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没想到,完完全全没想到,舅舅竟会不收留她。那天晚上,朵拉哭哭啼啼跑到舅舅家。全家人都已睡下了。表哥和紫薇首先起床接待。紫薇当然向着朵拉,一口答应留她住下。表哥说……如果是暂住一天两天,当然十分欢迎。可现在是要离婚,这事非同小可,一定得请示舅舅,当然,舅舅也是会——同情朵拉的。舅舅累了一天,已经睡下,表哥一个劲地敲门,已经很不耐烦。碍着兄妹情分,又不能不见,可那说话的口气,就远不如以前客气了:“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说么?朵拉,你来美国这么久了,不懂得先打个电话约一下,约个时间吗?”朵拉心想:我也没准备今天就接火呀,你是我舅舅,莫不成还得先预约好,再回家打架?可这是来求人,还说个什么理?只得先道了歉,再如此这般一一叙述,要求在舅舅家暂住一时。舅舅一听已经惊官动府,正式提出离婚,立即双手齐摇说:“不,朵拉,你知道那是不行的。我无权干涉你的私事。我家人这么多,生意也忙……”
“如果您同意,我可以在您这儿打工。”
“谢谢。我人手已经够了。”
“只要你留我住,我可以不要工钱。可以干最脏最累的活儿,这样,您可以fire一个现在工资比较高的——”一直没抬头的舅妈,这时抬眼看看舅舅,和他商量说:“朵拉是很能干的,也许——”舅舅却仍然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为什么?”
“她干不长的。”舅妈问:“你可以干多久?”朵拉忙说:“直到离婚批准。”舅舅对舅妈说:“你看,朵拉比你精明多了吧。”舅妈又低下头去不吭声了。舅舅转过脸来对朵拉说:“当然,我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你正在闹离婚,我留下你就会让人以为我支持你。而我是不赞成你的。”
“可是他打我,他打我呀!”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打你的,right?”舅舅说,“前几个月,他并没打过你,打架只是这一两个月才开始的。Right?这就是说,你一定有什么不对——”
“不对,不对就可以动手打人么?”朵拉愤愤地说,“打人不犯法么?”
“可你们是两口子呀!”
“在美国,不是说男女平等吗?”
“可我们毕竟是中国人。”
“在中国,现在早不许打老婆了。您说的那全是老皇历了。”
“我原本是个老派人,朵拉。”舅舅说,“你刚结婚不到一年,就这么闹,人家会怎么说呢?会说你和吉米结婚是为了骗绿卡,会说你这人很坏——”
“可您明明知道我不是呀!”朵拉大叫起来,“我是明明过不下去了,才——您不是还给我们调解过吗?”
“可别人都会这样看。”舅舅不但不改口风,还特别强调那个“都”字,给朵拉的感觉就是:“朵拉,你别逼我说出口,其实……我心里也是这样看的。”朵拉不禁大哭起来:“那么,我就得为别人这样忍下去,挨下去么?舅舅,舅舅,你可不是别人,你是我的舅舅呀!”紫薇在公婆面前不敢替朵拉说话,可一直在边上擦眼抹泪儿,见朵拉大哭,她也就陪着大哭起来。舅舅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示意表哥拉她出去,表哥把她揽在怀里,又劝又哄,紫薇就是不走。舅舅真生表哥的气呀,又明白儿子是舍不得伤紫薇的,就语带双关地说:“舅舅要在周围的人中间生活下去,朵拉。何况,我家有三个媳妇,如果她们都学了你的样……”朵拉这才明白,舅舅是决不肯收留她的了,一扭头就跑了出来。紫薇和表哥追出来送她。也被舅舅拦了回去。能怪舅舅无情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伦理道德观念。舅舅从小跟长辈漂洋过海闯世界,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气没受过?终于能立稳脚跟靠的就是吃苦耐劳,忍气吞声,与人为善,乐业敬群这些中国传统的美德。吃常人不能吃的苦,忍常人无法忍的气。他简直很难明白现在这些年轻人怎么就像那些鬼佬一样,一点情义不讲,一点委屈不受,不但动不动敢辞工,炒老板鱿鱼;还动不动就敢闹离婚……
