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萌懊恼地拍了下脑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到陈曦狡猾的笑,她立刻明白又被她耍了,恼火地抓起床头的笔记本朝她脑袋砸过去。陈曦躲过,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搂着叶春萌在她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我真喜欢你,真的,萌萌。”陈曦哈哈大笑,然后又颇感慨地说,“其实认真地说,美女最最好的地方,就是心地特别柔软善良。”
陈曦这绝对是真心话。
她喜欢叶春萌,固然有时候觉得她的纯洁近乎于幼稚,还有时候觉得她的善感有点儿为赋新辞强说愁的莫名其妙。但是无论如何,跟一个美丽的心软的而且还特别体贴的姑娘做朋友,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一种享受。尤其是这个世界上其实充斥着不少不幸长了张傻姑面孔,却像林妹妹一样心比天高的姑娘,假如你曾经有幸或者不幸地与这样的姑娘相处,时时被笼罩在对方那种又敏感又多疑又骄傲又自卑的,时而幽幽时而愤愤大多数时候不满不平总是不太高兴的情绪之中,就无法否认,对比这种分类中的众生,叶春萌这样心软貌美的姑娘是多么的可爱。固然陈曦怀疑,一定程度上,自己大约也可以归入这个不太可爱的范畴之内,但是陈曦又认为,越是这个范畴中的姑娘,越没法跟同类相处。
叶春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她相信陈曦这句说的是真话——或者说她希望她说的是真话。被人待见是件幸福的事儿,尤其是被一个有趣的、自己也待见的人待见。任何人都需要有个可以说说心事的知己,更何况叶春萌总是有许多的心事需要跟人分享。分享心事的知己绝不需要是个自己的崇拜者——赞美听得多了就会起腻,更加不能是个呆瓜,你总不希望你唠叨了半天,对方的反应完全不得要领,而陈曦,就是那个有本事把话说到你心坎儿上的妙人儿。
“下礼拜就进科啦。”叶春萌仰起脸,带着个颇神往的笑容。
陈曦瞧了她一眼:“拜托,从上礼拜你就唠叨了。”
“考医学院,不就为最终做医生?见习时候虽然穿了白大衣,但还是学生,进科之后,就几乎是医生了。”叶春萌托着下巴,那张微笑的脸,带着那种属于很单纯的理想的浪漫,实在是相当动人的。
“得了,我可是从小就没打算过当大夫。”陈曦撇撇嘴,“高考时候,我想考清华建筑系,但他们收人太少,我第二次摸底考又砸了,心里没底没敢报,生怕考不上再给我分到核物理去。咱那年政法学院不对理科招生,电子计算机啥的我又怕太辛苦,想来想去女孩子学医还是比较好听,咱学校又还算名校,就这么爬贼船上了。谁晓得这比人家学电子计算机的学的可不轻省啊——等工作了,还得更苦。反正我想好了,毕业了我也不干临床,所以啊,进科不进科,对我没啥意义。”
“你不干临床是怕苦?”叶春萌微笑着撇嘴,“尽人皆知的理由吧?嘿,世事难料,还说不定,你一进临床就爱上了,到时候都舍不得离开呢。哎,你不觉得吗?临床课比基础课有意思多了,尤其见习跟门诊,遇见疑难病例……”
“临床课的老师帅了一个档次,我怀疑因此你觉得临床课有趣。”
“胡扯,就说帅,也就是外科的韦天舒帅……”
“可我也就觉得外科课有意思啊。”
叶春萌连连地被打击热情,正经有点火了,不高兴地躺到枕头上准备拉上床帘。
