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为了万全,陈曦在自习室关门之后也没敢立刻回宿舍,而是出去到夜市吃了羊肉串、麻辣烫还喝了一瓶啤酒,她回宿舍的时候已经过了熄灯时间,趁着夜色她发挥二级运动员的运动特长迅速地翻过了楼外的铁门,撑上了窗台,从厕所一直没修的那扇窗户钻进去,轻手轻脚地打开宿舍门。
她完全没想到大家竟然全都没睡,她才一进去,李棋和张欢语就扑了过来,把她按到床上,蒙上棉被,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李棋愤愤然地说,这是轻的,下次再这样只顾自己逃命,留下同伴在水深火热中的话,集体跟她绝交。陈曦笑嘻嘻地说:“你们点头点得那么认真,分明一副很受教的样子,怎么能说是水深火热呢?”李棋恨恨地说,“你走了之后,她又多了个话题,如今青少年有一种非常不好的趋势,就是学得玩世不恭。以你为例,让我们警醒。”
陈曦正在大笑,忽然发现叶春萌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眼圈竟然发红。张欢语摇头道:“萌萌,你别担心,你姑姑总不能因为陈曦迁怒于你。再说,她不过是你姑姑,还会打电话回家给你爸爸妈妈告状吗?”
叶春萌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把头埋在膝盖中间,陈曦想了想,她明白叶春萌那种微妙的自尊心,她甩甩头说道:“咳,这不算啥的。高知啊高官啊都有点儿这毛病。萌萌的姑姑算不错啦,我那个部长舅舅,才不会来宿舍看我呢。小时候,每次见面,从来不给买糖吃,说吃糖长龋齿。都是丢过来一摞子书,扉页上都有那些作家写着某某同志指正的,让我回去读,然后谈谈感想,说说自己从中学到了什么。对对,还有谢南翔他爷爷也是,我小时候每次去他家玩都被老爷子谆谆教诲……”
那天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叶春萌的姑姑身上转到了陈曦的舅舅和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谢南翔的爷爷身上,很快叶春萌也参与了感慨,从“别人的亲戚对她们就比我姑妈对我好”的伤感与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的尴尬中,转移到了对官僚主义的抨击上面。其实她们集体犯了个概念性错误,照说叶春萌的姑妈左不过是个大学教授,就算是她姑父也不过是个热心公益的“群众代表”,跟官僚还真扯不上什么关系。更何况,如果谢南翔的姐姐谢小禾听见了陈曦关于她爷爷的鬼扯一定对她破口大骂,一定会说老爷子有过那个闲心答理你吗?别说是你,连我考上人大新闻系的时候,亲爷爷兼业内老前辈都只有十六字批示: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实事求是,尽职尽责。连毕业后工作的教诲都一并给了。
而且,陈曦的舅舅和谢南翔的爷爷,可从来没有让她去家里“劳动锻炼”。
当进科前的那个周日晚上,叶春萌在大姑家里擦完了玻璃、厨房灶台,笨手笨脚地洗不能机洗的真丝床罩的时候,倒是并没联想到这一点,她只是心里着急,已经七点多了,她还想赶回学校洗个澡,而澡堂九点就要关门了。
“你真是干活没样儿。”大姑看了眼表,从学术资料中抬起头来,皱着眉头说一句,“我早说过你妈太惯着你了,什么都不让你干。看看这么大女孩子了,擦个玻璃擦三个小时,刷个灶台刷俩小时还有油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点儿活也就是俩小时的事情,你一直能磨蹭到现在。萌萌,不是我说你,女人终究是女人,学问再高,家务还是要会干,而且要干得精干得巧——像你妈那样笨干也不成。”
叶春萌听到她说到妈妈的时候心里特别愤怒,有种冲动要顶句嘴,但是尊重长辈是叶春萌家最重要的家规之一,与长辈顶撞是她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甚至连小时候偶尔为妈妈打抱不平,背地里说两句奶奶偏心,妈妈还都会呵斥她,这不是你小孩子该管该想的事。一个淑女一定要温良恭俭让,内心纯净,以最大的善意迎接一切,叶春萌从小被教育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
