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我和这个未来世界的柔弱小人已面对面站到了一起。他微笑地盯着我的双眼。他那无所畏惧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接着他转身对跟在身后的两个同伴说话,他们的语言我听不懂,但听上去却如行云流水般清脆悦耳。
又有几个人朝这边走过来,不一会儿,就有八九个这样小巧玲珑的未来人围住了我,他们中的一位和我打招呼。这时我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的声音在他们听来也许是太粗重、太低沉。于是我摇了摇头,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再摇摇头。他朝前走了一步,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手。这时,我感到背上、肩膀上也有柔软的手在触摸我,他们是想证实我是不是真的。不过当我看到他们红润的小手去触摸时间机器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他们做了个警告的动作。幸好,我及时想起了我一直疏忽的危险,把手伸过机器的栏杆,拧下了启动杆,放进了口袋。接着,我又转过身,思忖着用什么法子同他们交流。
他们并没有主动和我交谈,只是围在我身旁,微笑着相互嘀嘀咕咕说着话。见状,我便先开了腔。我指指时间机器,再指指自己,接着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来表达时间,随后,我指了指太阳。一个穿紫白相间格子衫,相貌出众的小人马上顺着我的手势,学了一声雷鸣声。
我一时间有些发愣,可他表达的意思明白无误。我心中冷不丁想到一个问题:这些小家伙都是弱智吗?居然问我是不是乘着雷雨从太阳上下来的!这说明他的智力水平也就相当于我们五岁孩童的智力。我原先从他们的服饰、柔弱无力的四肢和娇嫩的面容,就对他们心存想法,这么一来,令我更加确信自己对他们的判断。
我点点头,指着太阳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声霹雳,把他们全都吓得往后退,把头也埋了下去。过后,他们中的一位笑容可掬地走向我,手里拿着一个我说不上花名的花环套在我的脖子上,他的这个举动博得了周遭一片叫好声。紧接着,他们便全都跑去采摘鲜花,在欢声笑语中把花朵扔到我身上,差点没把我淹没在花堆里。接着,他们带着我朝一幢回纹石砌成的灰色建筑走去。我跟在他们身后,一想到自己原先满心期盼的是人类极其庄重和智慧的后代,不由得哑然失笑。
建筑物有一个巨型的入口,整座房子气势宏大。我的视线越过他们的头顶打量着这个世界,它留给我的总体印象是:这是一片交织着美丽鲜花和灌木丛的荒园,一座早已无人打理而又不长杂草的荒园。我看到许多奇异的白花,长长的花穗能开出直径一英尺左右的花朵,它们像野花般点缀着色彩斑斓的灌木丛。
拱门上有着非常精美的雕刻,我没有仔细察看,但经过时我觉得那是类似于腓尼基人的装饰图案,这些雕刻经过风吹雨打,已残缺不全了。门口有几个穿着艳丽的小人在迎接我,于是我们走了进去。我穿着一身十九世纪灰不溜秋的长衫,模样十分古怪,脖子上套着花环,而我身旁簇拥着的小人们,身着色泽艳丽,质地柔软的袍子,四肢洁白光亮,沉浸在一片欢歌笑语中。
宽敞的门廊通往一个与之相称的大厅,厅里挂着棕色的窗幔,屋顶遮在阴影里。装了彩色玻璃的窗户有几处闪闪发亮,有几处则黯然无光,令透进的光线显得斑驳陆离。大厅里无数张光滑石板桌子横向一字排开。桌子上面摆满了水果,其中有些水果我还能叫出名来,是硕大的蓝莓和桔子,但大部分水果我不认识。
桌子间散落着许多垫子。领我来的那些小人坐上垫子,然后示意我也坐下。没有任何的寒暄客套,他们便动手吃水果,把水果皮和果渣之类的东西顺手扔到桌旁的小圆坑里。我自然满心欢喜照着做,因为我又饥又渴。我边吃水果边悠闲地打量起这个大厅。
也许最让我吃惊的是大厅破败不堪的样子。窗户上污渍斑斑,像幅几何图,玻璃也有多处破损,窗帘的下摆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我还看到身旁的那张大理石桌子的一角也开裂了。不过,大厅给人的总体感觉还是相当的富丽堂皇。大约有二百号人在此用餐。他们大多数人都尽量往我这边靠,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他们吃着水果,两眼晶晶发亮。他们都穿着同样轻软结实的丝质服装。