五十年来,为了在美国这个社会生存,舅舅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学了许多美国规矩,也能说几句洋泾浜英语,可毕竟,他一直生活在中国城,在华人圈子里,骨子里还保留着他从旧中国带过来的各种妈妈例儿。就像一些专卖中国古董的旧货店,角落里堆着各种各样老人、死人穿过的翎子马褂,或早已铺得光泽尽失的绣花桌围椅垫。年轻人是看也不看了,觉得老掉牙了,老得一股霉气。而对舅舅这些老华侨来说,不管他们现在入没入美国籍,那是他们的历史,他们的过去,是他们血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中国人历来讲究大团圆,近一百多年战乱动荡的生活更加深了他们喜聚不喜散的民族心理。中国人又特别重视婚姻,所谓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宁拆七座庙,不破一门婚”……都是这种心态的反映。朵拉结婚不到一年,不管她心里怎么苦,闹离婚也是不得人心的。何况还采取了那样一种常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方式?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呀!舅舅有所顾忌,实在也很难怪他。可是却苦了朵拉,茫茫人海,举目无亲。她只好又回到那个“家”去。吉米一开门,见是她,还以为她又回心转意了呢。心里虽然气她昨天做得太绝,但毕竟吉米是个老实人,并没有把她拒之门外。“进来吧,”他说。朵拉不觉低了头,抱着自己的包袱嗫嚅着说:“我可以再住些天吗?我……可以分担一半房租。”吉米气又上来了,重把大门打开说:“我不招房客,你出去。”
“我无处可去。”朵拉说,“我可以住客厅,或者厨房。至少今天。”吉米怨恨地盯着她,不再说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又关上了门,从厨房拿了一瓶酒,回卧室去了。第二天早上,他特意早起十分钟,到厨房对朵拉说:“不是我撵你走的。我从来没撵过你。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还是回卧室住啦。”
“不,谢谢,”朵拉说,“这就很打扰了。”朵拉心里十分感激,忙忙地给他做了三餐,自己并不吃。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和他离婚,她就不再吃他的饭了。上街疯跑了一天,也没找到工作。
朵拉现在要求不高,按说随便找个端盘子洗碗的活儿,应该不难。可是一来,美国最近经济不景气,失业的人不少,从拉美、中国内地一时间盲目涌入的人又多,这些人大多没有工作卡,什么活儿都肯干,要价又低,一下子增加了竞争的激烈性;二来呢,朵拉的最终目的是上学,自然就希望找个钱多一点的活儿,至少也能长期一点,当然,最好是能有地方住。要和人家离婚,闹得很绝,还借住在人家家里,虽说吉米厚道,虽说有的美国人一边离婚一边还同着居的也不少,但朵拉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她毕竟是中国人。
朵拉哪里知道,吉米当时留他,是一时心软,经过一夜琢磨,觉得如果待她好点,也许还有挽回的可能。毕竟,他是不愿意婚姻破裂的一方。
一连三天,相安无事。
到了第三天夜里。
朵拉今天又整跑了一天,自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买了几份报纸,几乎都翻烂了,才找到一家有个九岁的小女孩,要找个babysitter。
朵拉喜欢babysitter这种工作,因为可以学会话。
朵拉在国内学过几天英文,最害怕文法。一张嘴就想:呀,是现在完成时?还是一般过去时?过去进行时?这是名词,还是动名词?介词用错没有……越怕就越出错,越错就越张不开嘴。别看她那些英文歌唱得倍儿溜,都夸她发音准,音调好。可那是照葫芦画瓢,还有曲子托着。到了美国是不能不张嘴,可一张嘴还打怵。
在成人英文学校,虽然她在班上还算比较好的,可她不想按部就班,老想快点,再快点。因为上补习班是要付钱的,付了钱还要误工。而和孩子对话呢,首先从心理上就放松,根本忘了什么文法呀,音调啊,练了会话还能挣钱。
以前也曾做过几家,可都没做长。有的是孩子太闹,有的是主人太挑剔。只有一家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那是一家很好的人家。丈夫是个汽车推销员,收入颇丰。妻子在一家时装公司当部门经理。两个女孩,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十分活泼可爱。朵拉每天去五个小时,给她们做一顿饭,主要是陪她们玩。
她们喜欢听朵拉唱歌。每次朵拉唱完,她们就亲吻她,说“谢谢”,还争着从花园里掐花送她。