但是真正的淑女——或者说努力朝着一个真正的淑女前行的准淑女,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心平气和,当受到指责的时候还是会非常委屈,淑女的委屈不可能以顶嘴的方式发泄,只能是顺着泪水流淌。
这天八点四十五分,叶春萌骑车往宿舍赶的时候,一路上都在不停流淌着满心的委屈。
并不只是因为大姑的指责,大姑的指责已经司空见惯,更大的原因是,她赶不上澡堂关门之前回学校了。
对于叶春萌而言,穿上白大衣作为准大夫,简直是她长到二十岁,最最神圣和庄重的事情。类似神圣庄重或者说兴奋欢喜——总之就是所有相对重要的事件之前,她都要洗澡并从头到脚地换干净衣服。
她在重大事件前一定要洗澡更衣的那种心情,很类似于古人逢重大事件见重要人物之前要焚香沐浴。
叶春萌无法想象蓬头垢面穿着前两天的动物实验时候溅了血点子的白大衣进科,其实那真的不在于别人会觉得她怎么样,主要就是她自己的心情。
她喜欢那种身上发梢隐隐的香波浴液的味道,以及刚洗过的头发柔软顺滑清爽的感觉,当感觉到自己是清爽的干净的时候,干什么都会更加舒服——即使是周末在宿舍复习功课或者看小说,她都会不但把自己整理清爽,把自己的铺位拾掇利索,一定连带把整个宿舍打扫干净,才有可能专心地学习或者娱乐。
更不要说第一天成为“准大夫”了。
于是,叶春萌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水房洗白大衣,狠狠地搓狠狠地拧,最后晾起来的时候陈曦建议她先拿电风扇吹一阵,要不最近天潮,恐怕明天早上还是干不了。最终,陈曦帮她在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了一个接线超长的接线板,可以从宿舍一直连到水房,然后跟她一起把电风扇搬到水房对着悬挂的白大衣彻夜地吹风。
当挂在水房半空的白大衣被风扇吹得飘飘悠悠的时候,叶春萌心里充满了对陈曦思虑周到的感谢,但是陈曦的脑袋里却转着个相当恶毒的念头,她看着水房极昏暗的灯光,幻想如果半夜想办法把他们班的“白骨精”骗来会是个什么情形。
白骨精并不姓白叫骨精,她的大名叫做白晓菁。陈曦在报到第一天与白骨精在报到的会议大厅门口不期而遇,穿了纯白长裙的白晓菁空着双手微微扬着头,虽然她的一切仪态都很符合陈曦所看的电影里欧洲宫廷贵妇的派头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进入陈曦脑子里的就是“白骨精”仨字。陈曦当时就想纯白长裙与及腰长发也真不是放谁身上都特别飘逸,固然大家大多知道胖子如此还是飘逸不了,然而身体呈营养不良表象,脸上又挂着冰霜雪冻的表情的瘦子如此穿着,又真的太瘆人了。
不过,也许陈曦只是嫉妒,嫉妒她出身不凡,更有可能陈曦是记仇。
陈曦的人生里最在意的时刻是吃饭的时刻。曾经有一天,陈曦从食堂打完饭往回走,饭盒里的油爆里脊让她满心欢愉,这个时候她并没注意到周遭的环境,所以当身边刺破耳膜的一声尖叫响起来的时候,她十足吓了一跳,不过也还是握紧了她的饭盒并没脱手。可就在尖叫响起来的一秒钟之后,她的后背被热汤烫了一下,这个刺激让她一个哆嗦,饭盒终于还是脱手。
当她明白过来一切只是因为汤里的一小块不该属于这个汤的香菇碎丁被白骨精误以为是一只苍蝇所以惊得将汤盆脱手丢出,尤其,之后白骨精甚至没跟她说抱歉更没打算赔偿她的油爆里脊的时候,陈曦愤怒得想要立刻抓几只真的苍蝇塞到她嘴里去。
陈曦的种种恶毒的念头都没机会实现。固然她从来不是一个淑女,可二十岁的大学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像上小学时候那样,为了报复一个小胖子报告老师她上课看课外书以致最宝贝的《机器猫》被老师收走之后,小小年纪竟然处心积虑地买鼠夹捉老鼠然后把那只死老鼠偷偷放进小胖子的课桌里,看着他从课桌里往外抽课本带出了一只死老鼠吓得尖叫之后大哭,自己乐得差点抽了筋。当然,由于类似的事件,让她在小学时代被请家长的次数绝对大于了学期数乘以二。
