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这浓浓的少女体味拥抱了!
这体味不是发自女孩身后的电脑包装箱,而是发自女孩本身,从她的脸颊、腋下和胸部直冲我的鼻子。一刹那,我陷入失去意识的晕眩状态,因缺氧心口顿感窒息,心脏顶至咽喉狂跳不止,全身血液急速向脸部奔涌,脸开始膨胀燃烧,热辣辣地仿佛要熔化。
“实在对不起,这么晚送来!”女孩满脸歉意地说。
我忘记了怎样请女孩进屋,怎样抢着帮她搬纸箱,怎样手忙脚乱地沏茶倒水。
她问我话,我没听清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我的感觉器官彻底失灵,唯觉鼻腔中充满女孩的体味。我在这美妙的体味中陶醉了。
“您这主意真不赖。”女孩说。
“什么?”我懵懂地问道。
女孩从我手中接过电源线。我奇怪竟举着一根电源线。电源线是怎么跑到我手上来的呢?我用力咬一下嘴唇,努力使意识从迷蒙的深井中缓缓爬出。
“这么一改,写字台真成电脑桌了。”
“凑合呗,懒人都这样。”
“你们男士,脑瓜就是灵,随便一转就能想出妙极的点子。”
“女士也一样,只是不想在这种事上用心罢了。”
“真这么认为?”
“绝对!”
女孩笑笑,钻进写字台下面连接电源线。
堪称完美艺术品的臀部!我不能命令我的眼睛不看。这是我见过的最富于性感的女性臀部。女孩起身,捋一下额上乱发,按开机键。
绿灯亮起,风扇转动。
“您干吗非买这台样品机子?”
“缘分。”
“什么样的缘分?”
“大海上一只盲龟钻进了漂浮的竹筒——就是这样的缘分!”
“愿听其详。”
“听后可不许生气。”
女孩扭脸看我,疑惑地眨了眨眼。
“还和我有关?”
“如果关联到你,可别生气,就当是听了一个可笑的故事。”
我坐在床上,点燃一支烟。
女孩转过身来,好奇地把我从头到脚审视一番,臂肘支于膝盖,双手托腮,一副挑战似的期待模样。她的眼中含着鼓励的善意的笑,但微微翘起的嘴角掩饰不住嘲弄之意。我使劲吸了口烟,自己先笑了。她也跟着笑,笑的样子十分娇憨媚人。
“你使用过这台电脑的鼠标?”我问。
“我安装的,当然动过鼠标。”她点头。
“这就是了,鼠标上留下了你的体味!”
“体味?那又怎样?”
“它叫我痴迷,叫我沉醉,叫我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所以你就买了这台电脑,仅仅因为鼠标上有我的体味?”
“盲龟终于找到了竹筒!”
“我的体味就是那支竹筒?”
“是DNA赐给盲龟的竹筒。”
“要是盲龟碰不到竹筒呢?”
“继续随波漂荡呗,还能怎样。”
“要是竹筒不乐意呢?”
“这里不存在乐意不乐意的事。盲龟喜欢竹筒,这不是盲龟的错,也不是竹筒的错。竹筒不乐意自可径自走开,但盲龟还是喜欢竹筒。”
“那不成了单相思?”
“不同。大概像一个人爱一朵花,而不强求那朵花也爱他一样。”
“我懂了。在网上看过北京人搞‘嗅觉相亲会’,还以为那些人疯了。今天听你说,真挺有趣的。你真的喜欢我的体味?”
“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具体到什么程度?”
“大海上只漂着一支竹筒!”