陈曦立刻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好好,当白衣天使多好啊,健康所系,性命相托,那宣誓时候我也挺热血沸腾的啊。这不是,因为一些客观情况,我反正也天使不了了,阿Q嘛!嫉妒,我这分明就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叶春萌矜持了一会儿,毕竟耐不住想抒发感慨的愿望,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继续满是向往地说:“当临床医生多好啊。我从小就崇拜大夫,连那身白大衣,穿身上,我从来就觉得比什么衣服都好看,干净,肃穆,神圣……”
陈曦硬生生地咽下了“白大衣好看不好看也得分人穿,穿韦天舒身上确实好看,可穿外科主任李宗德身上,可跟公共食堂门口卖馒头的大师傅没啥区别”——虽然咽下了,但还是不能昧心地点头,只是不说话,拿筷子徒劳地捞着小锅里幸存的方便面渣。
“那天内科见习赶上给心跳骤停的病人急救,看着监测器上的一条直线,我心都到嗓子眼了,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外面就是他妻子和两岁的小孩,我当时都想哭,更不要说他妻子是怎样的心情了……然后,李大夫一系列的紧急措施,准确及时安装起搏器,那人恢复了心跳……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我都觉得看着李大夫,就好像看着上帝……”
“邪乎了啊。”陈曦在嘴里咕哝了一句——但是并没有让叶春萌听到。陈曦从来很懂得开玩笑的分寸,但是实在受不住叶春萌的抒情了,她想了想,只有把话题带开。
“我在想,所谓英才,韦大夫这就是啊。又帅,说话又风趣,拿了好几个市级国家级的创新奖项……”陈曦说着,倒真带了几分认真的赞叹,想起韦天舒第一次与众不同的亮相。
他给她们讲外科总论的肝胆部分,推门进来,一下就让人眼前一亮。接着,没有幻灯,不写讲义,胳膊下面夹着本跟学生手里的完全一样——而且崭新得貌似从来没有翻开过的外科总论就溜达了进来。走到讲台后面,啪,把书往讲台上一放,翻到他要讲的那页,忽然又把书合上,推到了一边儿去,冲着下面咧开嘴,露出一排可以做黑人牙膏广告的白牙乐了。
“这书啊,回头自个儿回家看去。都大二了,还不会看个书吗?再说,我觉得这书写得忒呆板。我给你们讲点有意思的、新的东西。”
在他之前,并没有一个老师,可以把课讲成故事,而且是让人一会儿揪心一会儿乐的故事。虽然是故事,但确乎又跟他要讲的那部分内容相关。他乐呵呵地说,要看理论,你们都该有了看书自学的能力,不明白大可以来问我;要说技术细节,还得是看手术录像,进院见习实习才有印象。他的故事,或者还附以他的个人风采,激发了这帮学生对他所讲述的内容最大的好奇与兴趣,非但是书,回去之后相关资料都读了不少,而对接下来的试验课和见习课,前所未有的积极。
“韦大夫确实不错。”叶春萌点头,“但是,咱们组外科带教的侯老师不是说了,在大外科,要论‘让人服气’还得是咱们未来的外科教学主任周明周大夫。哎,我在想啊,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比韦大夫还让人服气?”
“那不就是侯老师一个人说的,又没……”
“韦大夫也说了啊。”叶春萌坐了起来,“那天韦大夫跟咱们说,动物试验外科手术模型一定要认真——如今把狗当成人,今后才能把人当成狗……他看着咱被吓了一跳,又说如果用周老师的话来说呢,就是你今天对动物试验严肃对待,技术技能练得越过硬,以后对着人的时候,越能够沉着冷静。他又说因为周大夫下乡定点医院培养基层外科大夫去了,所以没能给咱们上课,不过他是咱们教学主任,早晚能碰上,他说赶上周老师主管教学,是不是咱们的福气就不知道,但一定是咱们今后病人的福气,那是没错的。我觉得韦大夫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特别认真,跟他嘻嘻哈哈开玩笑的样子根本不一样。”
陈曦没说话。
八卦之心人皆有。更何况是二十岁的女孩子。
