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岚开始约会了。其实不算正式约会,任何时候她都可能敲响我的房门,我也常去甘心口电器城找她。
秋去冬来,我愈发地喜欢上了岚。每逢双休日她都拿出一整天陪我,平常也时不时见面。我和她经常光顾堂姐的肉饼店,有时汤姆·杰瑞也在。但岚不喜欢汤姆·杰瑞的黄眼珠,俩人话也说得少。晚上,她常叫我去巴克健身中心和游泳馆,我对跑步机不感兴趣,下水只会扑腾“狗刨”,所以始终都是一位看客。
我几次想催她跨过那道迟早要跨过的楚河汉界,可她那令人不解的反应,每每叫我临渊止步。
岚是喜欢我的,我常逗得她像男孩子似的哈哈大笑。但她非常不习惯或者畏惧目的明确且程度更深的亲热,总是像一只受惊的蚯蚓,条件反射似的向后退缩,僵硬地呆住不动。我不认为这是少女初尝禁果期的羞涩反应,也不好直问,常为此苦恼不已。
12月31日下午,岚拎着超市的购物袋来找我,除各样零食,她还买了一瓶红葡萄酒。
“这个阳历年,咱俩过!”岚的脸上泛出红葡萄酒似的光泽。
“爹妈不生气?”我接过购物袋。
“老人不讲究过阳历年的。”
“也是。今天是咱俩认识68天纪念日,值得庆祝!”
“真心想庆祝?”
“当然!”
她看我一眼,两颊绯红,挨我坐下。
“乐意和我在一起?”
“那还用说。”
“之前可交过女朋友?”
“29了嘛,女朋友当然交过的。”
“可有动了真感情的?想听你说。”
我拿起烟盒,抽出一支。她伸手要,也递一支给她。
“要说喜欢过的女孩,倒也不少,真动心的,却只有一个。”我吐了口烟,打开久已封闭的记忆闸门,“她是总公司财物处的出纳,一个文静的长发姑娘,比我小七岁。我每天想她想得不行,怕是害了相思病;见面又紧张得不行,恨不得拔腿就跑。她有一种古希腊女性高贵典雅的美,就像波提切利的油画《维纳斯的诞生》中的女神维纳斯。”
“后来和维纳斯怎么样了?”岚把吸了一口的烟在烟灰缸中捻熄。
“奇怪的是,她跟各处室的人都有说有笑的,唯独对我冷得像冬天的窗玻璃。
但我又不能不去找她报销费用。每一次见她,对我都是一次折磨。我开始掉头发、失眠,体重也迅速减轻。我对自己说,不行,这样下去会毁了的!不管怎样,总要有个了断!于是,我抓住一次在公司门外偶然相遇的机会——当时四周没人——鼓足勇气,准备向她剖白心迹。”
“说了吗?”岚还在摆弄那支熄灭了的烟。
“说了。我说:‘我想跟你说句话!’”
“她怎么说?”岚把烟扔进烟灰缸。
“她说:‘回去再说吧。’”
“什么意思?”
“是啊,什么意思呢?我当时就坠入了五里雾中。”
“不会是拒绝吧?你那句话的意思,凡是女孩都会心领神会的。维纳斯对你可能没兴趣。”
“或许是。我当时也这么想。过了两个星期,她忽然召唤我,从抽屉中拿出一本歌曲集,让我教她唱歌。”
“这么说,是你误解了人家。唱的什么歌?”
“我连是本什么歌曲集也没看,更甭提唱的什么歌了。好像是首外国情歌,歌词只记住一句:‘我想把你紧紧拥抱!’”
“维纳斯想把你紧紧拥抱!”
“哪儿呀!我忽然丧失了勇气,只想唱完逃之夭夭!”
“为什么呀,你不是为人家都失眠了吗?干吗要逃?”
我捻熄烟蒂,搓搓脸。脸很烫,想必红得可以。我去厨房喝了一通凉水,回来坐在沙发上。岚靠过来,和我挨身坐着。
“就这么结束了?”她问。
“后来她塞过一个纸团儿给我,说是一首藏头诗,问我知不知道作者是谁。”
“什么藏头诗,还记得吗?”
“是白居易的《游紫霄宫》。属‘藏头拆字’体。”
我把白居易的《游紫霄宫》写出:
水洗尘埃道未甞1,甘于名利两相忘。
心怀六洞丹霞客,口诵三清紫府章。
十里采莲歌达旦,一轮明月桂飘香。
日高公子还相觅,见得山中好酒浆。
“噢!——诗里藏着‘甘心口十一日见’——她是告诉你,她同意了,约你见面。
那时你不是在北京吗?难道北京也有个甘心口不成?不过,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做你的红娘,真够浪漫的!你还犹豫什么?”
“我说:是白居易的。她问:是吗?我说:是。”
“没了?”
“没了!说完我就跑出了财务室。”
“你这人,真不可思议!”
“最后一次接触,是两年前的秋天。一位同事结婚,约好下班后去看新房。开一辆北京吉普车,我坐在后排中间位置。正要开车,她跑来了,可车上人已经满了。
我刚要下车换她,她跳上来坐在我的腿上。我至今还记得腿上的感觉——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坐过我大腿的女孩。”
我长嘘一口气,点燃第二支烟。岚倚着我的肩,一只手来回抚摸我腿上的裤褶,像要把它们熨平。
“从新房出来,她在胡同口等我,远远看去就像画中的女神:长发在微风中飘拂,衣裾在空中飞舞!我低头假装没看见走向别处。那天夜里,头顶秃了铜钱大的一块,医生说是斑秃症,俗称‘鬼剃头’,焦虑过度所致。一星期后我申请调来这里。
去年听说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军人。”
岚半晌不语,拿起打火机咔嗒点燃,再咔嗒点燃,接连点燃打火机,于是我耳边咔嗒声不止。我的鼻息和打火机的咔嗒声,如不时跳起浪花的水波,沿着看不见的坡渠向窗外黯淡的星空流逝。
“你伤害了她。”岚放下打火机,看着夜色渐浓的窗外。
“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很痛苦,但身不由己。”
“为什么呢?干吗这么折磨别人又折磨自己?”