等我稍稍填饱肚子后,我就决定开始学习这些陌生人的语言。这显然是我的当务之急。我拿起一个水果,打着手势,叽里咕噜询问起来,可就是表达不出我想要的那个意思。一开始,我的努力换来的是他们一脸的惊愕和不可遏止的大笑,但后来一个金发小人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并复述了一个名字。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就此问题相互翻来覆去进行谈论、解释。我初次模仿他们细声细气的语言,居然逗得他们开怀大笑。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跟孩子们求教的小学老师,我不停地模仿,很快学会了至少十几个名词。但是,学起来还是相当的费时费力,再加上那些小人没过多久便兴意索然,都想躲避我的询问,于是我只得决定在他们有兴趣教我时再零星学点儿。
很快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我的那些小主人们对什么都缺乏兴趣。他们会像孩子一样大呼小叫地跑向我,又会像孩子似的不久就停止对我的探究,逛到别处去找别的好玩的东西去了。晚饭和初次交谈结束后,我第一次注意到起初围在我身旁的那些小人几乎已散尽。同样奇怪的是,我也很快对这些小人失去了兴趣。我刚填饱肚子就走出大门,又一次来到了阳光明媚的天地里。
当我走出大厅时,傍晚的宁静已降临大地,夕阳给周围的景色抹上了一缕温暖的余晖。起初,周遭的一切都令我迷惑,所有的一切都跟我熟知的世界截然不同,连花儿都不一样。我刚才出来的那幢高楼坐落在一个大河谷的斜坡上,可泰晤士河已从它现在的位置挪动了大约一英里。我决定登上大约一英里半开外的一个山头,站在上面可以在遥远的802701年把我们的这颗行星看得更加清楚。要说明的是,这个时间是时间机器的仪表盘上记录的年代。
我边走边留心观察,看看有什么痕迹可以帮助解开这蔚为壮观的废墟之谜,我就是在这片废墟中发现这个世界的。它确确实实已是一片废墟。小山上去一点就是一大堆花岗岩的乱石,巨大的铝块把这些石头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颓垣残壁的大迷宫。这显然是某个庞大建筑群的废墟,至于为什么而建我就无从知晓了。
我在一个平坡上歇了一阵子,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举目四望,这才发现眼前压根儿看不见什么小房子。显而易见,独门独院的房子,甚至连独立的家庭都已不存在了。如茵的绿草丛中到处是宫殿式的建筑。
“人类进入共产主义了。”我喃喃道。
我打量着眼前五六个跟在我身旁的小人,忽然发现他们都穿着同样的服饰,娇嫩的面孔上光洁无毛,四肢全像女孩子一般浑圆。你们或许会觉得奇怪,我以前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在服饰,还有我们时代区分两性的肌肤和举止各方面,这些未来人都是一个模样,而小孩子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他们父母亲的缩略版。我同时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那个遥远的未来时代孩子们都显得早熟,至少在生理上是这样的。
看到这些未来人生活悠闲,无忧无虑,我觉得他们男女长相差别不大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因为男刚女柔,家庭的组成和职业分工都只是体力时代生存的需要。而在暴力鲜见、子孙后代安居乐业的地方,家庭不太需要讲求效率,也确实没有那个必要;适应生养孩子的两性特征也不复存在,这种情形在我们当代已初现端倪。我得说明一下,这是我当时的猜想。
