得吃饭,不得住房吗?
只得等而下之往杂活儿、苦活儿栏里找吧。一连跑了三家,这才定了一户人家:打扫卫生,给花园除草,还捎带眼看着孩子。工时很长,工钱给得很苛,但朵拉一口答应了下来。夜里赖在舅舅家不走,宁肯在他们厅里打铺,也不肯回“家”了。见朵拉一夜未归,吉米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知道在舅舅家,一早就找了来,赔了不是。舅舅、舅妈,加上表哥从中调停,好好歹歹,算是谈好了条件:吉米不得阻拦朵拉打工;朵拉呢?不许误了吉米的衣食。正常的夫妻关系,靠的是感情、了解和尊重。朵拉的婚姻本就不正常,谈不上感情,更谈不上了解和尊重,哪还禁得起吵闹?虽说在舅舅家缔结了和约,可双方都憋了一肚子气。特别是吉米,越想越觉得自己划不来,在人前说不出口,回家后难免就要生事。
开头朵拉还让他几分,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借助人家出来的。因为吉米是美国公民,结婚时就给朵拉办了绿卡,自己这才能合法打工。自己虽说是讨厌他到了一万分,也不能过分绝情,让人家骂自己过河拆桥……
这也就是再怎么吵着闹着,朵拉也没提离婚的缘故。现在和约缔结,吉米不得阻拦自己打工挣钱,明明占了一个上风,就该适可而止。于是说话做事,对他越发和颜悦色了。
可是后来,见吉米老是无事生非,不是说衣服没熨平,就是说饭菜不可口,特别是一到了晚上,就为了睡觉打架,也就渐渐地不耐烦起来。
这天,刚吃过晚饭,朵拉还在刷碗,见吉米有意盆朝天碗朝地地扔了满地的垃圾,一会儿还得收拾。自己在外边已经哄了一天孩子,现在还得哄他,就从心里烦了出来。想说他几句,可一回头,见他已经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坐在床上色迷迷地等她,不禁一阵恶心,说:
“您是不是可以穿件衣裳?屋里也可以不弄这么脏?这儿又不是动物园。”吉米这天喝了两盅酒,不但不理她这个碴儿,还催她说:
“快点做啦。”朵拉生气地把洗碗刷一扔说:
“你就不能帮把手?”
“我讨老婆干什么的?”
“老婆就是侍候你的?”朵拉已经开始准备吵架,只要他敢说是,就和他讲讲男女平等的道理,美国不是讲文明吗?文明就得尊重妇女……
讲不清就吵。虽然朵拉很累很累。
“当然,”不料吉米突然话题一转说,“要想老公帮忙也不难啦!只要——”
“什么?”朵拉一时没多想,脱口问道。
这可正中吉米下怀,于是他大言不惭地说道:
“在床上把老公侍候舒服啦!”每当他一开口说性,看他那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朵拉就气不打一处来,想不到今天竟当面说出这种下流的话,一时气顶嗓子眼儿,浑身哆嗦起来,指着他却没了词儿,只一迭连声地说着:
“你,你,你——”要是过去,见朵拉这样,不管是心里还爱着她,或是不愿彻底搞坏关系,吉米都会下台阶,说点什么“开玩笑的啦,两口子有什么正经……”之类的话。
可最近朵拉打工已经“家庭合法化”,想着她攒够了钱就不免会飞,绿卡还是自己提供的,心里越想越亏,就不但不收敛,反而乜斜着眼跳下床来拉她说:
“上床,上床,老公等不得啦。”
“你下流——”朵拉啪一下扔掉抹布,扬手就扇了吉米一个耳光。一巴掌把两口子都打愣了。朵拉好像是找回了自尊,可同时也给了吉米自由,吉米索性扯破脸皮骂道:“你上流,上流不要嫁老公!妈的——”吉米一边骂,一边硬拉,朵拉是一边推一边挡,还想夺门而出,吉米是死也不让她出门,两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吉米一时兴起,握紧拳头,就打开了老婆。朵拉长这么大,还没挨过打,就嚷起来说:“好,你打人,打人犯法。”吉米借着酒意遮脸,一不做二不休:“老婆就是我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打老婆不犯法,不跟老公睡才犯法……”一边说着,一边锁上了门。朵拉再硬,毕竟是女人,又累了一天,哪里犟得过吉米……第二天一早,吉米就向朵拉赔不是,说是昨晚喝醉了酒。朵拉哭了一夜,已打定主意离婚。由他说什么,只是一个不理。吉米没了主意,去找表哥。表哥大吃一惊,说你怎么敢打人?朵拉心高气盛,她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她现在有绿卡,要提离婚怎么办……吉米也没了主意,抱着头哭了起来。
看他可怜,表哥只好去搬舅舅舅妈。舅舅一家赌咒发誓,对朵拉保证:从小看吉米长大,吉米确实一辈子没打过人,小时连架都很少打,这次确实是喝醉了酒……舅舅做东,专门给他们摆了席。吉米又当众向朵拉赔礼道歉,给足了面子。最后由表哥送他们两个回家。
表面上看,双方都做了让步。其实两人都寒透了心。何况夫妻之间,吵吵闹闹是一个阶段,动手打架就进入了另一个阶段。再吵再闹再憋气,千万可别动手。一旦动开了手,除非是极有自制力的人,习惯成自然,不管是怎么开端,最后必定以挥老拳告终,倒好像不动手就手脚发痒不过瘾一样。何况朵拉和吉米本不是一家人,错进了一家门。
吉米是怕散,越怕越恨就越动手。朵拉呢,是早想分手,没理由,越挨打越觉得还了债,以后索性任他打骂,不吵不闹不还手。紫薇老为她哭。心里奇怪朵拉从小就傲,怎么现在常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反而不哭,不骂,甚至连泪也不掉了,问她,她甚至还笑笑说:“等他打够了。打够了,也就到头了。”其实,朵拉早就找了律师。在美国,离婚很容易,双方同意,谈好条件就散。单方坚持也不难,只要有理由。殴打属于虐待,是最容易获准的一种。但殴打要证据,光有伤还不行,还得有证人。两口子打架关着门,这证人可是不好找。紫薇倒是愿意给她作证。可吉米也不傻,当着紫薇,他决不动手。何况,紫薇和朵拉太好,紫薇又胆小,很容易被对方律师驳倒。想来想去,朵拉有了主意。这天晚上,为了上床的事,吉米又大打出手。朵拉却一反常态,冷冷地问他说:“从你动手到现在,整整打过我三十次了。事不过三,我却让你打到三十,你觉得还没够么?”吉米正在气头上,一边挥着拳头一边喊:“没够,没够,就是没够……”
“什么时候才够呢?”
“打服了才算够。”
“可我够了,”朵拉说。开始哭喊起来,“我这一辈子没挨过人打。我妈生我下来,不是给你打的……”一边说着,一边反抗,痛痛地哭了起来。
吉米动惯了手,也看惯了她逆来顺受,不知今天怎么又反抗起来,越发火起,只顾一拳拳打下去,不够解恨,还加上了脚踢。
突然,房门被人撞开,进来了警察。
原来,今天,在朵拉认为她债已还清的时候,在吉米打得昏天黑地时,摘下了电话,一边和吉米对着话,一边就拨了,把呼救电话打到了警察局。
人证、伤证俱全,这场官司好打。
朵拉就这样,正式申请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