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坐起身,用手指拢了下头发。月亮被一大块云遮住,泛着粼粼微光的河水立刻呈现幽幽墨色。少顷,云过月出,河水中的月影又开始轻轻摇荡。
“你猜对了。他是我上大学时的老师,我曾经是个师生恋型的第三者!”
她拔起脚边的一茎狼尾草,放在鼻端嗅,在手中转动不停。
“我说过,我是在上海的祖父家上的中学和大学。祖父是个退休的电器工程师,对我管教很严。我一直是个乖乖女,头脑中的性知识无非就是中学生理卫生课上的那点东西。觉得男人和女人就像所有雄性和雌性动物一样。我不想生孩子,见了襁褓中的婴儿,我就想起动物园猴山上扒在母猴子身上的小猴子。一想到跟男人相好就会从自己身体里爬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猴子,心里就怕得不行。所以,我对男生始终没有产生过类似性感的好感。”
岚掐下狼尾草上的一片叶子扔掉:“没意思吧,说这些?”
“不,我爱听。”我说。
“大四上学期,同寑室的女生陆续都交了男友,只有我像个另类的孤魂野鬼。”
从宿舍后窗可以瞧见她们和男友在小树林里搂抱的身影,晚上听她们互相讲偷偷出去开房的故事,自己倒像是花钱买票看青春剧的观众。一个跟我很要好的哈尔滨姑娘,在学校附近租房和男友同居,怀孕休学了,我还陪她掉了不少眼泪哩!我也不是非要做守贞女,就是这样的氛围,对身边的男生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趣。直至见到他,文学系一位年轻的副教授,我整个人就像被一道强光击晕了,从此干出的事竟像换了一个人!
“那年春天的一个雨后清晨,太阳出来了,但宿舍楼后小树林里还积着水。我每天都在那里晨跑。于是,我多跑了一些路,跑到主校区的景观大道。草坪刚剪过,空气中飘荡着青草味儿。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教师模样的男子从我身边跑过,回头瞧我一眼,挥手向我打招呼。他留着长背头,戴蓝色太阳镜,穿夏季蓝色运动装,脚上是蓝色运动鞋,就像一阵蓝色的风从我身边刮过——说了你不会笑话我,不会从此看不起我吧?”
“不会的,你说的我都能理解。”
“就是,所以什么都愿意跟你说,跟别人可是从没说过。我就是怕你不是我认为的那种人,怕看错了你,结果两个人都受伤害。实在想找个人说出来,不想再受那个精灵的折磨。我的心情你能理解?”
“尽管说嘛!”
“他就像一阵蓝色的风从我身边刮过!我莫名其妙地心慌腿软,站住了,再也跑不动,看着他跑远,一股痒痒的麻酥酥的劲儿流遍全身,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说好的,不许笑话我!”岚用狼尾草穗儿往我的额头打了一下。
“这有什么呢?男孩子也一样,见了某些女孩子也会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这就像打雷下雨一样正常。一个女孩永远对男人没感觉,那才不正常呢。”
“一天,我在食堂前的布告栏上,看见贴着一张《孔子思想评析》讲座通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照片。虽然是普通A4纸,复印得黑糊糊的,但即使面对这样的复印照片,我也条件反射似的产生了反应,下身有了湿润感。”
“我按通知上注明的时间,特意去文科小礼堂听他的讲座。说是去听讲座,真实想法是想看人,想听他的声音。对啦,他的声音也像你,浑厚、有立体感、充满男性的磁力。”
岚停住,看我一眼。
“真的不在乎,我讲这些?”
“讲嘛,我洗耳恭听。”
“他是个演说家,蓝色镜片一闪一闪的,挥舞的手势像小泽征尔在指挥交响乐队。他说,儒学是利学,臣为利而忠,君为权而仁,由此君得天下,臣得俸禄。”
“他说,为利而忠则非真,为权而仁则失善,非真失善则不美。所以孔氏儒学是反真善美的逐利之学。孔子教他的学生如何与他人竞争逐利,本无不当。关键是表述及所用的概念,无不抹上一层道德的金粉,真正从精神根基上阉割了中国人对真善美的追求。至于孝,不过是忠的家庭练习罢了。”
“他说,所以才形成酱缸文化。中国人或当腌别人的缸,或做被别人腌的青菜。树袋熊,你是缸呢?还是青菜呢?”
“大概是缸外的蟋蟀吧!闻着缸里飘出的咸味,啃几口绿草叶,高兴了唱几声小曲——哎呀!别说什么缸呀菜的啦——后来怎么样了呢?”
岚望着西移的月亮,一点点掐着狼尾草穗儿,在手心揉搓成一团,一口气吹掉,最后拍净手上的草屑。“我被他的思想征服了!还没有一个人或一本书,能如此简明地告诉我,孔子啦儒学啦中国文化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天晚上,在学校游泳馆,我跟他说了,说我爱他。他坐在泳池台上,我在水中仰脸看他。我奇怪我为什么大声喊,虽说游泳馆里充满嗡嗡的噪音。他站起身,一头扎下水,挥臂游起来。我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从浅水区游向深水区,如一条兴奋的鲸鱼,忽而推浪击水,忽而沉入水下又猛然跃出水面。他高高地伸出右臂,向我打出OK的手势!”
“在燕园湖边的小路上,他说他也喜欢我,从那天跑步遇见就产生了感觉。但他有妻子,是一家美国公司驻中国的商业代理,长年两地飞来飞去。他说他爱他的妻子,不能对我允诺什么。我紧紧抱住他说:‘我不管,我就是爱你,别的我什么都不管!’”