女孩歪头想了想,看看我,笑了。
“想提两个请求。”
“请讲。”
“第一,给我一根烟,你讲的让我兴奋得不行;第二,能否搞口饭吃,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煮面条行吗?”我递给她一支烟,“干吗把自己饿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催命似的。给上一个客户装上‘瑞星’杀完病毒,急着往你这儿赶,哪有时间吃饭!”她熟练地吐出一个烟圈,嗔怪似的冲我努嘴一笑,开始安装程序软件。
走进厨房时,墙上的电子钟显示:22点15分。
我也饿了,就像一辈子从来没吃过饭那样地饿。
准备菜码儿的当儿,我听见手机响了。
女孩在卧室喊:“喂,有你电话!”我说:“请帮接一下,我手占着呢。”女孩喊:
“一个叫汤姆·杰瑞的说,一份房地产文件落你这儿了,明早来取。”我说:“知道了。”
锅里的水欢快地翻滚起来,我吹起《铃儿响叮当》的口哨,放入下午买的手擀面。
我想象着那只钻进竹筒的盲龟,大概也像我一样正吹着口哨煮面条。但竹筒里能生火煮面条么?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想,只要盲龟愿意,或许还能吃上北京烤鸭。
我从没见过女孩吃面条如此狼吞虎咽。不但“唏咂”有声,嘴和下巴还往下淌酱汁儿。
“好吃!”她说,“酱炸得地道,菜码也不赖。对了,我喜欢你的名字。”她用餐巾纸擦了下嘴。
“很普通的名字。”我记起购货单上的签名。
“树袋熊!”她眯细眼睛看我,“你的朋友在电话里就是这么叫你的。”她望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是澳大利亚的桉树林,“树袋熊,多可爱啊——我也这么叫你行吗?”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喜欢就叫呗。那么,你呢?”我问。
“巫马岚。”她又开始“唏哩呼噜”吃起手擀面来。
“少见的姓氏。”
“就像树袋熊,属于濒临灭绝物种。”
我和她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
“你长得一点不像树袋熊,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巫马岚问。
“这得先说我的那位朋友,就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位。他和金钱的关系,就像美国动画片《猫和老鼠》里的汤姆和杰瑞。有时他是猫,金钱是老鼠;一眨眼他又变成了老鼠,金钱变成了猫。最后我也没弄明白,他到底是猫还是老鼠。”
“这么个汤姆·杰瑞呀!”
“我对汤姆·杰瑞说,这辈子我只想找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必须有让我痴迷的体味。他说我像树袋熊,一辈子只吃桉树叶,是可怜的人生。我说熊猫也只吃竹子。
他说熊猫不行,熊猫还吃窝头喝牛奶。”
“你就变成了树袋熊?”
“确实如此。”
巫马岚把空碗推到一边,笑着揺摇头。
“真有意思。不过,真那么想?”
“说不好。也可能一时心血来潮。不过……”
“体味真那么重要?相貌啦,家庭出身啦,学历啦,兴趣爱好什么的,总要考虑吧?”
“也不是不考虑,但体味是第一位的。起码对于我。”
“你就那么相信你的嗅觉,或者说你的嗅觉真有那么神奇?”
“我可是一路寻着你的体味找到那只鼠标的。你来过这个小区,去过大众菜馆、干洗店和烟酒专卖店——是不是呢?”
“果然神奇!但要是因为体味被人追踪,也够恐怖的。”
“怎么会呢,只是寻找而已。”
“或许咱俩真的有缘分。不然,以这种方式见面也太不可思议了。”巫马岚伸手取一支烟点燃,“能否问一下工作?”
“JF公司,总部在北京,我是北京人。”
“想知道更多。”
“普通的国营贸易公司,副经理,负责合同洽谈和处理法律纠纷;除嗅觉灵敏,其他中等偏下;开一辆二手桑塔纳,这套房子是借住。还想了解什么,我如实禀告。”
“够了,够了!”巫马岚笑着在烟缸中捻熄烟蒂,“我的工作你知道了。中学和大学住在上海祖父家,大学上的电子工程系。喜欢游泳,喜欢去健身房,喜欢吃麻辣烫……够详细的吧!”
“详细至极!”我和巫马岚一同笑起来。
“不算缘分和体味什么的,也愿意和你交朋友。但是,我不一定是你要找的那只竹筒!”巫马岚说。
“为什么?”
“还问,你看几点了?”