她们的妈妈只上半天班,回来两人就争着给妈妈说朵拉的好话,夸朵拉做的饭好吃:“I love Dola!”(我爱朵拉!)“Oh,I like Dola’s cooking!”(我喜欢朵拉做的饭!)“She is very nice.”(她可爱极了。)“Oh,she is great!”(她真了不起呢!)要妈咪也亲吻朵拉一下。要妈咪向朵拉学习做中国饭……在那家人家,朵拉不但挣了钱,也感到温暖。有一次,朵拉陪她们到公园去玩,两个孩子玩疯了,说什么也不肯回家吃饭。朵拉千哄万哄。她们就是不肯,只央告说:“Oh,please!Dola!”(求你了,朵拉!)“Oh,dear Dola,just a minute,just a minute!Please!”(就一会儿,一会儿会儿,好朵拉!)一会儿又一会儿,朵拉急了,说:“你们不回家,不按时吃饭,你们妈咪会fire我的。”两个孩子一下子愣了,马上说:“Oh,I’msorry!”(对不起!)“I don’t want to fire you!”(我可不愿意炒你鱿鱼!)“I love you!”(我爱你!)“Let’s go,hurry!”(让我们走,快走!)美国孩子这么小就知道炒鱿鱼了不得,马上乖乖地跟朵拉回家。还要快跑,弄得朵拉大为感动。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孩子妈妈又怀了孕,丈夫心疼妻子,就不让她上班了。
这家人家,特别是两个女孩,在朵拉劳累痛苦的打工生涯中给她留下了那么温馨的记忆,所以一看到报上有这么一家九岁女孩招保姆的,立即按地址找了去。
嗐,这家人家在富人区,房子可真大。一进门就是一间大客厅,全是黑白大理石镶嵌,铺着厚厚的白羊毛地毯,朵拉几乎不敢下脚。
女主人年轻漂亮,很和气,工资给得也高。每小时四元。供应两顿饭,只是要和仆人一起吃。唯一的条件是工作时间长,一天十三个小时,每天从早十时——晚十一时,孩子夜里上床睡熟为止。
朵拉大喜过望,一口就答应了。虽然心里有点奇怪这孩子怎么不上学?十时以前为什么不要人陪?但这是主人的事,由不得你多问的。只是提出,这么长的工时,为什么不让我干脆住在这儿呢?“当然,”朵拉说,“我付房租或你扣我工资。我随便住哪儿都行。……
这样,也许早晚我还可以额外照顾她一点。当然,不另加工钱。”女主人说可以考虑,只是得试两三天以后。“OK?”
“OK!”朵拉忙答应道。决定从今天起就试工。最后,爽朗洒脱的女主人忽然吞吞吐吐起来:“只是,我的女儿身体不好,很任性。希望你不会介意。”
“不要紧,”朵拉说,“我会很耐心的。”一进儿童室,朵拉就呆住了。这间房子也很大,空气新鲜,阳光充足。从墙纸到家具、地毯,全是深深浅浅的紫色。窗台、屋角、桌上、床侧,到处点缀着鲜花,美丽得像皇宫一样。
可是,这是个什么样的皇宫啊!也许,刚刚经过一场“政变”?桌倒椅翻,凌乱至极……明明是当日刚插上的鲜花,有的已掐头断尾,有的已落红遍地;又好像刚刚经过一场暴风雨……
女主人却视而不见,又推开一扇门。原来还有个套间,是孩子的游戏室,里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只是更乱。玩偶大都缺胳膊短腿,外星人也丢盔卸甲,好像刚经过一场星球大战。
正打量间,忽听一声怪叫,一根吊绳从窗前直悠到门口,一个活物已重重落在了肩上。朵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头疼欲裂,原来头发已被人揪住,她不禁大叫起来。
“Rosie,Darling!Don’t do that,don’t do that,she is your new babysitter.”(洛西,亲爱的!别这样,别这样!她是你的新保姆呀。)朵拉疼得向后弓腰,被人揪住了头发,不回头也得回头。这一回头,才看见要她照顾的这个女孩,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哪里是什么任性,原来是个小疯子。朵拉心里害怕,真想马上夺路而逃。做母亲的千darling,万baby地叫着,把女儿的手慢慢掰开,把朵拉解救出来,抱歉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这事怪我,和你谈得太好,忘了事先通知她。……她以为来人袭击她,所以自卫。等你陪她玩过一两天,你就会发现,这只是偶然的……”要是过去,朵拉会立刻转身就走。可现在工作不好找,自己又是那么一个处境,就一边答应着一边思忖,自己不怕苦不怕累,又会唱歌,这个job也许拿得下来。那么,一天五十二元,还不要饭钱,干他几个月,就能凑够学费。于是就答应试试看。