陈曦对着随风飘荡的白大衣神思飘飞,而叶春萌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现在洗头发还是明天早起洗头发的斗争之中。最终,她决定明天早上再洗,如果今晚洗了,她不大可能坐着俩小时不睡觉,而如果湿着头发睡觉非但睡不舒服,而且早上起来,头发会被压得奇怪地支棱,简直失去了洗头发的意义。
进科前那天早上五点钟就爬起来洗头发的叶春萌,不能够预知未来。
假如她能够预先得知,“洗头发”以及因此而发生的意外,将在几小时后以至若干天、若干年都对她以怎样的目光看待身边的一切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那么,二十岁的叶春萌,还会不会在五点钟爬起来洗头发呢?
但是当时,她只是想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穿上那件梦想了好多年的白大衣,第一天作为一个准医生,走进医院去。
“陈曦起床!”
叶春萌第五次重复这句话,距离第一次的时间是半个小时左右。
“一分钟。”
陈曦闭着眼睛回答,并且把脑袋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半小时前就是一分钟!你哪国计时单位啊?”叶春萌把书卷成筒照她脑袋上敲下去,陈曦下意识地把被子抓牢裹紧。她本来就习惯赖床,昨天晚上还听了两个小时托福听力题,两点多才睡觉。
“帮我请假吧说我病了……”陈曦几乎把脑袋完全缩进被子里。
“今天第一天进科!”叶春萌推着她。
“第一天就请假才不会有人想到是假的……”
“你搞没搞错这是进临床医院实习你装病!老师明儿万一关心你一下怎么编症状?”
“我小时候没练好曲子回琴不敢去,装病,我妈带我去看就把大夫蒙过去了……那会儿我还是跟赤脚医生那本红书上找的症状照着装的……现在学这么多总不能更不如以往了吧……求你了萌萌帮我请个假……”
“陈曦怎么这样儿啊!”叶春萌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甚至急得带了点儿哭音儿,“你说儿科管得紧,你要准备GRE、托福时候在外科,非得拽着我换到这组来的。小棋、欢语今天都进儿科。你不去这组,那就我跟白骨精俩女生,回头再把我跟她分一组怎么办啊……”叶春萌说着说着仿佛真的要哭出来了。
陈曦长叹一声,终于睁开眼,又半闭上,再努力睁开,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做人不能不仗义,因为自己懒而被扣分挨骂都活该……不过陷害了叶春萌,害得她万一跟白骨精一个小组一个病区,就太说不过去了。
其实白骨精究竟有多么讨厌呢?如果有人在当时认真严肃地问陈曦和叶春萌这个问题,她们也没法给出一个证据十足的答案。如果让陈曦说,唯一可以称其为理由的就是那一份油爆里脊,为了一份油爆里脊而时常在背后对人家的举止长相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事实上,陈曦姑娘真的就是睚眦必报;而在于叶春萌,说来就显得她确实小心眼了。
白骨精是个富家姑娘,吃穿用度都跟她们这些平民百姓有着很大的差距,态度上也带出了一种掩饰不住的优越,这原本也就罢了,叶春萌还不至于因为人家带出的优越而心生厌憎——至少我们的准淑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
但是,被欺负过,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还是在大一的时候,一帮女孩子在生物课后谈论老师拿的一个样子很别致的手包。李棋那一阵经常买时尚杂志,于是很“专家”地说,那个包是DIOR,非常贵的牌子,那一个包可是值了钱了;叶春萌随口说是啊,我好像在中友看见过这个,得上千……
这个时候,从来不太跟她们混在一起聊天的白骨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上千?人民币?DIOR?”
