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3
快到两点,母女俩才来到餐厅。外面的松树随风摇曳,光影在大厅里空落落的桌子上晃来晃去。两名招待正在收拾盘子,一边用意大利语大声聊天,一见她们进来,立刻停止说话,送来两份中午供应的套餐。
“我在海滩爱上人了,”罗斯玛丽说。
“是谁?”
“一开始是不少蛮不错的人,后来是其中一个男人。”
“你俩聊天了吗?”
“聊了不多几句。他长得很帅,淡红色头发。”她好像饿极了,一阵狼吞虎咽。“不过他结婚了——向来如此。”
她母亲也是她的知心朋友,总是尽可能给她指导,这在演艺界并不希罕,不过埃尔西?斯皮尔斯太太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补偿自己的失败,这倒是有点特别。她个人对生活并没有感到辛酸或厌恶——两次满意的婚姻,两度守寡,每次都加深了她对此淡然处之的态度。她的一位丈夫是个骑兵军官,另一位是个军医,两人都给她留下了一些遗产,她打算把这些遗产原封不动留给罗斯玛丽。她不让罗斯玛丽继承自己的坚韧意志,不让她继承自己的辛勤和毅力,而是在罗斯玛丽身上培养起一种理想主义信念,让她用这种信念看待自己,用自己的眼睛看待世界。所以在罗斯玛丽还是个“天真”的孩童时,她就受到了双重保护:母亲的羽翼和自己的外壳。埃尔西老成持重,对巧言令色的浅薄庸俗之辈一概不信任。然而,看到罗斯玛丽在电影圈内突然成功,斯皮尔斯太太意识到该让女儿在心理上断奶了;如果这种活跃、急切和令人兴奋的理想主义从她自己身上转移到了别的方面,那么埃尔西由此感到的与其说是痛苦,毋宁说是一种喜悦。
“这么说,你喜欢这地方?”她问道。
“要是我们认识那些人,那倒挺有意思。另外一些人可不怎么样。他们认识我——不管我们走到哪儿,好像人人都看过《爸爸的女儿》。”
斯皮尔斯太太等着女儿这种自我中心的情绪平缓下来,才认真地说:“你提醒了我,什么时候去见厄尔?布雷迪?”
“我原来打算咱们下午去——要是你休息好了的话。”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那就明天再说吧。”
“我想叫你一个人去。没多远,再说你又不是讲不了法语。”
“妈妈——这事我非做不可吗?”
“哦,那就往后推推吧——我们走以前哪天都行。”
“好吧,妈妈。”
午饭后,两人都突然感到闷得慌,旅居外国的美国人来到一个安静的陌生地方,总会有这种感觉。没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情降临在她们身上,没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声音和她们打招呼,没有什么人的想法能激发她们头脑里的零星思绪;她们心里思念着纽约的喧闹,不禁感到这地方一片死寂,毫无生活的气息。
“咱们就在这儿住三天吧,妈妈,”罗斯玛丽说,这时她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外面一阵轻风吹拂着热气,穿过树丛,钻进了百叶窗。
“你在海滩爱上的那个男人怎么样?”