固然经常嘲笑叶春萌和同宿舍其他女孩子“幼稚”,但是听着从这顶尖的医院牛烘烘的外科,学术拔尖的侯大夫到“传奇”的韦大夫,提起“周明”二字带着的那份敬重,陈曦也忍不住好奇,只不过,忍着,偷偷地好奇,没把“幼稚”表现出来。
周明,三十二岁,现在最年轻的大病区主任、副主任医师——当他在三十岁时被破格提升为副主任医师的时候,也是全系统四个教学医院三个附属医院最年轻的一个。
然而,若论他得到过的全国奖项以及保持的“纪录”,却没有韦天舒多,论国际期刊发表的文章,也没有另外一位病区主管程学文级别高……
看了不少有关社会阴暗面以及从古到今的人事斗争的名著的陈曦,一贯善于怀疑,从来不像叶春萌她们那么容易相信更加容易感动。她忍不住想,这位传说中的周明也许就是老好人一枚,才华平平但是人缘良好,所以不招人嫉妒,更可能是会“为人”而并非会“做事”,杰出如韦天舒者,木秀于林,加上性格狂放,恃才傲物,一定不会对上司溜须拍马,也不见得会去拉拢平级与属下,在人望上,确乎是不会超过那些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的。
不过,陈曦并未曾把这一番怀疑说给任何人听。善于怀疑的陈曦有个好习惯,那就是怀疑搁在心里,未到怀疑被证实的时候,通常并不太发表感慨。
在“周明”的问题上,陈曦应该感谢自己的这个好习惯。如果她没有这个习惯的话,那么难免,她的这番怀疑要大大影响她“考虑问题特别精辟”这个宿舍公认的盛赞,而留下被叶春萌她们嘲笑一辈子的话把儿。
无论周明是否“会为人”,周明的“专业”绝非平平,这,就在五分钟之后,轮到今天跟急诊小夜班的张欢语和李棋推门进来,激动地宣布今天第一医院外科最大的“新闻”的时候,得到了绝对的证实。
“咱院终于做成功了一例肝移植!”李棋还没坐稳就说,“整个普外如释重负,主刀的就是传说中的周明。”
叶春萌感叹了一声:“果然啊!”
而陈曦,半天没说话。
她们从侯大夫那里知道,从三个月前开始,全国挑选了几家医院先尝试开展肝脏移植手术,第一医院是其中之一。这几台手术的成功与否,是今后科室是否可以继续开展此项手术的重要评判,更是医院科室的荣誉。
分给第一医院的前后有三个病人,两个老主任分别做的前两台,最终病人都没有熬过围手术期。外科的压力,就连他们这些见习学生都感觉到了。
系统的兄弟医院已经成功了一台,病人在两周前度过危险期排斥期,转到普通病房了。有比较才有鉴别,不能说第一医院的外科大夫希望兄弟医院也失败,病人也死菜,但是……他们的成功,无疑将这份压力加了码。
关键的第三台,怎么做,谁来做?
一年后陈曦他们便都明白,如此尖端的手术,反映的是团队的水平,而病人自身的身体条件,以及术后护理等多种因素,无一不影响着最后的结果,这绝非外行所想的,只决定于某个主刀大夫的个人水平。但是如今,在几个才抱着临床课本读了一年的小丫头片子眼里,手术的成功还是失败,可绝对就跟主刀大夫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们不由觉得前面两个做手术的主任,宝刀已老——甚至根本就是名不副实。而这作为最终成功了的移植手术的主刀大夫周明,在他们眼里,可就成了个伟大的天才。
那天晚上一整个宿舍都在讨论周明。张欢语还从另一个小大夫江宾那里探听到了周明的另一个传奇,据说在他二十八岁,尚且是个低年资的主治医的时候,在一场让整个外科人仰马翻的,因附近违章建筑坍塌,同时送来的近十个腹部脏器损伤的抢救中,令人咋舌地创造了“快”的纪录。
找出血点快,止血快,在那场抢救中,比从来以快著称、保持了多项手术全市乃至全国最短时间纪录的韦天舒还快。
江宾说,周明其实从来并不求快,而是求精求细,他的任何一台手术都可以作为教学录像录制,做得更快是对外科大夫手术技能的一种挑战。但是确实没谁能说,五十分钟的手术四十分钟做完,会对病人预后有任何绝对良好的效果,周明好像总是对这种挑战缺乏兴趣。