看来朵拉对自己估价太高了。没想到她又遇到一个不爱音乐的人。在母亲的哄劝和爱抚下,女孩渐渐安静下来。朵拉问要不要,如果她喜欢,给她唱个歌怎么样?母亲马上赞同,指着屋角的大三角钢琴问女儿:“OK?OK?”女孩点了点头,母亲这才示意朵拉过去。朵拉一边慢慢走近钢琴,一边让自己记住:在这儿是不能随意走动的,一切都要请示。这小狼真他妈的赛过老狼!那母亲小心翼翼地拥着女儿,慢慢地坐在了地毯上。朵拉的手指掠过琴键,心里直哆嗦。啊!久违了,钢琴!我的钢琴,我的音乐,我的灵魂!我的命……朵拉轻轻地唱了起来。先唱了一支美国民歌。“Oh!Wonderful!Great!”(哦!了不起!真惊人!)母亲率先鼓掌,“没想到你真会唱歌。”
“Encore!”女孩子也大声叫。朵拉又唱了一支。“还要!”女孩子没完没了地叫。女主人高兴地站起身来说:“看来,Rosie喜欢你,这个job归你了。”交代着等女孩安静时,要随手收拾屋子等等,就出去了。她的脚步那样轻盈,身姿那样柔美,长长的裙裾摇曳,就像是在跳着优雅的舞步。“莫非她是个舞蹈家?”朵拉情不自禁地想,“要不就是时装模特儿?”她这样美,朵拉不禁痴痴地看了她很久。“Ihateher!Ihateher!”(我恨她!我恨死她了!)女孩却忽然对朵拉说。
朵拉吓了一跳,心里纳闷,却不敢搭茬儿,只是一支支曲子弹着,一支支歌儿唱着。多长时间没这样唱过歌了,许许多多心事一下涌上心头,又惆怅又依恋,不觉眼眶湿了。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朵拉吓得直跳了起来。原来女孩子早不耐烦了,正在用椅子砸着窗户。朵拉忙赶过去,这才看见这间屋子窗户全都钉着钢条。窗户下边,凡是她容易碰到的地方,都安着厚厚的护墙板。“幸亏没打破玻璃,”朵拉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要不然,工钱还不够赔偿费。”细细打量,这间屋子的窗户不大,又都开得很高。为什么光线还这样充足呢?原来是屋顶上专门修了一排排的天窗。看来,这女孩子病了不是一年两年了。女主人闻声赶了过来,说:“Rosie生气,是因为她要出去玩了。你应该注意不能唱得太久了。这孩子注意力不能持久,你应该随时随地地观察她的需要。”
“见鬼!你又没告诉过我。”朵拉心里说,嘴里却只能答应说:“Yes.”这家的花园很大,这可就苦了朵拉:小疯子一会儿要朵拉追她,一会儿她要追朵拉,她的体质又特别好,把个朵拉跑得筋疲力尽。Rosie还要玩球,还要掷棒……每次都抛得远远的,要朵拉捡回来,朵拉差一点捡断了气。幸好,她要打秋千了,朵拉一边推着一边喘粗气……
一天下来,走出大门时,朵拉觉得全身都不是自己的了。但朵拉咬着牙,决定把这个job做下去。“就当练功了。”朵拉安慰自己说,“多久没练功了,正好练练嘛!”这一晚,到家朵拉就躺下了。她睡得很熟很熟。半夜,她忽然觉得上不来气,拼命翻身却翻不动。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原来喝得醉醺醺的吉米正压在她的身上。“滚开,”她一把推开他,怒叫道,“你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吉米说,“离婚还没批下来……朵拉,朵拉,我们究竟为什么要离婚?!过去我有错,我不是已经承认了吗?……我不要离婚……不要!我只要你——要你……”吉米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吉米,我不想伤害你,可你不觉得我们实在合不来吗?”朵拉试着和他谈话,还想说服他。“不,我不以为……”可吉米已经喝醉了,翻来覆去只是那几句话,还翻来覆去地向她扑过来……朵拉看看天快亮了,就夺门而出。在街上徘徊到上班时间,决心向女主人提出接受一切条件,只要求能留她住。“不是说好试三天工吗?”女主人说。“求求你了。”朵拉忍住眼泪,觉得一生一世没有这么屈辱过,“我有难处。”女主人两只像海水一样碧蓝的大眼睛,忽然掀起了波浪,她把上眼睑立即盖下来,浓浓的睫毛像扇面一样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微微地颤动,简直是美极了。
她轻轻地说:“OK!”朵拉的心不禁一颤,美国人,特别是都市的美国人,很少这样对陌生人的。
是什么打动了她呢?朵拉并没有说什么,她也没问。可似乎她一切都明白。明白却不问,只有老朋友才会这样充满体贴与谅解,而她,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怎么会这样的呢?
