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西餐馆,叶春萌迅速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近来相亲的情形,把牛排嚼碎咽下,抓着叉子,准备驳斥张欢语关于她“眼光过高”的评价,并且哀叹一下自己的现实处境之时,张欢语皱着眉头把她抓着叉子的手推了推,说:“你跟人吃饭时候可别拿标准握持针器姿势,这谁看着不得心里别扭?周老师当年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不至于保持到现在吧?”
“周老师这个关于正确持器械手法的心理阴影是留给我的,你记错了。”陈曦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当了妈之后的张欢语似乎特别具有忽略他人异议的强悍。她忽略了儿子不要吃水果而要吃冰激凌的要求,把一片西瓜塞进他嘴里的同时,忽略了陈曦的提醒。
张欢语继续对叶春萌道:“你以前可是最女孩儿的女孩儿,那时候那帮男生叫你什么来的?水孩儿!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处处可都透着温柔妩媚。你说,干这行就是害人,十年下来你那点儿水劲儿都给抽干了!嘿,这个我老公的同学李岩,麻省理工学院四年拿下来的电子工程博士,现在已经是×公司的美方代表、技术总监,绝对一人养家没有问题。你要是跟他结婚,干脆辞职得了,我跟你说,”她抓起一张餐巾纸让儿子擤鼻涕,然后用另一张把他吃得满是水果汁的小花脸擦干净,“我这辈子最轻松快乐的一天,就是移民下来了,把辞职申请交给科主任那天。中国的临床大夫,那就是对正常人的摧残,身体上和精神上。”
叶春萌想了想,确定张欢语不大可能真正关心她是否“眼高”,更不大可能有兴趣听她的相亲经历,于是将原本准备出口的较真的解释咽了回去,但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她疑惑地望着张欢语问:“这么一精英,钻石王老五,难道没有相亲对象需要二十五岁以下的要求?”
“这就是最难得的地方,要不说你得把握住呢!人家没那么肤浅,知道年龄相近更有利交流,交流对婚姻那是相当重要。再说,你也别妄自菲薄,其实女医生听起来很有档次,就是别细想!再说,”张欢语打量着她,很诚恳地说,“萌萌你还是漂亮,也一点儿没见老,比二十岁的时候还多了味道。不过,这一过三十,很快可就老了,你得趁……”
陈曦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打断张欢语:“趁过期之前赶紧卖出去。”
张欢语皱皱眉头:“小曦你别打岔!萌萌啊,你看就这周,找个有情调的地方,见个面儿?”
“哦……太可惜了。”叶春萌摊手,“我后天就下乡了。半年,林县。”
“下乡?还半年?”张欢语惊讶地望着她,“这又什么破规矩啊,以前还没有。”
“就是去年从咱们学校教学附属医院开始试行的啊,咱们学校系统的医院是要一年呢。咱们上学时候,周老师他们不就一直在讲嘛,中国医疗最大的问题,就是基层医院跟大城市的教学医院技术水平相距太大,北京、上海的水平越来越接近国际先进水平,但是绝不代表中国的水平。之前那种,一年下去一个专家队,敲锣打鼓扯红幅地,不到一个月又走了,顶多几个会诊几个手术造福个别人,人走了,技术也带走了,对当地的帮助不大。真正起作用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大医院主治医以上的大夫长期连续地下去嘛,在当地医院作为普通工作人员出门诊查房带学生,这样才能真正扎实地提高当地医院自己的水平——不是输血,是提高造血干细胞的造血能力……”
“哎哟得了,别跟我说这个,脑仁儿都痛。”张欢语连连摆手,“当年还真特崇拜类似周老师他们那样的白衣天使,等我干了几年下来就觉得那简直是怪胎。哦对了,就是你们当年叫的‘变态’。我说萌萌,你再干下去可也有要变态的趋势。”
“咱们学校系统去年开始试行之后,我们几所市属的医院今年也开始试行。我这是第一批,后天就走了。得,你白费心了。”叶春萌耸耸肩膀,“遗憾!”