然而四年前的那场抢救,当寻找出血点并止血的时间,绝对会影响病人存活以及手术后休克的可能的一次,他是最快的。
张欢语、李棋、叶春萌她们唧唧喳喳地讨论比韦天舒更加传奇的周明,他保持的纪录,他因为这台移植手术创造了几个“第一”——第一医院第一台成功的肝移植手术,当年以及之后若干年内,主刀肝移植手术的最年轻的医生,唯一一个只是副主任职称而能做肝移植手术主刀的医生。
他们也在猜测周明的性格和样子。
陈曦一直没插话,没参与这种“幼稚浅薄”的讨论,但是,她也一样在心里好奇,并且非常浅薄地暗暗希望,这个周明,就算不能像韦天舒那样帅,也千万不要走李宗德的大师傅或者屠户路线。
临进科之前的那个周日,叶春萌被她大姑叫去“劳动锻炼”了。
叶春萌的大姑是她家学问最高、最有出息的一个,当年从小县城考到北京最名牌的大学,现在已经是这个大学的著名教授。而她的姑父很普通,职称到退休也没能够扶正,却因为一直热心公益,关心黎民疾苦,特别善于写些针砭时弊的文章,而连续多届被选为人大代表——而且由于那些文章,多次成为代表中特别优秀的部分,得以照片常年地被陈列在小区宣传栏的橱窗里。
作为叶春萌在北京唯一的亲戚,大姑显示出了对这个侄女的关怀。不过这种关怀,完全不同于她们班里其他同学的在北京的亲戚那样——肤浅。
比如说,李棋的伯伯、伯母每次来宿舍,都是一副赈济难民的架势,成箱的苹果橘子,一大包一大包的花生瓜子,奶粉麦片;张欢语的小姨、姨夫,除了赈济难民之外,还有着李棋的北方伯伯不具备的细致,他们帮张欢语做了一个可以安在床头的书架,这样她冬天的晚上看完书,就不用离开温暖的被窝,到她们公共的书架上去放书。
作为一个大学教授,更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的妻子,叶春萌的大姑对侄女的关心并没有停留在物质层面——不,用“停留”不太合适,应该说,直接超越了物质层面而集中在精神层面上。
她关心的是侄女以及她的同学们的心灵的成长。
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宿舍她就发出由衷的感慨:“现在的条件可真是好了啊,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有暖气,有风扇,居然还有电视机。不过这条件太好可也是问题,现在的孩子就是缺乏老一辈那种艰苦奋斗的精神。”
待得见她们陆续打饭回来,她忍不住摇摇头,说:“你们食堂的条件可真不错啊,哪像我们当年,基本都是腌菜,能吃点新鲜青菜就很了不起了。不过条件好你们也不要太娇惯自己,艰苦奋斗的精神不能丢。”
就在此时陈曦端着她的猪肉炖粉条外加俩炸鸡翅推开了门,她及时地在门口刹住了脚,回身出门,凑到隔壁吃饭去了。陈曦从来认为吃饭的时刻是自己最快乐幸福的时刻,这个时候如果被人影响吃的情绪她一定会抓狂。
那天陈曦在隔壁宿舍混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大姑还没有走,出乎她意料的是张欢语、李棋也都没去上自习,跟叶春萌一起三人并排地坐在陈曦的床上,而大姑搬了把凳子坐在她们面前,正循循善诱地让她们谈谈对当代大学生历史使命的认识。陈曦这次没能够及时逃走,大姑已经看见了她,招呼她过来一起谈谈。
“我要去上自习。”陈曦在听了三分钟之后开始让她们三个挪挪,她要收拾课本去自习室,她对大姑认真地说,“阿姨,我脑子特别笨,总得费上别人三倍的时间才能差不多跟上别人的进度。历史使命这么大的命题我一时想不明白,不过我觉得,如果我再不去念书,考试就会不及格,三门不及格可能就要留级,留级就拿不到学位证书,拿不到学位证书……我想不管大学生的‘历史使命’是什么,我都完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