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家大院的静谧被急促的通报声打破,“陛下驾到!陛下驾到——”下人一路从大门奔向后堂,过门槛时,一个踉跄,差点把自己绊倒。棕色便服的李世民一脸严肃,迈着大步进了大院,王德紧随其后。
寝室内的长孙无忌神色一凛:“快走!”褚遂良迅速抱拳退出后门。长孙无忌赶紧藏起帖子,将一些折子纸笺摆在案上,又润湿笔锋搁好。遂脱去外袍,顺势躺到锦榻之上。少顷,长孙冲已小心翼翼地将李世民引进了书房。长孙无忌哼哼着,要从锦榻起来。
李世民道:“躺着!”
李世民一进房,便已嗅到了一股墨香,目光扫向书案,看到点燃的烛台,径直走过去,往书椅上一坐。李世民开始翻看堆满书案的纸笺。长孙冲袖手站在门口。
长孙无忌被陛下的一声“躺着”所逼,只能半起了身,仰靠着锦垫儿,微眼朝书案方向小心观望。李世民翻了几下,放下手中纸笺,双手把玩着毛笔,看着湿润的笔锋,冲长孙无忌一笑。
李世民:“呵呵,辅机,你病成这样,还不忘处理政务啊。”长孙无忌到了此刻,知道绝不能再装病了,便掀去锦衾,下床而跪地请罪:“陛下,请治臣欺君之罪。臣托病三天,未曾上朝,耽误了陛下议政。”李世民自书案而起,走到几乎跪着的长孙无忌身边。
“起来吧。辅机啊,朕一再说过,将你视为莫逆,以往你有话就直言,可此番是怎么了,为何要对朕装病?有什么话不能对朕说吗?”长孙无忌起身,揖了揖又道:“谢谢陛下!无忌自晋阳起兵(指李渊父子反隋),即跟随先帝、陛下征战,深晓陛下对臣的信任与期许,对陛下定当无话不说,不会有半分欺瞒。只是……这次是我自己也没想好,所以没法开口。”
“什么话都可以讲,心里有积念,也可同朕商议。朕对你有多信任,你也不是不知!长孙皇后在世之时,数次跟朕说要削你实力,可曾压制过你半分?你与朕携手征战,近乎兄弟。朕之天下,大半都是你之力。”(这句,是历史上李世民说过的原话,意思是指玄武门之变,长孙是第一主力)
长孙无忌跪下:“不敢!陛下能得天下,顺乎天意民心,并非我的功劳。”李世民并不搀扶:“辅机啊,现在,你到底有什么话不能说,非要装病避开朕?不能当众人面说,总可以私底下找到朕啊!”
长孙无忌哽咽无语。李世民这才扶起长孙无忌。“朕明白你心里想些什么,你是担心立后之事,会使朕的这一帮儿子们借题发挥。”长孙无忌微微一笑:“臣早知,以陛下之大智,会明白臣之苦心。”李世民接着说道:“朕想问你,你对太子怎样看?”
如此尖锐的话题,长孙无忌怎么能随意下定论:“太子么,臣说实话,陛下对太子怎样看,臣也怎样看。”李世民眼一瞪:“那朕是怎样看的?”长孙无忌倒将一军:“这不需臣赘言了吧……”
两人似乎什么都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李世民又问:“那魏王李泰呢?”
“臣斗胆,魏王天资聪颖,但自视甚高,不如太子有容人之度。”长孙无忌这次倒是回答的实实在在。李世民继续又问:“哦,那朕倒想问问你,你对杨妃之子李恪怎样看?”长孙无忌双手一拱:”吴王自是皇家之胄,尊贵无比。”
李世民俯身欺近:“你还是不想说实话。辅机啊,你是怕,朕若立了杨妃,吴王就会威胁到东宫?”长孙无忌默言。“你不驳回,这说明你真做如此之猜想。”长孙了解皇帝,皇帝又何尝不了解他?
两人话中有话,长孙无忌道:“但愿只是猜想。”“朕想问你,百年之后,大唐的社稷江山,该怎样的人来承担,你想过吗?”李世民还要问。“臣不敢想。”
李世民逼得更紧:“为何?”长孙无忌回得斩钉截铁:“大唐已立太子多年!”
这句话便是长孙无忌所持的态度了。
李世民厉眼而望长孙无忌,又道:“若太子无行、无品,甚至无能呢?”“恐怕没陛下想象的那么严重吧?当今太子有智,更有德,唯一缺乏的,臣认为是历练。”长孙对太子的支持已经不言而喻。
李世民极其严肃地道:“辅机啊,朕明了你的心情。今日这一番话,朕只对你一人言之。朕与你一样,但愿承乾能成大器……以免将来兄弟相残的可怕局面。”
长孙无忌见话已至此,便继续进言:“此时要说承乾不成器,尚为时过早。况且,承乾不成器,还有李泰,李泰不成,还有李治……”李世民怒打断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保住长孙家血脉。只要是旁族人,都不行,对吗!”