张欢语皱紧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手:“林县?那旁边不就是祁县,著名的风景区么?离北京市区也就两小时车程,他开过去也不是多大的事儿,顺便赏景!这回正好啊,咱们别老饭馆啊咖啡厅啊,俗!让我安排安排,你们俩在祁县著名的桃花渡见!”
叶春萌愣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说:“那个桃花渡……那个,冬天没啥好看,总得等着开春吧?再说,我刚过去,还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安排呢。”
“你瞧你还推三阻四!不过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光秃秃的去也没劲。你让我好好安排。”
叶春萌完全没想到,学生时代丢三落四许下的承诺过了三天就少有记得起来的张欢语,这次竟然显示出了超强的记忆力与责任心。半年之后,她在林县的工作即将结束,收拾东西准备回市区,她已经忘了钻石王老五这回事儿的时候,突然接到张欢语的越洋电话,说:“你在那边事儿也完了吧?马上五一,我已经跟李岩说好,五一长假,选一天,你们在桃花渡见。你记着,打扮漂亮点儿!”
固然觉得相亲这回事跟自己的八字不太对,叶春萌还是握着电话连说谢谢——她是真的感动。无论如何,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如此关怀和尽力,相亲对象条件还是少有的好,张欢语可也不枉是当年的好姐妹了。为了好姐妹的热心,叶春萌对这次相亲可算是相当认真,甚至按照她要求的,化了淡妆。
李岩长相普通,节日旅游旺季,混在桃花渡自然景区入口处的人群中,甚难找将出来——多亏现代的通信工具手机,当叶春萌对着手机说我已经到了并且交代自己的穿着打扮,同时四处张望了几分钟后,终于与另一个对着手机交代自己高度、穿着特征并且四处张望的人接上了头。
“不错,今天体会到我们做通信器材的实际意义。”他边合上手机边笑,“要不今天咱们就得各打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白牌儿接头,可更傻帽了。”
叶春萌笑了出来,并且对相貌普通的李岩有了挺不错的第一印象。至少,她想,在这么个好天气里有个不讨厌的伴儿春游,也绝对不是个坏事。
叶春萌跟李岩相处得相当舒服,越聊越是自然投机,说起来共同认识的朋友——张欢语和她老公各自的学生时代。李岩讲起张欢语的老公怎么跟他们讨论如何博得女孩欢心,大家齐心协力想主意,都认为第一次约会的形象相当重要,把他从头到脚重新包装了一身名牌,叶春萌立刻想到当年,张欢语曾经问起大家的意见,她们几个女孩子,对那一身不太协调的名牌非常鄙视,认为他虚荣,差点因此而否定了这个其实非常实诚的追求者,忍不住哈哈大笑,才要说话,电话响了。
叶春萌带着一丝苦笑接起电话,听了几句,神色变得严肃,应道:“我没在林县,不过离祁县更近……有大概半小时山路……没问题,立刻过去。”她说罢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跟李岩说了句,“抱歉,附近突发状况,大批伤员送到祁县医院,中心让我立刻就近过去帮忙。”说罢把旅行包往肩上一甩,大步跑着冲门口折返回去。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在桃花渡的谷底,返回入口处要翻过方才下来的缓坡,不陡,只是颇影响速度。
叶春萌保持着平地跑1500米的速度爬了有十多分钟的坡之后,发现李岩也跟在她后面跑过来,见她回头,他有点惊讶地说:“你体力很可以啊。”
“你也可以啊。” 她瞧了他一眼,他一样跑得并不见吃力。
“我喜欢登山,有机会就背着行李远足。从十年前去美国读书的时候开始。” 他笑,“很少有女孩子能够跟我跑一个速度啊。”