“你答应一定对Rosie好。无论她怎样任性?”
“我答应。”
“你能保证出去不对任何人说Rosie的事吗?”
“我保证。”
“我们签一张合同,OK?”“OK.”
“合同需要律师公证。”
“当然。”朵拉奇怪她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但也无须提出异议。
两个人草拟了一份合同,条件并不苛刻。除了上述已说过的各项条件外,女主人每月只收她二百五十元房租。这实在不算多。朵拉飞快地心算了一下,这样每月可以净剩一千三百多美金。
女主人给了她一间紧靠着Rosie的小房间,这个房间的装饰全是粉红色,粉得那样美丽,那样怡人,那样让人从心里暖洋洋地。朵拉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住过这样漂亮的房间。
她打定主意,多苦多累也要把这个job拿下来。可是没想到,不到半个月,甚至合同还没公证回来,她就找女主人提出辞职不干了。原来女主人没有丈夫,却有许多情夫。一到晚上,车水马龙,喝酒,打牌,跳舞……直到半夜。倒不要朵拉侍候,家中还有专门侍候酒宴的厨师和钟点仆人。大party时,连酒菜,厨师和侍应生都一起从饭店来,大厅里灯火辉煌,音乐悠扬,就像大酒店一样。每当这时,朵拉只要把Rosie锁在房里,把她“照顾”好就行。曲终人散后,总有一个男人留下来。有时,甚至两个……
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美国人,又最讲隐私权。主人怎么过,那是她自己的事。她不说,朵拉当然不问。不但不问,甚至吃饭时,别的仆人唧唧喳喳议论时,朵拉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自己的汤,吃自己的饭。实在问到她头上躲不过去时,她就睁大眼睛,耸耸肩,假装听不懂那么复杂的英文……
她才不要管这些闲事哩!她需要这个job,需要这一千三百多美金。何况,这儿有钢琴……女主人对她很满意。这从她的眼睛,她的微笑,她对朵拉亲切的神情中完全可以感受到。一天深夜,忽然有人来敲朵拉的门。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Rosie白天疯得很累,夜里从来睡得很熟。“Rosie,是你吗?你是不是不舒服了?”朵拉忙披衣起坐,跳起来就去开门。门外却传来一个喝醉酒的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吓得朵拉立即推过沙发堵在了门口,虽然门早已紧紧锁住了。半晌,才听见男人转身而去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见Rosie房门上的敲门声,撞击声,然后是Rosie尖厉的哭叫声,乒乒乓乓的重物投掷声……
朵拉吓得浑身打战,她应该去救助Rosie,可是她又不敢去。于是她也尖声大叫起来,等到女主人出了房门,她才急急赶去,和她一起安顿Rosie,劝慰Rosie……直到天明。
女主人垂着眼皮向朵拉道歉,说她今天可以午饭后再上班。她将命令家庭教师十时不走,多陪Rosie三个小时,她加倍付钱。
她的眼睫毛又那样浓荫一样覆盖在她的白皙的脸颊上,又像上次那样轻轻地颤动起来,仍然那样美。只是朵拉这次不敢像上次那样盯着她看了。只有经历过很深痛苦的人才会对别人的痛苦敏感,朵拉这才懂得她上次对自己好意的由来。只是现在两个人的地位好像换了个个儿,朵拉心里同情她,不忍心抬眼看她脸上的神情……
朵拉也深深地垂下了眼帘。
女主人把手放在朵拉肩上,说:
“谢谢。”朵拉立即打消了辞工的念头。可是过了几天,又发生了一次同样的事。过了几天,又是一次……朵拉这时已经明白小小的Rosie为什么会记恨自己的亲妈妈了,原来Rosie在她五岁时,曾被一个这样的男人……蹂躏后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这座美丽的大厦就是那个男人的赔偿。然而天真、纯洁和健康却永不再来。被摧残了的玫瑰是任何赔偿也无法使之重放的了……从此朵拉更是全心全意地对Rosie好,希望能多少让她快活一点。可Rosie从来不快活,甚至从来没有一分钟的宁静。让朵拉一想就堵心,一堵心就睡不着觉……朵拉只好辞职。在朵拉提出不干以后,女主人定定地看了她半天,说:“你瘦了。这工作太累。我早该想到加你工资的。是我不好,请原谅——”
“不,不是工资问题。”女主人细细地打量着朵拉,可怜兮兮地问:“是我,待你不好?”
