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2
“我们以为你在拍电影,”麦基斯科太太说。她眼睛不大,不过还算得上年轻漂亮,可是她的口气认真得让人沮丧。“我们不知道那部电影里有谁没谁。我丈夫特别喜欢的一个男演员原来还是个要紧角色呢——除了主角儿就数他了。”
“电影?”罗斯玛丽问,显然没听明白。“这儿有电影吗?”
“亲爱的,我们不知道,”艾布拉姆斯太太大笑着说,“我们不演,我们只看。”
邓弗利先生是个年轻人,亚麻色头发,带点女人气。他说:“艾布拉姆斯大婶本人就是一台戏,”坎皮恩冲他摇了摇眼镜,说:“行了,罗亚尔,话别说得那么刻薄。”罗斯玛丽看着他们,觉得很不舒服,心想真该让妈妈陪她一块儿来。她不喜欢这些人,特别是拿他们和海滩另一头那些让她感兴趣的人一比,就更是这样了。她母亲那种优雅而适度的社交才能往往能让她们迅速而果断地摆脱讨厌的环境。然而罗斯玛丽跻身名流之列才六个月,她幼年习惯的法国式举止和后来学到的美国式随和,常使她陷入尴尬的境地。
麦基斯科先生三十岁上下,一张红脸上长满雀斑。他并不觉得“电影”这个话题有什么趣味。他一直盯着海面,这时瞥了他妻子一眼,转向罗斯玛丽,用咄咄逼人的口气问道:
“来这儿很久了吗?”
“刚来一天。”
“哦。”
他显然发觉自己扭转了话题,不禁朝大家望了一眼。
“要呆一夏天吗?”麦基斯克太太问,一副单纯的样子。“要是那样,你就能看到剧情的发展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瓦奥莱特,丢开这个话题吧!”她丈夫禁不住大声说。“找点别的话说吧,看在上帝的份上。”
麦基斯科太太朝艾布拉姆斯太太靠过去,悄悄说了一句,可是大家都能听见:
“瞧他多紧张。”
“谁紧张啦?”麦基斯科先生反驳道。“有啥紧张的。”
大家都能看出来他生气了,气红了脸,红里略带青灰,脸上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表情。他突然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所处的局面,就站起来朝水里走去,她妻子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罗斯玛丽抓住这个机会,也跟着走进水里。
麦基斯科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头扑进浅水,就在这地中海里用两条僵硬的胳膊扑打起来,看样子活像爬行。还没游了多远,就喘不上气来了,便站了起来,四下里望了望,发现自己仍能看见海滩,不禁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
“我还没学会换气呢。真看不出人家是怎么个换气法。”他脸上露出询问的表情,看着罗斯玛丽。
“你可以在水里把气吐出去,”她解释起来,“每划四下,头转出水面吸一次气。”
“我觉得最难学的就是换气了。咱们一块儿游到浮排那边怎么样?”
那个头发像雄狮一样的男人正伸展开手脚躺在浮排上,涌动的水波把浮排推得像摇篮一样荡来荡去。就在麦基斯科太太靠近的时候,浮排正好悠过来撞了她胳膊一下,那人赶紧坐起来,把她拉了上去。
“我害怕这东西碰到你。”他说话慢声慢气,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生就一脸苦相,罗斯玛丽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一副苦命相貌:印度人常有的高颧骨,长长的上嘴唇,深深陷进去的眼窝里有双大得出奇的深褐色眼睛。他说话时声音是从嘴角上发出来的,好像要让他的话循着一条迂回宛转的线路抵达麦基斯科太太。转眼间他便扑进水里,朝岸上浮去,长长的身躯漂在水上动也不动。
罗斯玛丽和麦基斯科太太一直望着他。等到那股冲力用尽之后,他的身体猛地弯曲起来,像对折了一下似的,两条瘦腿露出了水面,然后就完全消失在水里了,水面上简直连个水泡也看不见。
“他游得真好。”罗斯玛丽说。
麦基斯科太太的话很不客气,令人吃惊。 “哼,他是个糟糕的乐师。”她朝丈夫转过头去,她丈夫试了两下都没爬上浮排,第三次才好不容易爬了上来,勉强保持住了平衡,打算做个潇洒的动作来掩饰掩饰,结果弄巧成拙,又踉跄了一下。“我是说,阿贝?诺思也许游得不错,可他是个糟糕的乐师。”
“对,”麦基斯科先生没好气地附和了一声。显然是他左右着妻子的观念,并不给她多少自由。
“安太尔是我丈夫。”麦基斯科太太又转向罗斯玛丽,神情中带有一种优越感。“安太尔和乔伊斯,你在好莱坞大概没多听说过这些人,不过美国最早发表的《尤利西斯》的评论,是我丈夫写的。”
“要有根烟就好了,”麦基斯科先生平静地说。“此刻这对我更重要。”
“他有不少关系——你说对不对,艾伯特?”