叶春萌一愣:“可能我看错了,没那么贵……”
白骨精微微地撇了撇嘴角,耸了耸肩膀:“不过,她手里的那个,算是做得比较精致的假货,大概也就是个千八百吧。”
叶春萌愣了好一阵子,直到白骨精已经收拾了课本站起来准备走了,她才终于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人家的……是假的?”
“拿过真的自然知道什么是假的了呀。”
白骨精回了下头,一副“这还用问”的神情,然后娉娉婷婷地走远了。
那天叶春萌又羞又窘,低头胡乱抱起书快步地往宿舍走,手指头尖儿都哆嗦了。她长到这么大,从来还没这样被人以看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帽”的眼神看过,以“你怎么这么可笑”的潜台词嘲笑过。而最关键的是,人家确实是有钱,由于有钱,确实是见过世面,入学前去欧洲玩了一半的国家,寒假时候去日本滑雪,一个月也住不了一天的宿舍里摆着在富士山的照片。
人家就是可以这么高傲地踩她。
回到宿舍时候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淌了下来,默默地淌了一会儿就抽咽了起来。这会儿逃课把午睡进行到底的陈曦迷迷瞪瞪地探出头来:“啊,怎么了?你上课接着看那个《穆斯林的葬礼》来的?有那么感动吗,我咋觉得那娘俩都那么烦人呢?”
叶春萌哽咽着摇头,已经顾不上为了陈曦再次侮辱那赚取了她许多眼泪的韩新月姑娘和她妈妈梁冰玉阿姨而生气,自己的难过到来之时,所有为其他人的义愤就都放到一边儿了。
当陈曦猜了若干次她摇了若干次头之后,叶春萌终于算是把这件事儿说了个清楚。坦白说,其实陈曦的第一反应是:“就这点儿事儿你哭成这样至于吗?”但是说出口的却是——
“她就这么讨厌,特恶毒。我觉得她早就嫉妒你了,可逮着个机会发挥发挥唯一仅有的优越感。萌萌不哭,这就是她积怨已久。”
“积什么怨啊?”叶春萌哭得鼻头通红,越想越委屈,“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的我……”
“你漂亮啊,女人最容易嫉妒的是什么人?还不就是比自己漂亮的女人!”
理直气壮地说出这话的时候,饶是陈曦,都有点惊诧于自己昧着良心说话的能力了。不是说叶春萌不漂亮,而是,理智告诉陈曦,白骨精根本不会觉得任何人比自己漂亮。如果有别人觉得叶春萌比她漂亮那一定是这个“别人”档次不够。
陈曦绝对相信,白骨精就是很单纯地觉得叶春萌土帽,她们都是土帽,跟她差了太多太多的层次,别说“嫉妒”二字天方夜谭,连拿“她”与“她们”比较本身都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嫉妒”二字确实存在,但是那个箭头的方向一定是从她们到她。
陈曦甚至相信方才的事件,白骨精根本不是有意羞辱谁,她就是今儿个恰好表达了一下心中一贯的真实感受——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土成这样?恐怕过了晚饭时间,她就彻底忘了说“DIOR的包得上千吧”的那个人是谁了,反正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帽中的一员。
不过,陈曦审时度势地认为目前叶春萌不能接受这份真实,更关键的是,她终于等到了可以跟叶春萌一起诋毁白骨精的这一天。
曾经,叶春萌批评她管人家叫白骨精实在太过分了,还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仅仅为了一份里脊肉就仇恨一个同班同学;她甚至善意地猜测白骨精压根儿没注意到那盆汤浇到了陈曦身上所以没有作出赔偿。当陈曦满怀激情地挤兑白骨精或者灵感大发地把她画入漫画的时候,叶春萌总是进行那种令陈曦扫兴得想骂娘的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