“我谁也不爱,就爱你,亲爱的妈妈。”
罗斯玛丽来到大厅向高斯酒店的管事询问火车时刻。这位管事身穿浅棕色卡其布制服,正靠着服务台闲着,见有人问话,便瞪了她一眼,然后突然想起了自己应有的职业态度。她上了公共汽车,同两名唯唯诺诺的酒店招待一道去火车站。两人在车上毕恭毕敬,一言不发,让她觉得很别扭,真想告诉他们:“只管聊你们的吧,别拘束。不会打搅我的。”
火车头等车厢里闷得令人窒息;铁路公司那些生动的广告卡——阿尔勒的加尔桥,奥朗日的圆形剧场,夏蒙尼的冬季运动场——比外面一望无际、毫无动静的大海清新多了。美国的火车就知道全力奔赴目的地,对一切都很缓慢的环境里的人仿佛惟有蔑视。这里的火车不一样,它穿行于山野林莽之间,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它的喘息吹拂着棕榈树叶上的尘土,呼出的煤渣与花园中的干粪搀杂混合。罗斯玛丽敢肯定,她能探出车窗采到花朵。
戛纳车站外面,十几名司机正在他们的出租车里睡觉。她信步走在街上,只见赌场、豪华商店和大旅馆都空空荡荡,好像是夏季大海面孔上的一副副坚实的假面具。真令人难以置信,这地方居然还有“季节性”,罗斯玛丽面对这种风尚,感到有点压抑,仿佛自己在这死气沉沉的一切之中,表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品味;仿佛感到人们对她的行为大惑不解,冬天才是欢快的季节,其它季节大都萧条清淡,她为何偏偏此时来到这里。这时候北方才是生意蓬勃的天地。
她拿着一瓶椰子油走出一家杂货店,有个女人抱着一堆沙发垫从她面前穿过,朝停在街上的一辆汽车走过去,她认出那是戴弗太太。一条腰长个矮的黑狗冲着她汪汪直叫,把个打盹儿的司机一下子惊醒了。她坐进这辆车里,绷紧她那可爱的面孔,克制着自己的表情,眼睛里流露出勇敢和机警,并没有盯着什么看,但目不斜视,注视着前方。她穿一身鲜红的裙装,古铜色的腿上没有穿长筒袜,长着一头浓密的黑色秀发,像个中国人。
再等半个钟头换乘的火车才到站,罗斯玛丽便坐进十字广场上的协约咖啡馆,这里绿树荫浓,光线柔和,有个乐队为迎合想象中的国际听众,演奏了一支尼斯狂欢节歌曲和一支一年前的美国流行乐曲。她给妈妈买了一份《时代报》和一份《周末邮报》,这时她一边喝着柠檬汁,一边打开后一份报,看一位俄国公主的回忆录,仿佛觉得九十年代的文风比如今法国报纸上的文章更真实更贴近生活。这就是那种使她在旅馆感到压抑的同样感觉——那个大陆上五光十色、异彩纷呈、简直就是一幕幕悲喜剧的生活,她已经习以为常,但却未谙世事,无法从中窥出生活的真谛,所以她这时觉得法国的生活真是空虚沉闷。那个乐队演奏的忧伤乐曲,更使这种感觉雪上加霜,不禁让人想起杂耍表演中为那些杂技演员演奏的伤感曲调。此刻她很乐意回到高斯酒店。
她晒疼了肩膀,第二天疼得不能游泳了,于是她和母亲一块儿租了辆汽车——花了不少功夫讨价还价,因为罗斯玛丽在法国形成了她的金钱价值观——驱车沿着里维埃拉海岸兜风,这是好几条河流之间形成的一块狭长的三角地带。司机仿佛是个伊凡雷帝时代的俄国大公,他毛遂自荐,要为她们当向导,于是那些辉煌的名称——戛纳、尼斯、蒙特卡洛——渐渐透过它们那麻木的外壳露出了光彩,幽幽地诉说着古代君王的盛衰荣辱,诉说着王侯大公忽而亲近佛陀忽而崇尚芭蕾的寻欢作乐,诉说着沙俄王子在那一去不返的时代优游于波罗的海的逍遥岁月。引人注目的是沿岸都有俄国人的踪迹——他们那些已经关门的书店和食品杂货点一个挨着一个。十年前,每当旺季在四月份结束之际,东正教教堂随即锁上大门,他们喜爱的美味香槟也储藏起来,等他们回来时再享用。“我们下个季节再回来,”他们说,不过这话总是说得太早,因为他们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傍晚时分驱车返回旅馆,实在令人赏心悦目,一路俯瞰着海面,海水的颜色神奇得像儿童心目中的玛瑙翡翠一般,绿得像染绿的牛奶,蓝得像洗衣的皂水,色泽有如葡萄美酒般的浓郁。看着人们在各自家门外吃饭,听着乡村酒吧的藤篱之间传出的生硬的钢琴声,也同样使人惬意。拐下金崖道,沿着绿树如织的堤岸驶向高斯酒店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悬浮在废弃的水渠上方……
旅馆背后的小山上有个地方正在开舞会,罗斯玛丽躺在月光朦胧的蚊帐里听到了飘来的舞曲,才知道这里也有娱乐活动,不禁想起了海滩上那些挺不错的人。她心想,明天上午可以和他们见面,可是他们显然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不需要再接纳别人了,而且他们一旦把阳伞、竹席、狗和孩子放在沙滩上,那地方就围起了一道无形的篱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打定了主意,最后两个上午说什么也不能和另外那些人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