正当我的脑子在转悠着这些事情时,一个小巧的建筑物,看样子像是井楼下面的一口井,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于是我又回到原先的思路上。去往山顶的路上没看见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比起那些小人来,我的步行速度可算得上神速。不一会儿,我就把跟在我身旁的小人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在山顶上,我发现了一把椅子,是用某种我不认识的黄色金属做的。椅子上有好几处已生了粉红色的锈斑,椅子的一半已爬满了潮湿的绿苔;两边的扶手状如怪兽的脑袋。我在椅子上坐下,俯瞰着漫长一天之后日落时分的壮观景色,我从未见过如此旖旎迷人的景致。远处,落日西沉,天际燃烧着金色的晚霞,地平线上泛出几道绚丽的光带;山脚下是泰晤士河谷,河水宛若一条金光闪闪的飘带。我刚才说到了色彩斑斓的草丛中的大宫殿,其中有些已倾圮,有些还有人居住。在这个荒园世界里,到处矗立着白色或银色的塑像;到处是鳞次栉比的圆顶屋或方尖塔。没有围篱,没有产权标志,没有农耕迹象,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荒园。
我似乎碰巧降临到了人类的衰落期。天边如血的残阳使我联想到人类自身犹如日薄西山。我平生头一遭意识到我们人类社会不懈奋斗所产生的匪夷所思的结果。可是,再仔细一想,这又是非常合乎逻辑的后果。力量是需求的产物,安逸助长衰弱。人类改善生存条件,使生活越来越安逸舒适的真正文明进程一步一步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人类通力协作征服自然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然而结果,却是我眼前所看到的这副景象。
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的医疗卫生和农业水平仍处在初级阶段。我们当代的科学只攻克了人类的一小部分疾病,但即便如此,科学还是在持续稳步地朝前发展。我们人类总以为将来某一天所有这一切都会变得井然有序,并且越变越好,尽管其中有不同的看法,但这一认识已成为人类的共识——人类社会将变得理智、有教养,富有合作精神;人类征服自然的脚步将越走越快。而到头来为了迎合人类自身的需求,我们又会谨慎地重新调整动植物的平衡。
这个调整过程,在我看来想必是已经完成,而且还完成得不错。其实这一过程是在我的时间机器穿越的那段时空里完成的。天空中已不见蚊子的踪影,地上不长杂草,到处是水果和馨香怡人的鲜花;彩蝶翩翩起舞。预防性医疗这个理想已实现,疾病也已绝迹。在我逗留期间,我没有见到任何传染病的迹象。
这种变化的影响也波及到人类社会所取得的成果。我看到人们居住在富丽堂皇的屋宇中,衣着华丽高贵,但不见他们从事什么劳作;因此,在那个金色的黄昏,“天堂社会”的概念便自然而然冒了出来。他们应付人口增长也肯定有了行之有效的办法,因为他们的人口已停止增长。
但是,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人类对变化的适应。
我想到这些小人柔弱的体魄,还有他们贫乏的智力和那壮观的废墟。所有这一切使我更加确信此时的人类已完全征服了大自然,因为只有征服后才会出现宁静。曾几何时,人类是如此强壮有力,生机勃勃,充满智慧,他们用巨大的热情改变了自身的生存条件。
在绝对舒适安定的新环境下,本该是人类长处的那种活跃、充沛的精力就变成了弱点。比如说,勇猛无畏和对战争的狂热对一个文明人来说已没有多大的用处,甚至有时还会成会障碍。在身体健康、生活安定的环境下,体力和智力都已没了用武之地。因此,我们所谓的弱者就和强者具备了同样的能力,弱者也就不再弱小。实际上,他们更具生存能力,因为强者由于精力无处发泄还会感到烦躁不安。人类的舒适安逸最终战胜了一切,一个平和安乐的世界最终形成。这就是人类的活力在安逸环境中的宿命,它最终沉湎于艺术,沉湎于肉欲,接着便是走向消沉、衰败。
此时暮色四合,我站在浓重的夜色中想着,在这简单的原因里就可了解这个未来世界的奥秘,了解这些可爱的小人们的全部秘密。他们为控制人口增长而采取的措施可能是太过于成功吧,他们的人口非但没能保持稳定,反而是减少了,这可以用来解释那大片废墟的存在。我的理由极其简单明了,听上去也合情合理,却如同大多数的谬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