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那个带珍珠项链的女人下了水,正和她的两个孩子一块儿玩耍,这时阿贝?诺思像座火山岛一样从水里钻出来,把一个孩子高高架在肩头。孩子又惊又喜,大声尖叫,那女人在一旁观看,面容安详得可爱,但并未带笑。
“那是他妻子吗?”罗斯玛丽问。
“不是,那是戴弗太太。他们不在这家旅馆住。”她那对眼睛好像照相机似的,一刻不离那女人的面孔。过了一会儿,她猛地转过头对罗斯玛丽说:
“你以前出过国吗?”
“出过,我在巴黎上的中学。”
“哦!这么说,这里的情况你大概也了解,要是你想在这儿玩得过瘾,那就得和几个真正的法国家庭认识一下。瞧这些人能玩出个什么名堂?”她从自己左肩上方往岸上指了指。“他们就会三五成群凑在一块儿。可我们是带着引见信来的,已经在巴黎结识了法国最有名的艺术家和作家。真是不虚此行。”
“我看是这么回事。”
“你瞧,我丈夫就快写完他的第一部小说了。”
罗斯玛丽说:“噢,是吗?”她心里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却是老在琢磨她母亲在这大热天能不能睡着。
“这部小说是根据《尤利西斯》构思的,”麦基斯科太太接着说。“只不过在时间上有些变化,我丈夫把原来的二十四个小时变成了一百年。他写了一个没落的法国老贵族,让他和机械时代形成对比——”
“呀,看在上帝的份上,瓦奥莱特,不要见人就说出这书的构思,”麦基斯科沉不住气了。“我可不愿意书还没出版,就弄得满世界都知道书里写的是什么。”
罗斯玛丽游回岸边,把浴衣披上已感酸困的肩头,继续躺在沙滩上晒太阳。那个戴骑师帽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和几个小玻璃杯,不停地从一个阳伞底下走到另一个阳伞底下。过了一会儿,他和伙伴们兴高采烈,聚在一处,集中在几个连在一起的阳伞下面——罗斯玛丽猜想大概是有什么人要离开这里,此刻正聚在海滩饮酒话别。就连孩子们也意识到了那几个阳伞下面人们的热烈情绪,不禁都把头转向那边——罗斯玛丽似乎觉得这不过是戴骑师帽那人一手搞出来的把戏。
正午的日头普照着天空和大海,五英里开外,宛如素带的戛纳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幻化成一片清凉的海市蜃楼。一条浅红色帆船渐渐驶来,背后拖着长长一道尾波,一直伸向远方溟的海面。极目望去,空旷的海上似乎毫无生命的气息,只有那几顶阳伞下不时传来阵阵喧闹。
坎皮恩朝她这边走过来,站在了几步开外,罗斯玛丽赶紧闭上眼,假装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就半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看见两根柱子,原来是两条人腿。那人想蹭到一片云影下的阴凉里,可是那朵云彩很快飘走了。不一会儿,罗斯玛丽真的睡着了。
她一觉醒来,浑身是汗,只见沙滩上人都走光了,只剩了那个戴骑师帽的男人,正在折叠最后一个阳伞。罗斯玛丽正眨巴着眼睛愣神儿,那人走过来说:
“我正打算把你叫醒再走。一下子晒得太厉害可不好。”
“谢谢你。”罗斯玛丽低头看了一眼晒红的双腿。
“天哪!”
她高兴地笑着和他搭讪,可是迪克?戴弗已经扛着一个帐篷和一个阳伞,朝等在上边的一部汽车走去了,于是她走进水里,洗掉身上的汗水。戴弗又回到沙滩上收拾上耙子、铁铲、筛子,把它们放进一条岩石缝里。最后,他四下望了望,看看忘了什么东西没有。
“你知道这会儿几点了?”罗斯玛丽问道。
“差不多一点半了。”
两人凝神望了一会儿海景。
“这个时间不错,”迪克?戴弗说。“可不是一天里景色最坏的时候。”
他注视着她的那一刻,她的倩影映在了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中,活泼而自信。然后他把最后一批东西扛在肩上,朝汽车走去。罗斯玛丽从水里出来,拿起浴衣抖了抖,回旅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