“体味,大概是因为体味。”
“又是体味!”
“我之所以在她面前手足无措,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就是因为她的体味!
她那淡淡的洗发香波味儿,我是喜欢的。但可能有我察觉不到的幽微体味,压迫我、刺激我、驱赶我,叫我落荒而逃!”
“可惜!你们两个命不合,只能演一场悲剧。”
“是我和她的DNA不合,彼此相克,到底嗅觉战胜了视觉。”
“现在还想她?”
“偶尔吧!你要不问,我很长时间没想过她了。我以为我已经释怀了,可一说起来,以前的景象历历在目,那种深深的愧疚感又来了,真想当面对她说声对不起!”
“是啊,这个世上该说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可有几个能像你这样呢?”
岚走到窗前,在她起身的一瞬间,我看见她的眼中充盈着泪水。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在灯光下看上去显得十分孤独憔悴……
晚餐吃的刀豆馅饺子,喝的是岚买的红葡萄酒。
正是新闻联播时间。昨天上午11点05分,萨达姆被绞死了。临死,他说:世上只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也有目击者说,萨达姆说的是:没有我的伊拉克一文不值。北京下雪了,无风,气温零下1℃。社会上兴起“拼客”风,青年白领搭伙凑份子拼团旅游、拼车、拼房、拼餐……
“想出去走走!”岚说。
天气转凉,街上行人稀少。隔着玻璃窗,可见商场、饭店、发廊内晃动的人影。
街道两旁都是停着的汽车,像沿马路牙子摆放的金属隔离墙;人行道上也是车,我和岚只能曲折前行。曾几何时,中国已经成了汽车轮子上的国家。我加快脚步,追上走在前边的岚。我喊她,她充耳不闻,好像忘了还有我这位同行者。
来到河边,在石堤旁,我伸手拉住她。
“喂,散步可不是这样的走法!”
岚愣怔怔地看着我,从梦幻般的意识中回过神来,冲我勉强咧嘴一笑。
自从我说了女友的事,她的话一直很少。我想吸烟,可摸遍了衣兜也没有。出门急了些,忘记带烟了,我只好咽口水。
“讨厌运动?”岚猛地冒出一句。
“只是不喜欢健身房和游泳馆内那股子人肉味。”
“那陪我岂不很难受?”
“起码看你锻炼是一种补偿,而且是超额补偿。”
“喜欢跑步?”
“上班以后就不跑了。上高中时我可是学校的长跑冠军。”
“能陪我跑?”
“现在?”
“现在!现在非常非常想跑一身汗出来!”
我和岚沿着河堤向东跑去,碰见几个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他们看我和岚的目光很古怪。跑出铺着青石板护堤的城区,眼前一派乡村风光,脚下也变成了土路,收割后的稻田如一幅平展展的油画横陈在灰蒙蒙的夜色中。顺着堤坡不规则地排列着一行古柳,柳梢儿垂地,随风婆娑摇摆,被脚步声惊起的宿鸟,扑啦啦拍翅向对岸飞去。
我一直和岚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见她始终跑得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草原鹿,真要感激高中时代的长跑集训队,否则今天的结局肯定悲惨。
“能坚持?”岚问。
“能!”我回答。
“那好,目标,前方分水闸,加油!”
最后50米我拼命冲刺,竟然比岚先跑到。我靠着分水闸的石壁,弯腰撑膝大口喘气。岚随后跑到,喘着擦汗,指着笑我。我也跟着笑。我和岚一块儿笑起来。
先是小声笑对方的狼狈相,最后变成不为任何缘由的大笑,直笑到岔气肚子疼。
岚笑得分外厉害,眼泪哈喇子都流了下来。少顷,岚止住笑,近身端详起我的脸。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缓慢移动,如一架精细的扫描仪不放过任何细小的地方。
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岚突然双臂勾住我的脖子,在我慌乱不知所措的一刹那,她湿热的双唇已吻在我的嘴上……我的鼻腔中、嘴中、肺中、周身奔流的血液中,充盈着浓郁的微微辛辣的甜香……我抱紧她,感触着她唇上的战栗,吮吸着她的口液,最后把舌探进她口腔的深处!
这是一次法国式的深吻——时间逃遁,景物消融,唯有唇的相濡以沫,舌的蠕动缠触,鼻息的云蒸霞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和岚躺倒在长满羊胡子草的堤坡上。她的头枕着我的小腹,胸部一起一伏。我抚摸她的脸,想抽烟想得不行。河对岸半天空,凸月向沉寂的大地洒下清辉。偶尔有几声虫鸣,河水漫过钢闸传来如瀑布般的哗哗声。
“喜欢你,”她说,“第一次见就喜欢上了。”
“知道。”我说。
“但我心里藏着个精灵,横亘在你我中间。”
“最好说出来,精灵也好,妖怪也罢,看我能否把它除掉。实在不行,还可请观音菩萨帮忙!”
“喜欢你这么说话,你说话的方式像极了一个人。”
“谁呢?不会是那个精灵吧?”
“瞧你!要不说喜欢听你说话呢,多难表达的意思,由你嘴里说出来,都那么逗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