果然,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显示出23点45分。
她留下了。
她的皮卡车和我的桑塔纳堵在楼下,已近零时,末班车也赶不上了。
我当然希望如此,她也没表现为难之意。
我和她先后冲过淋浴,坐在客厅沙发上又喝了一罐啤酒。她谈卡通人,我说汤姆·杰瑞。说笑一会儿,我展开客厅的沙发床安排她睡下。我没再问她为什么不是“那只竹筒”。何必问,是与不是,现在都不能算作答案。
临睡,她俏皮地说:“树袋熊不会上错床吧?”
我笑道:“那可不敢保证,树袋熊又不是君子。”
10分钟后,我在卧室听见客厅传来轻微的鼾声。
翌日早晨,我在客厅茶几上发现一张字条。
喜欢你的名字,希望树袋熊永远只吃桉树叶。
岚
我站在沙发床前看着上边的凹陷发了一通呆,试图在脑海中描绘出岚躺在上面的模样。如此想着,竟然又有了冲动,点上烟坐在沙发上吸起来。吸罢一支烟,身上的血流趋于平缓,我叠好岚盖过的毛毯,把沙发床恢复成沙发。
我是JF唯一的自由工作者。虽是副经理,手下却无一兵一卒。除每月的领薪日,大把的时间供我随意支配。黄经理只在合同洽谈时才会电话通知,每每赶去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所谈是何生意,就连谈判对象我也一无所知。
“你只帮我闻闻他们,”黄经理说,“看他们是不是骗子!”
每天都有廉价的时光供我挥霍,就像我的鼻子挥霍空气中的气味。偶尔跟汤姆·杰瑞搞些中介性质的项目。我参与的只占汤姆·杰瑞找来项目的少数,并非懒惰或是不想挣更多的钱,而是汤姆·杰瑞跑来的项目,基本上都属于“故事”。
我抽着烟等汤姆·杰瑞来取文件。我认为他手里的这个“大富豪公寓”项目就是子虚乌有的“故事”。即便不是子虚乌有,以我对房地产内幕的了解,这也不是我和汤姆·杰瑞这等人可以涉足之事。
7点半,汤姆·杰瑞敲门。
汤姆·杰瑞仍然是神采奕奕的酒鬼模样。
“听说过古永年教授?”他问。
“广仁医院的院长,怎么了?”我反问。
“只知道这些?按说你老兄不至于如此孤陋寡闻。”
“听说是这座城市的首富,仅此而已。”
“可没这么简单。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突然吹气球似的膨胀起来,市长礼让有加,支使警察就像自家保安似的,道行能不深吗?”
“真这么厉害?”
“要不说呢,说你老兄孤陋寡闻!除了广仁医院、达人房地产开发集团,他还和别人合办了一家研究所,从事保密性研究,基地就设在玉枷山。听说防卫森严,一般人休想靠近,就像传说中的怀特·帕特森基地。”汤姆·杰瑞“啪啪”拍着鳄鱼皮包,“这个项目就是他的。我认识的一个女孩的男朋友认识达人房地产开发集团总经理的秘书,只要能抓到总工程量的哪怕一成,从哪个工程队不能抠出个百八十万的。别傻了你,还是和我一块儿干吧!”
“可我确实不感兴趣。”
“鄙视你!”
汤姆·杰瑞不知是像龇牙咧嘴的猫还是像龇牙咧嘴的鼠,气哼哼地夹着皮包走了。
我想给岚打个电话,犹疑再三还是没打。此时竟没一句适当的话向岚表达。问候或者其它的无话找话都不适宜岚,也不符合我当下的心情。往床头上一靠,开始读马克·吐温的《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读至篇尾,全无印象,只记住最后一句:
“请勿让我们受诱惑!”
请勿让我们受诱惑!
可能吗?傻傻的马克·吐温!或许马克·吐温可以不受诱惑,但我不行,现在就有什么东西诱惑着我,它让我的心难以平静地理解什么叫“请勿让我们受诱惑”。
于是,我拿起手机。
手机自己先响了。是岚打来的。
“留条儿看见了?”
“看见了。”
“我在楼下,这就上去。”
电话挂断。5分钟后,岚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