“不,当然不是。”朵拉说。女主人不再说话,又低低地垂下了眼帘……这女人,真聪明!她知道她这样好看,迷人,楚楚可怜,让人动心……朵拉果真差一点又心软了,可想着她自己不能失去健康,自己不是为了音乐学院才来的么?自己已经吃了这么多苦……何况,就是牺牲了自己,能救得了Rosie么……“你待我很好,”朵拉终于说,“是我,我体质不好……Rosie太……太活泼。她需要一个身体十分健壮的babysitter……”见朵拉执意要走,又始终只字不提其他的事,女主人抬起眼皮,两只像旧金山冰冷的海水一样的、碧蓝的大眼睛里竟充满了暖意。她缓缓地点着头说:“你是个好人,朵拉。我很喜欢你,你对Rosie又那样好,本来我以为我们可以处长一些……”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合同来,一下下地撕碎了,说:“你可以等我再找到一个人以后再离开吗?”她那唱歌的、一向很清亮的嗓子,此时竟这样低沉,低沉而嘶哑。朵拉实在难以拒绝,说:“如果——”女人说:“Please,Dola!求你了……”朵拉只好答应。四天以后,来了一个菲律宾女佣。女主人如数给了朵拉工资,并不扣她的房租,朵拉推让时,女主人又说:“Please,Dola!”朵拉只好谢过她,收下了。在走到门口时,女主人忽然又叫道:“Dola?”
“Yeah,”朵拉站住了。“我们不握握手吗?”朵拉走回来时,女主人竟拥抱了她。“我会想念你的。”她想想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不,朵拉?”
“是。”
“你理解我?”朵拉本想说“不”,可想想自己对美国究竟了解太少,不可交浅言深,就说:“是。”
“谢谢,欢迎你再来玩。Goodluck!”朵拉觉得人家这样客气,自己一言不发地走,似乎也太不近人情,迟疑了一下说:“你为什么不送Rosie去住那种——疗养院?”女主人已经明白朵拉不肯说疯人院的好意,但立即本能地自卫说:“我并不违法。你也看见的,每天有护士来给她打针,每个月定期检查。
每天十时前有家庭教师来给她上课。我并没有侵犯她的受教育权……我完全具备监护人资格……”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女主人这才松弛下来说:“我想你不会……你是好意。你不了解——那种医院。并不像广告上说的那么好……我已经对不住她了。我不想再对不住她。”朵拉这时,才懂得不止Rosie可怜,原来女主人比Rosie更可怜。一时不禁也动了感情,也就主动拥抱了她一下说:“如果——我上成了学,一定来看你。”
“谢谢,不过你不会的。”她两只美丽的眼睛眯缝起来,海水退潮了,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曾经春暖花开么?也许。不过此刻,一定是冰封雪冻。朵拉忽然觉得浑身发凉,真想立即转身就跑,可脚却挪不动,只无限同情地看着她。不知怎么办好。女主人凄然一笑,说:“朵拉,你真是个好人。谢谢,谢谢你的一切。”她轻轻地在朵拉颊上吻了一下。这样漂亮的人,呀,她的嘴唇竟这么凉。又硬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