长孙自知失言,沉下语调:“陛下息怒,臣为的是李家天下,眼中并无"长孙"二字。如若这般,那陛下未免将臣看作是韦圆照、萧易权目中无人之流,在朝中结党营私、仗势欺人。”李世民语气稍缓:“知道就好,韦家的确是朕的一块心病。只是如今韦圆照有三子都驻军在外,朕略想动作却总是投鼠忌器。”
长孙无忌言之凿凿:“陛下请放心,韦家假大虚空,没有根基,又多处树敌,翻不起大浪。陛下只需假意安抚,一旦咬住机会,众口铄金,卸了他攥在手里的微末兵权便可。”“果然是朕的辅机,处处说到朕心里去。朝中果然不可一日无长孙啊。”李世民这话又是说给长孙无忌安心的。
长孙无忌见状不免把心一横,又道:“恕臣斗胆,再进一言,陛下您不是不知,韦妃尚不足惧,只是那杨妃是隋朝的公主,而吴王不仅是您的骨血,还是是隋炀帝的外孙,这身上流淌着杨家的血。若将来他继承大统,那陛下父子兄弟经历生死打下的天下,不是又还给杨家了吗?”
“哼!你果然大胆!”李世民声音又高了起来。长孙忙跪下:“臣冒死进谏,请陛下三思啊。”李世民搓火,眼看就要爆发。君臣一时陷入尴尬的僵持。一直在门外偷听的长孙冲这时只好冲了进来。
长孙冲进门便跪下:“请陛下赎臣下不请而入之罪。启禀陛下,父亲,长乐公主的风疾犯了,上不来气,似非常凶险,父亲要不要去看看。”李世民一听便问:“怎么?朕的长乐怎么了?驸马前面带路。”
长乐公主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嫡长女,贞观七年,便嫁与了长孙冲为妻。李世民特别钟爱这个长女,出嫁之时不惜违制加倍赐予嫁妆,还被魏征参过一本,可见李世民爱女心切。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眼前的长乐卧在病榻前呼吸困难,似哮喘病发的样子。一丫环在她身后抚着她的背,轻轻的拍着。一名长孙府医官似早已见怪不怪,几根银针游走在公主右臂太阴肺经之上。此时公主已经完全吸不上气,面色发青。医官突然一针扎入右手的少商穴,登时鲜血留出,长乐公主这才浑身一松,呼吸逐渐平顺了起来。
李世民慢慢开门,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心中一酸,站住不动,丫环医官虽不认识李世民,但看见长孙父子跟着李世民身后,想来必是尊贵客人。长孙使眼色示意丫环医官出门回避。二人弯腰行礼,随后出屋。长孙父子没跟着进屋,在屋外把门带上。李世民走到病榻前,用怜惜的眼神望着长乐。
长乐这才注意到:“父皇!”
长乐公主寝室外,月色有些昏暗不明。长孙无忌与长孙冲恭谨矗立。“从今日起为父命你紧闭门户,陛下对我已经不若从前,此时咱们只有独善其身。随时小心陛下也有可能对我们长孙家发难。”长孙无忌经过刚才一番对话,心里已多了盘算。长孙冲宽慰道:“父皇不要多虑,我们与陛下的亲厚怎是韦家可比,文德皇后虽已大行,这不是还有长乐公主么。”
长孙无忌不接话,问道:“褚大人呢?”“已从后门送出。”长孙冲虽不及父亲,但处理起事情来也是一板一眼。长孙无忌问:“他听到了多少?”长孙冲晃晃头:“应该没有什么。”长孙无忌微怒道:“应该是个什么回答,弄清楚再回禀我。”
长孙冲自知失言只道了一个是字便不再言语。
长乐斜卧病榻,娇喘连连道:“出嫁之前,父王已经给了儿臣足够的疼爱,女儿并无再多奢求。现在,儿臣心中只有一事相求,望父王恩准。”李世民平素最爱这个公主,此时见她一病若此,心里十分难受只说出“你讲”两个字来。
长乐道:“长孙大人、驸马,都对李家忠心耿耿。儿臣也听闻因立后之事,闹出很多闲话。长孙父子平日里议事,并无避讳于我,驸马还常问儿臣意见。以儿臣之见,长孙一家忠心耿耿,并无野心。世袭刺封之事,长孙大人抗诏不遵,想必是惹父皇生气了。其实儿臣明白,长孙不愿众臣世袭刺封,正是为做个表率,以免父皇听进谗言,将权力、国土分给外人,希望陛下不要怪罪他们,况且儿臣如今已经这般模样,更不愿离开京城,远父皇而去。不知父皇可能答应儿臣,不再与长孙大人计较?”
李世民见长乐公主气若游丝的样子,心中难忍:“放心,你说的这些,朕都会考虑的。”
长孙府外灯火通明,比平日显得更亮。王德手牵着马缰,恭敬地等在那里,边上是戒备的羽林军手持宫灯。只见李世民一人双手背后阔步在前,神情怅然走出大门,后长孙无忌,长孙冲带家丁等众人恭送出来:“臣恭送陛下回宫——”
长孙虽毕恭毕敬,但话音中还是能感到些许慌张迟疑。李世民走下台阶停住脚步,仍然双手背后,但未回身,只是头向右下稍稍一偏,悻悻地扔了一句:“好生照顾长乐!”便上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