“树袋熊,这对你是不公平的,说这些。”
我很想抽烟,扯一茎羊胡子草嚼起来。羊胡子草布满细密的毛刺,舌上满是苦涩的粗拉感。我想听她说下去,在她的叙述中,有一种东西吸引着我,大概是某种叫做真诚或是坦荡的东西吧。起风了,深夜的寒气穿透了外衣。我搂过岚,她偎依在我怀里。
“继续说下去。”我说。
“我跟着他去了教师公寓。接下来的事,脑子里留下的如雾中的海景,至今我也说不清我和他到底干了什么。只记得都洗了澡。我先洗,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等他。”
紧张得不行,闭着眼睛,幻想着即将发生的一幕……听见他笨重地爬上床,蒸汽火车似的喘,手在我身上摸,从头到脚地吻……我的下身湿湿的,我等待着!
“忽然没了动静,一点声息也没有。我睁开眼睛,床头灯亮着,屋里只有我一个人。他不见了。我喊了一声,床下传来微弱的呻吟。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不成,’他哼唧着说,‘今天怎么也搞不成!’”
“树袋熊,这就是我的第一次!”
我不好说什么,喉咙干得难以忍耐。
“我又去过两次,按他的请求,用了手和嘴。但终归不行。他那里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希望。但他一口咬定他行。他说他妻子上个月还夸他‘雄起得非常棒’呢!”
只是跟我不行,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做的我都做了,但结局比考试不及格还惨。我想彻底忘了他。但不行,一想起他像个婴儿赤身蹲在床下,心里就有一种负罪感。到最后,我都不清楚是因为爱他而想他,还是因为负罪感对他念念不忘。毕业典礼前1天,在文科图书馆,他把我唤到长廊一角。‘你把我阉割了!’他流着泪恨恨地说,‘我再也不行了,再也不是男人了!’‘对不起!’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我的泪也流了下来。
“去年,听上海的同学说,他离婚了,向学校辞职不知去了哪里。”
“这就是精灵的故事?”
“我真的被他折磨得好苦!”
“为什么你向他说对不起?他既然接受了你的爱,他自己不行,是他伤害了你!应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你的那个精灵!”
“反正是我不好,毁了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树袋熊,能吻我一下吗?”
我的嘴唇在她的额上轻轻一碰。
“不,热情点嘛!讲了这么个悲惨的故事,总得给人家点安慰呀!”
我和她接了一个足够热情的吻。
“莫非因为嗅觉?”岚望着云隙中忽隐忽现的月亮问道。
“或许是吧。鼻腔中是有一个豆粒般大小的器官,叫犁鼻器,专门分辨异性气味。
或许是它在暗中操纵该干什么和不该干什么,主宰着每个人的命运。”
“就是这个犁鼻器,决定了你和那个维纳斯女孩的命运,是吧?”
“我想是的。”
“你比我好,知道自己的事。”
“有个特殊的鼻子,比别人多留心罢了。”
“我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心里苦恼得不行,就买书来读,就连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第二性》和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也狂读一气。还是不行,读多少书也是白搭,根本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那个不知是爱还是负罪感的问题?”
“所以忘不了他。”
“大可不必!因为爱才有负罪感,负罪感就是一种爱。但是,你能确定那就是爱吗?”
“如果不是爱,又会是什么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体味?”
“去问你的犁鼻器好了,这种问题只有它知道!”
“喂,树袋熊?”岚在我耳边小声说。
“嗯?”
“想和我睡?”
“不是想,而是非常想!”我说。
“今天不行,我的那个来了。真想和你睡,偏偏这个时候它跑来捣乱。也是的,又是长跑又是谈性啊性的,结果把它刺激出来了。真抱歉!”
零时左右,月亮西沉,我和岚回到家中。
“等7天,好吗?”岚躺在床上抱着我说。
“肏!”我说。
“干吗说那个字?你!”她坐起身,瞪着我。
“一个感叹词,没别的意思。”
“再不许说,记住了?”
“嗯。”
她躺下来,重又抱紧我。“我不喜欢你说那个字。那个字最低级下流了,比爱差了两个档次。‘愛’字中间是有心的,后来简化掉了,变成了无心的爱;你说的那个字,等于女人连友都不是,变成了肉;‘愛’字去心再去友,就只剩上边赤裸裸的手了。手抓肉的爱,你说该有多可怕!”
“是可怕。”我说。
“树袋熊?”她叫。
“嗳。”我应道。
“我说过喜欢你,但没说我爱你。”
“二者有多少距离?”
“山间一事一壶酒,二路吾杀吾……”
“什么呀?”
“死散散,扒散二妻,救我灵儿吧!”
“圆周率嘛!”
“不似要救妻,一六就散久——我编的,如何?”
“不好!圆周率不是这样编的!”
“死心眼儿!都是人编的,为什么我编的就不好啦?你倒说说看!”
“好好!好得像金庸的武侠片,只是死呀散的太惨了点儿。”
“不喜欢‘散’这个词?”
“当然不喜欢。”
“那咱们就不散,从今天开始,合二为一!”
“永远?”
“永远的留给永远,我现在可是真的困了……”
在我怀里,岚香甜地吧唧下嘴,像美餐后的回味,声响玲珑可爱。她长长吁出一口气,身子软软的再也不动。5分钟后,微微的鼾声响起。