“我每天早晚各跑5000米。”叶春萌边跑边说,“从十年前,我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开始。”
当叶春萌给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气胸伤者做完闭式引流之后,身边已经是相当安静,只间或地可以听见伤者低声的呻吟和来往医生护士的脚步声。她微笑着轻拍伤者的肩膀:“不用紧张,暂时没事了。好好睡一觉。”
她直起腰,转头看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二点的位置,她活动下腰和脖子,又去察看了一下已经睡着了的两个肋骨骨折伤者。他们现在都呼吸平静,只是时而抽动一下嘴角,大概是梦里伤口依旧疼痛。
叶春萌轻轻地给一个被子褪到了腰际的伤者把被子掖好,之后对正在调整输液速度的护士点点头,脚步很轻地走了出去。
大部分重伤员已经陆续在当地医院或者从市区其他医院赶来的医生陪同下,转到了市区的几所大医院去,一些轻伤伤者已经回家。此时县医院的手术室内,还进行着几台手术——那是几个腹腔脏器受伤的伤者。
急救中心的其他同事在她到达之后一个多小时从市区赶了过来,现在何副主任和小刘应该还在手术室配合其他医院来支援的外科医生进行手术,半年没见,自己居然非常想念他们了。尤其……尤其是在这么一场急救之后。她想了想,快步地朝手术室走了过去。
门外伤者的家属或蹲在角落低低抽泣着,或互相依偎着茫然地盯着手术室的门,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一直在走来走去,略微神经质地跟自己唠叨:救得过来,一定能救得过来……能挺过去……
叶春萌忽然想,让张欢语厌烦到了将有能力辞职的一天作为今生最快乐的一天的“医生”这份职业,承受着比法律行业、金融行业更大的压力,付出着绝不低于他们的体力精力却并没有那么高的物质回报,那么它除了糊口之外,还给了自己什么?居然让自己并没有过想要离开的渴望?
或者,就是跟病人或者家属,说“状况暂时稳定,度过危险期”那一瞬间的那种,不仅仅是喜悦不仅仅是满足也不仅仅是如释重负的……没有经历过,便无论如何无法体会的感觉?
手术室的门打开,两辆轮床先后地推出来,散在各处的家属一下聚了过去。叶春萌在人群的包围中看见了何副主任和总是管自己叫亲姐的小刘,她正想扬起手臂打招呼,目光落到任副院长身边正跟家属交代病人状况的大夫脸上,她定定地站住。
十多分钟后,家属簇拥着轮床向病房而去。何副院长转身一一地跟身边几个人握手:“真多亏你们啊,下来得及时。这咱们医院外科医生还真没有足够处理这种严重脏器损伤出血的能力啊!感谢你们!”
“嘿,互助,互助!”何副主任笑着道,接着冲方才一直跟家属交代情况的大夫道,“早听说第一医院周明大夫手术的精致完美,人家都说那是‘鬼斧神工’,没见着不敢信,今天可算是亲眼看见了!——看得心旷神怡,真是心旷神怡啊!”
旁边,瘦高个子的周明抱着双臂微笑着摇头,倒像是不知如何回复这么直接的赞美。
“哎呀,小叶同志!”任副院长此时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叶春萌,热情地招呼,“下面也都消停了?小叶同志辛苦了!这是最早到的啊!”
叶春萌缓步走过来,小刘夸张地奔过去跟她拥抱了一下:“亲姐,半年不见我可是想死你了!”
“去你的。”叶春萌把他扒拉一边去,冲何副主任叫了声头儿,然后,转向周明,微笑:“周老师,十年没见了。”
周明愣怔了好一会儿:“你是?”
“您的学生。”她说出学生二字的时候,眼睛居然有些发热,“我们那拨一共七个,女生占了四个。”叶春萌笑,“您当时还抱怨,怎么女生这么多?”
“哦对了,你是叶……叶春萌。陈曦那届的。”周明笑了,“太多年前了。你当时是在程学文他们病区还是韦天舒他们病区?”
“小叶同志是周大夫的学生?”没等叶春萌答,任卫东一拍巴掌,“名师出高徒啊!哎我这个老糊涂的,刚看见小叶同志跑进来又没穿白大衣——就是个小姑娘嘛,我还心说急救中心给我弄这么个小姑娘来糊弄我们?这有啥用啊?真是!老眼昏花!”
“哎哟任副院长,我们头儿可是把心腹爱将给您派过来了。我姐,这我们急救中心有名的铁娘子!”小刘笑道,“您说,要不,她人都不在中心,头儿能立刻想起来她就在附近?我姐这可是,出了紧急状况,头儿们最先想得起来的人之一!”
“你就扯吧,”叶春萌白了小刘一眼,又看看周明,对小刘道,“你跟别人胡扯也就罢了,跟周老师……”她抬头瞧着周明,叹了口气,“周老师,如果您还有印象……其实连小禾都知道,我是最娇气,最爱哭,最说不得,给老师惹了最大麻烦的学生。”
陈曦曾经对着叶春萌认真地说,美女这种生物,绝对并不只是那层皮囊与芸芸众生不同,其内在的构造,也一定迥异。
说这话的时候陈曦正在一边把徒手扯断的长度不等的香肠段丢进煤油炉上的小锅里,小锅里是老妈宽条方便面,已经加进了白菜、鸡蛋,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而叶春萌正平躺在床上,脸上涂了蜂蜜鸡蛋清,其上铺着削成薄片的黄瓜片和西瓜皮,而她手里还举着本席慕容的诗集在翻看。
听了这话叶春萌啪地把手里的诗集合上,几乎立刻要坐起来质问陈曦这话什么意思?但是身体才跟床板呈不到15度角的时候脸上的黄瓜片就有下滑的趋势,于是她又躺了回去——陈曦揶揄她又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止是第十次,第一百次,其次数几乎不会小于她们俩认识的天数,于是完全没有必要因为“陈曦的揶揄”而让已经耗了她一晚上的护肤前功尽弃。
叶春萌合上诗集的同时,陈曦拧熄了煤油炉,半闭着眼睛把鼻子凑到小锅上方深呼吸了两下,然后睁开眼。
假如叶春萌像陈曦一样牙尖齿利的话,她现在就可以对陈曦说,恋食症患者除了外在比普通人民群众肥胖——即使现在没有以后也终将如此——之外,脑构造也一定与众不同:普通人民群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日复一日地在晚饭时间已经将一份红烧排骨或者粉蒸肉加一份青菜三两米饭吃得盘干碗净之后,临睡前对着一包加了俩鸡蛋和一根廉价香肠的方便面,能够流露出类似考古学家看着先秦时代的瓦片,物理学家看着终于成功的实验,或者地主老财望着面前金灿灿的元宝的时候,那种至喜悦而满足的神色。
但是叶春萌是美女,美女是温婉的,陈曦深知这种温婉,所以从来不担心叶春萌的反唇相讥。
“真的萌萌,”陈曦端着几乎漫溢的小汤锅,坐到离叶春萌更近的位置,稀里呼噜地边吃面边用手背抹掉被自己加进面汤里过量的辣椒酱刺激出来的鼻涕,特别诚恳地对着叶春萌说,“我经常思考,有不爱美的女人吗?我觉得没有。但是这个向往美的女人与美女的差别,它就在于实现‘向往’的能力。”陈曦挥舞着筷子,脸上除了诚恳之外还带上了些许感慨,“除了基础本来就不同之外,美女就是特别有美的能力和毅力,以至于越来越美,脱出众生的范畴,无论内在和外在。难道我不想纤体护肤吗?难道我不想用文学艺术充实自己吗?难道我不愤恨棒槌四肢水桶腰吗?天哪,我每天都在想,明天少睡一会儿早上听听交响乐,晚上看会儿名著,明天少吃口红烧肉开始跑步和跳绳,每周少打点无聊游戏多做做美容……可是,上帝,总是明天!”
叶春萌看着陈曦眼中那种失落和痛苦,骤然间开始替她难过,她一时间完全相信了陈曦的坦白,急于安慰她:“你别瞎说,你哪里棒槌四肢水桶腰了?能吃能运动,你体形多美……”她说着,猛然感觉到脸上片状物的脱落和凝冻状物的碎裂——方才为了这折腾了一晚上的面膜而忍了被陈曦挖苦不吭声不动弹,这时却为了安慰她的失落,在还有十五分钟就大功告成之时,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